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 高
一堂作文課
盼望的作文課來了，卻不坐教室里，體育委員統(tǒng)率，全班男女站立操場，列隊簡易跳竿前，一個個莫名其妙。
瘦高、戴眼鏡的語文老師踱來，從長相到氣質(zhì)，無絲毫體育老師蠻勁。他站隊列前，足足沉默5分鐘。作為寫作的佼佼者，我竊喜：要寫有關“跳高”的作文了。遐想正酣，老師發(fā)出口令：立正！稍息！報數(shù)！嘿，儼然體育課。第一個被喊出隊列，是我。
橫著的竹竿放在1尺上，大家笑煞。我毫不費勁跳過去，正欲歸隊，又被喚住：“且慢，再跳！”
“怎么，我們沒份？“好些體育健將躍躍欲試，嚷嚷聲震，腳下塵飛。
“跳，寶寶都要跳！”大家笑。橫竿放在3尺上，我還是跳過了；再放在4尺上，我抖擻渾身跳細胞，踢倒跳竿，嘴里啃進滿口泥沙。要知道，作文我是“巨人”，身高我是“侏儒”——1米38。
同窗笑得前仰后合，我心里沖上一股怨氣：老師啊老師，您為何如此惡作?。?/p>
“老師，您重點開花花不開……”有人刻薄。老師不答，臉上無笑的陣容，張嘴道：“上回寫《武岡我的家鄉(xiāng)》，好多人寫化龍橋，打一打的優(yōu)美詞語堆，砌墻樣：鳥語花香、沁人心脾、流水潺潺、悅耳神怡……誰不曉得，那橋兩岸無樹，哪來花香鳥叫？橋下垃圾成堆，阻遏流水，千繞百轉才流過；蒼繩、蚊子有幾億萬個集團軍，皇天白日，火力都猛得很?！?/p>
10來個作文尖子在老師的幽默中“默哀”，臉紅煞，心愧煞，我也是。一上作文課就有的優(yōu)越感，一講評就有的飄飄然的傲慢勁，一霎間在跳竿前不翼而飛?！凹亦l(xiāng)丑，偏要說成美，才叫熱愛家鄉(xiāng)？如實寫，方能意識到自己責任重大，繼生窮則思變之心。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嘛！”一個個伸著耳朵聽，生怕聽漏一個字。
“動人力量在于真，沒真沒文章，沒真也沒世界。是丑的，莫要寫得更丑，戴上豬八戒的臉紙殼，還要提上釘耙；是美的，莫要涂脂抹粉，寫一回文章，用的脂粉蒸得一籠包子……”
操坪挺肅靜，個個望著老師，不眨眼?！叭松幪幰?，不跳不行。別忘，要適可而止跳：跳得太低，不費力，沒價值。這叫去掉一個最低分。還要去掉一個最高分：跳得太高，跳不過，跌倒，出洋相……”
這堂課，如輻射波，隨著閱世增多，常令人發(fā)出無數(shù)概嘆：要是適可而止跳，大躍進不會冒進，廬山不會發(fā)生“地震”，彭元帥不會去到掛甲屯；要是適可而止跳，文革不會留下那多骨灰和白花，國民經(jīng)濟不會到了總崩潰的邊緣……
這堂悠遠的課，距今已數(shù)十年，我也是靠了“跳高”，才將它跳到眼前。
【附記】文中所寫的老師，是我初中時的語文老師，一位老地下黨員，原姓趙；參加革命，改名換姓，曰王林；解放初期曾擔任邵陽地委《資江報》社長兼總編輯，后來因受所謂“鐘葉反黨集團”的牽連而蒙難。曾被打成“右派”，先遣送在武岡師范拖煤勞動改造，后下到武岡八中教語文。文化革命中被打成“牛鬼蛇神”,遣送回原籍邵東。后平反復職。我在八中就讀乃至上山下鄉(xiāng)乃至參加工作后，對我多有關照，撰文以示銘記之心。老師現(xiàn)居邵陽市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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