聾四爺被淹死了。這本來在新鋪街生產(chǎn)隊的頭們目面前是小而又小的屁事,讓他們頭疼的是他的老婆春婆子,向公家索要200斤公糧。
新鋪街,不是城里人所說的街道,只是新鋪大隊的一個生產(chǎn)小隊。自東向西,一條青石鋪成的街面。這條街不知從何而興,馬姓、林姓家族為主,與其他幾個姓氏雜居,務(wù)農(nóng)為生,耕讀傳家,民風淳樸,各家和諧相處。一代一代年輕的后生從這里走向武岡,走向邵陽,走向世界各地,但最終總會落到從這里走出的地方。據(jù)當?shù)刈钣忻牡叵桑ó數(shù)厝苏f法,是指看風水的先生)說,新鋪街是個福地,依山而建,一字排開。前有龍沖,后有靠山,以后一定會有了不起的大人物。
聾四爺姓龍,50來歲,耳朵不好使,便封了現(xiàn)在這個號。他年輕時也是一條漢子,以一肩能挑200斤,一天能吃三豬頭而聞名鄉(xiāng)鄰。解放后的大集體生產(chǎn)時,身子弱了,加之懶,一年四季不出工,靠生產(chǎn)隊的救濟糧度日。社員出工后,時常搞些小偷小摸,大到女人的褲頭襪子,小到地里的蔬菜瓜果,因此日子倒不比全勞動力的人家差。冬天天氣好時,聾四爺就帶婆娘春婆子挪出那條只有三只腳的長板凳,靠在門前的楊樹下曬太陽。
日子平淡地過著,本來也無什么大事,但后來受了批,挨了斗,就是因為聾四爺那張鳥嘴。
聾四爺無聊時就脫下衣服,讓春婆子捉虱子,翹著二郎腿邊搖邊唱。
“依嘍呀呵咳,襪子套草孩(鞋)。”
“太陽出來曬頭絲,冇得呷格問頭子?!?/span>
“太陽出來曬屁股,冇得呷格找政府?!?/span>
新鋪街向南而座,東西長不過三五百米,二十幾戶人家的生產(chǎn)小組。村東打個屁,村西臭到味。聾四爺這些不著調(diào)的腔,沒過多久就引起生產(chǎn)隊社員的強烈不滿。有人說聾四爺白白幾十歲了,冇名堂,冇學(xué)好樣帶好頭。隊長是個20來歲的小伙子,覺悟高,抓耳撓腮一番,覺得聾四爺唱的那個鬼歌確實沒有名堂,腐蝕了社員積極性,是斗爭的新動向。帶著民兵把他吊在曬谷坪的籃球架上,直痛得聾四爺屁滾尿流喊爺爺叫祖宗求饒才放下來。
過了不久,縣政府來了指示,要徹底與反人民公社的壞人作斗爭,一些與隊長劃不來的社員串在一起,嘀嘀咕咕說閑話。
“批斗聾四爺是不對的,襪子套草鞋,說明群眾富裕?!薄皼]有呷穿問政府,是因為生產(chǎn)集體的關(guān)懷?!?/span>
“批斗這么好的社員,立場不明?!?/span>
于是一幫人同樣把隊長吊在那個籃球架上,并在腳下燒起一堆柏葉,說要用社會主義的綠色熏染熏染。相比其他生產(chǎn)隊,這種方式已經(jīng)十分溫和了。
在這場批斗中,聾四爺歌頌人民公社有功,常被請去公社禮堂作報告,因此一躍成為能進出公社大院的能人。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楊樹下的春婆子,又開始在那里捉虱子,不過聾四爺沒空陪她,天毛毛亮時,他就背著皺巴巴的黑化肥袋到公社去了,天黑回來,時常也把一些從燒火做飯,擔水種菜的附近老鄉(xiāng)那里得到的各種消息捎給和他相好的人。每當他的話被后來的發(fā)展印證之后,他總要口水四濺的重復(fù)一遍,當初是如何講的,跟誰講在什么地方講的,哪些人可以做證,等等之類。直到有人點頭稱是之后,他嘴唇一歪,斗勝的公雞狀神氣地走了。
從新鋪街到公社,光著腳一袋煙的工夫。在盛夏的農(nóng)村,已過了最忙的插秧時節(jié)。一天下午,聾四爺正在公社書記辦公室的窗外翻撿破爛,隱隱約約聽到書記接電話。聾四爺立即踮起腳,削尖耳朵聽,沒聽出幾個子丑寅卯來。但“馬有寶.......改正”幾個字,還是聽清楚了。聾四爺心里猛的一緊,警惕起來,心里想,哪一次運動來,不整死幾個人就完事的,就憑馬有寶土匪歷史,還有什么好事?
聾四爺手里捏著空空的袋子,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家趕。從公社到新鋪,要翻越一個山坳。山坳不遠處,有條小河,河的寬處稱作牛腳塘,水很深,相傳是仙女洗澡時留下的。夏天膽大的男人常來游泳,偶爾也有途經(jīng)的學(xué)生。每隔幾年,總會有人溺水。
馬有寶是聾四爺?shù)男【俗印C@四爺吞吞吐吐把所聽到的消息告訴馬有保,就避瘟般地去岳父家喝酒去了。馬有寶一聽姐夫圣旨樣的消息,頓時嚇破膽,滿臉慘白,不言一語,運動隊勒死人的情景,在他的腦海里一個勁地閃。
太陽西沉,聾四爺醉醺醺往家里走??斓缴侥_,一個放牛娃氣踹噓噓跑來。
“聾四爺,快救人!”
聾四爺順著小孩的手指望去,一個人正在牛腳塘那邊時沉時浮。一種救人的緊迫感,容不得聾四爺多想,轉(zhuǎn)身跑去,撲通一聲跳入牛腳塘。
新鋪,地處丘陵地帶。七月,正是山洪爆發(fā)的季節(jié),聾四爺還沒有撲騰幾下,就消失在激流之中,當聞訊趕來的社員,把他救上來時,聾四爺渾身散發(fā)酒味,鼻孔口腔塞滿了泥沙。
春婆子一聽聾四爺是因救人而死,立刻搶天乎地地哭了起來,一邊很響亮地訴說聾四爺生前的功德,一邊瘋似地的向隊長家跑去。
隊長帶著一幫頭們趕到河邊,天色已黑。有知情人不停講述剛才情形,也有不少圍觀人發(fā)出的同情、嘆息。你一言,他一語。各種嘈雜的聲音,讓隊長一時難以決定春婆子的要求是否合理。黑暗處有人說“這種東西還能救人,恐怕是跌倒了吧!”隊長突然想起,應(yīng)該清楚救的是誰,現(xiàn)在怎么樣。但沒有一個人能說出聾四爺?shù)降拙鹊氖钦l。
“沒準是醉呼呼的掉入牛腳塘淹死的?!币粋€沒精打采的聲音。圍著散發(fā)著酒氣的尸體,人群里沒有人提出太多異議。
蓋棺定論是隊長的事。
聾四爺救人而亡,證據(jù)不足。春婆子索要200斤公糧,是無理要求。念及聾四爺社員感情,由公家安葬。
三天后,隊長接到公社通知,馬有寶原來所在隊伍投靠了解放軍,土匪成分屬于錯化劃,調(diào)任公社秘書??墒钱斃仙贍攤儼研落伣终伊说壮?,也不見馬有保半點蹤影。
十幾天后,有村民在牛腳塘下游二十公里外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男尸。 (1990.5.1于云南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