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宋按:櫻花本是無情物,不關乎愛與恨,更承擔不起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愛恨情仇。但被一個民族、國家賦予了特定含義后,就由不得它了。我當年到寧見求學的老友時,想去看看大屠殺紀念館,老友決意不陪我前往,只弄了一自行車給我,我獨自一人前往。當時至今都以為好友惜光陰,勤于學業(yè)。現(xiàn)在,我明白其中的緣由了。
帖出此文,似與新春佳節(jié)喜慶的氣氛不相合,但讓我想到的是我們更應該珍惜這美好平和的時代!
南京選擇梅花為市花真是聰明,梅花的雋秀雅潔與南京的文化底蘊是很相配的。在我看來,在南京看梅花還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有一陣刺骨的與冰涼與寒意,那一朵朵紅花綴在瘦枝之上,如同枯骨上凝固的血跡,不用說,這種感覺是緣于1937那場駭人的災難。這是現(xiàn)代每一個走進南京的中國人揮之不去的一個夢魘。
有一次下午,乘車回家,火車出中華門到古雄附近不走了,廣播說:前方有故障,開車時間不定。我想到古雄還有一個同學,我決定到她家吃頓晚飯,再換汽車走。沿著鐵軌旁一條公路朝古雄方向漫步而去。公路在一條河流上面,河邊有一排排柳樹與桃樹,正是初春季,柳枝帶上了淺綠,桃樹也吐出紅花,桃紅柳綠,頗有韻味。不知不覺就走到路頭了,到了一個橋頭。我走上拱橋的頂端,扶欄欣賞到映在水面的風光,猛然看到,橋下有一棵粗大的櫻花樹正迎風招展,春風吹過,一片片櫻花灑落到水面,隨水漂轉,樹影、橋影交匯于水面,儼然一幅“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傷春圖。
南京,是中國的園林城市,綠化很好,山上水邊、路旁樓前總能看到各種各樣的名花奇樹,但是很少能看到櫻花。小時曾在故鄉(xiāng)的板橋讀過小學,記得學校前面就有不少櫻花樹,我還曾攀到上面玩過。有一年,坐車經過那里時,發(fā)現(xiàn)早被整齊筆直的菩提樹代替了,當時還以為是當?shù)厝恕傲粱惫こ痰漠a物。后來有人告訴我原因:園林工作者在知道櫻花是日本的國花后就把她們處理了。長了這么年了,砍掉太可惜了,就用吊車把她們吊到什么角落里去了。南京人不喜歡自己的東西與日本有什么聯(lián)系,更不想翻開沉重的回憶。這一棵,可能是因為處在橋下,不為人注意,或者是因為太出色了,人們有意無心中放她一碼了。她披頭散發(fā)偎在橋下,象是一個紅顏薄命的棄婦,直指天空的枝枝杈杈,似乎仍在向南京人訴說無盡委屈與哀怨。
美麗的櫻花,請原諒南京人的選擇吧,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南京人怎能與仇人共喜一物呢。過去的仇恨可以用今日的和平化解,但昨天的傷痛又哪能經得起觸及!
以前外地同學來南京要去江東門大屠殺紀念館,我只是把他們帶到門口讓他自己進去,我只是遠遠站在外面,我受不了在里面的那種感覺。老家是南京城外很遠的一個江邊村落。日本人占領南京后,沿江西進,家鄉(xiāng)人開始“跑反”,天上,日本人飛機扔炸彈,江上向行船開炮,岸邊開車打槍,所過之處,火光一片,人尸狼藉。我的外祖母獨自一個留在家里生孩子,產后大疾無人救助而死,她的姐姐在跑反中落單了,成為日軍練槍的靶子。一個十歲的叔叔,因受驚嚇,也一病夭折。后來,日軍得知外祖父參加新四軍,燒了他家房屋,全村多家也都付之一燭。一個舅舅也曾被日軍吊在樹上打得奄奄一息。村里僅存幾個婦女被刺刀頂著,脫光衣服,并逼在刺刀不停地上跳躍,跳慢了就落到刀口上倒下。國仇與家恨在我家里實為一體了。
自幼最可怕的話就是“鬼子來了”,最可怕的夢就是鬼子的刺刀剌入身體。這些不是有組織的教育,完全是大人切身的仇恨與痛苦的記憶在我身上自然的留傳。然而,過去畢竟是歷史了,歷史總是有一個了結的方式。雖然,它不是那么完美,時間并不能也不需要給每人報私仇,但是,有一個了斷總是好的。否則,總留在過去的惡夢里,何以享受新鮮美好的今天呢??蓯旱氖怯行┤耍偸遣幌肓私Y,還時時設法往人傷口上撤鹽。世間有這種東西存在,櫻花又怎么能在南京開放得寵呢?
前些年在日天呆了一年多,去時櫻花怒放,走時櫻花飄零,從住處到工作單位,十分鐘的路途,一路櫻花相伴。每每看到那些枝繁葉茂的櫻花,我就想到古雄橋邊那棵孤獨的櫻花樹。什么時候,我也能領著日本客人欣賞她的風姿呢。在我呆的城市里,有個地名叫南京町,據說最早是南京來的商人在此擺場做生意而得名。整條街上擁擠著各色各樣的雜貨鋪與小吃店。從碧螺春茶葉到洋和酒,五化八門,一應俱全。熱鬧而雜亂,象世界上其他唐人街一樣。日本的青年人很喜歡到這里買小吃。一次,在“上海飯店”吃面條,坐在對面的是一對日本情侶,他問我:這是真正的中國面條嗎?我告訴他們:日本面條與中國面條是一樣的,沒什么區(qū)別。他們有些失望。我問他們:去過中國南京嗎?沒有。再問他們:對中國南京有什么認識?他們說:好象是中國古代皇帝住的地方吧。這是兩個頗單純的青年,似乎不是有意回避什么。我在心里一陣凄然,深為這個民族刪除記憶的能力而震憾??嘈χ钢豢脵鸦湔f:在中國南京是看不到這樣樹的。又在想:歷史是時間概念,原景永遠不會恢復,史學家寫的東西主要是給讀者看的,他負責的應是自己讀者,把不好的東西濾掉,只留下好的,是不是也是史家的一個功能。為了保持集體良好的記憶有意擦掉一些不想記的東西,也是順手之事吧。只是犯罪者不良記錄可改寫,受害者的傷痛卻難遺忘。
受辱折磨需要靈魂的超越,真希望有一天南京也有櫻花與梅花同盛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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