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鄉(xiāng)小人物--護林員老陳
護林員老陳是個農民,護林的工作,只是一個兼職。WG國營林場聘請他做護林員,是合同工,因他工作負責,這合同便延續(xù)了三十余年。
大山腳下的人,以前是極少有人家燒煤的,幾乎都是燒柴火。開門就是山,高高低低,山環(huán)水繞,柴方水便的,用不著跋山涉水走很遠的路程去砍柴。有些年國營林場搞主伐,栽了幼苗之后就封山育林了,那些光禿禿的山頭自然成了禁地,禁止放牛,禁止砍柴,哪怕柴草再茂密,也是不能砍的。山腳下的大石頭上用紅色的油漆寫了大標語:封山育林,嚴禁放牧;防火護林,人人有責。
護林員老陳經常帶著個鐵皮廣播筒,在山腳下來回喊話,早晚各一次,雷打不動的,他警告砍柴放牛的人不要進入封禁區(qū)。若有人從山里下來,老陳必然要仔細看看,是不是砍了松樹枝、杉樹枝,是不是柴里夾了樹,釬擔是不是剛砍的,若有這些情況,是不依不饒的,他會堵住你的去路,然后與你磨嘴皮子,一直要磨到你服輸認錯才放手。也有根本不服他的,常常弄得劍拔弩張,輕則破口大罵,祖宗十八代都被罵盡;重則互毆,各有傷勢。
天尊山供養(yǎng)著幾千戶人家的柴灶,尤其在冬季,遠近十幾里的村子都來這里砍柴。從里仁這邊進山有兩個入口,一個是在大峽谷羊尾水渠的頭壩口,一個是六十橋直走趙家沖的進山口。頭壩口有個護林哨點,是林場的職工在當差,姓曹,是個出了名認死理的“拌筋股”。護林員老陳長期守在六十橋這邊,從這邊入山砍柴的人更多,因此,認識老陳的很多,只要上過天尊山砍過柴的就沒有不認識他的。而且,因為老陳的性格特別倔強,不管熟與不熟,只要他認定你你違反林場的管理政策,他就絕不會放過你??巢竦娜硕己薜盟腊W癢的。
老陳在大山口有個窩,是林場給他做的十分簡易的木架子屋,七八個平方的樣子。小木屋緊靠石壁,用小石塊砌起圍墻,三四尺來高。屋子矮小,進屋都要彎腰低頭,屋頂用杉樹皮覆蓋,再加上茅草,用小樹枝夾著,扎上鐵絲,即便風吹雨打也無妨的。屋子四周用竹篾片夾著當做了墻,為防透風,老陳用高粱桿織成帷帳繞在墻外。室內擺個床,一張小四方桌子,地上幾個鐵架支起鍋子盆子。老陳常把這個地方當做自己的家,傍晚時分,他忙完了農活就背著大削刀帶著酒壺來這里過夜。
老陳在大山口有自己的菜地,那是他一鋤一鋤開墾出來的,他種上辣椒、番茄、苦瓜、南瓜、絲瓜還有西瓜,因土質疏松肥沃,瓜果長勢很好。每到可以開摘的時節(jié),老陳就放心不下,他的園子里總有人搞破壞。南瓜還只有碗口粗就被人偷走,西瓜剛剛紅瓤就被偷摘。倒是那些辣椒茄子之類的,還少見人偷盜。老陳總是懷疑我們這群放牛的毛頭小伙干壞事,三番五次躲在背后觀察我們的動靜,他最終沒有抓到任何把柄。有一次一個伙伴的水牛闖進了他的菜地,嚇得那人趕忙去牽牛,恰巧被護林員老陳看到了,老陳終于有話要說了。他說今天你的牛不要牽走了,要牽走就會被他砍斷腳筋的?;锇楫斎粐樀貌惠p,把牛交給他任由處置。
那個時候,農戶都是兩三家人合一頭耕牛,聽說護林員老陳扣了大水牛,那還得了。幾個壯漢打著手電就進了山。老陳正與一個單身漢邱某在喝酒,見外面罵罵咧咧,邱某就出來張望,不好,來人牽牛了,是黃土沖陳家的。來者不善,圍墻被推到,架在外面的鍋子被甩到一邊。護林員習慣性地摸起大削刀,敢怒不敢言。一個壯漢說,放火燒死他算了,不配姓個陳字,另兩個抓起老陳的衣領就往外拖,稀里嘩啦,圍墻又倒了一半。老陳說他的菜被偷,西瓜被偷,好不容易抓了個可以理賠的,以前的賬全算在他身上。來者不與他理論,說去看看什么菜什么瓜。老陳被拖著去了對面山里的菜地。幾個壯漢一株一株把那些辣椒、茄子、苦瓜都連根拔起,還抖抖根上的泥土,是這樣偷你的菜嗎?看看,仔細看看。老陳當場癱軟。
第二天,老陳來院子里道歉,說自己做錯了,耕牛是春耕生產的農家寶,不該牽人家的牛。院子里的老人給他上了一課,那些地是國營林場的,誰允許你種菜了?人家小孩子放牛不小心踩壞你的菜,就犯得著牽牛嗎?耽誤了春耕生產就把你送進班房去。是不是喝酒喝壞了,腦子不悟事呢?護林員就唯唯諾諾,終于承認自己與黃土沖是一個祖宗的,都姓陳。
護林員老陳嗜酒如命,是個出了名的酒鬼。哪怕他與你深仇大恨,只要端起杯子干上幾杯,他就什么都放下了。他逢酒必醉,不醉不罷休,醉后瘋瘋癲癲,大話連篇,似乎老子天下第一。
有次護林員家的水塘被人放干了水,一塘魚奄奄一息,有的已經死了。有人告訴他快去塞水,否則救不了幾個魚。他背著大削刀,扛了鋤頭進了山。恰巧一個漢子從山里挖草藥下來,背著個蛇皮袋子,扛著鋤頭,手握柴刀。護林員擋住了道,把鋤頭立在路邊,左手叉腰,右手摸著大削刀,一副橫刀立馬的樣子。護林員說,拿你的鋤頭來。那人姓曹,出身武術世家,在當?shù)仡H有名望,見老陳莫名其妙的態(tài)度,就把鋤頭遞給他。護林員拿著鋤頭去塘徑邊比較鋒口的寬窄,于是認定曹某放了他的塘水,要他賠錢還要登門道歉放鞭炮。曹某與他理論起來,說:“天下的鋤頭鋒口尺寸都有標準,好比犁耙,規(guī)格都一樣,你要是這樣就認定我放了你的塘水,今天這里沒有外人,我兩拳打斷你的肋骨,你找個證人出來作證啊,我半夜放火燒了你家的房子,你找個人作證去?!弊o林員見他這么一說,仗著酒興就跟他扭打在一起,可哪里是對手呢?后來被放秧田水的鄰居扯開了。
之后,院子里自然就傳出護林員老陳終于遭了報應,遇上強手吃了虧。誰知他酒醒之后,死活不認賬,說曹某根本不是他的敵手,那天酒喝少了,要是還多喝幾杯只怕誤傷了對方自己掐死了他也不可知,要是掐死了他自己也就進了監(jiān)子現(xiàn)在哪里還在這里擺龍門陣呢。那個拉扯開他的鄰居就呵呵大笑,說這樣的話也信得的么,酒醉鬼都是天下第一的,甚好沒有照相機,要拍下來就光彩了。老陳就幽他一默,說:“第一跤我摔贏,背心貼草坪;第二跤我摔贏,肚皮上坐個人;第三跤我摔贏,眼睛望烏云?!贝蠹揖凸笮?,說他很識相,以后還要一根筋到底,只怕連命都沒有了。
后來林場改制了,護林員老陳也就解雇了。解雇后的老陳還是習慣被人稱呼為陳主任,他也嘻嘻哈哈地應著,認為那是對他最大的尊重。年歲大了,嗜酒卻未見消減。一次護林員在外喝酒,大醉,手舞足蹈地高喊著社會主義好,勇往直前,勇往直前,像一部坦克一樣,不需擇路,逢水過水,逢坑過坑,大踏步朝前走,終致摔得鼻青臉腫,走不動就順勢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時在冬天,下著毛毛細雨,北風刺骨的寒冷。
老陳被家人背回家里之后,一病不起,說這輩子沒什么遺憾,喝了幾水庫的酒,死也值得。死前,老陳張著嘴吞下最后一口酒,帶著微笑安安靜靜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