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傷離別

高中畢業(yè)的那年春天，有一個風水先生來到我家，見到老爸老媽便講，此屋必出能人。并且承諾說，不準不要錢，三個月后再來拜訪。子露來信告訴我這件趣事時我正忙于高考。

子露真是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每一封信必與我講些家鄉(xiāng)的趣事。必是心靈手巧地編些小什物，為我祈福。

在子露全方位的照顧下，高考讓我如在度假中一般度過。自我感覺良好，這個暑假便與子露瘋玩。我?guī)タh城的名勝玩，因她沒去過，算是應了承諾。其中有一處叫法相巖的。巖前有兩棵樹，并立千年。子露喜歡它們。她感嘆塵世間有何種東西能如此并立千秋而仍青蔥如昨?她小小的巧巧的心里泛起了淡淡的哀愁。倒是洞中的奇石與幽徑，因她在看《聊齋志異》，正入迷中，疑心有鬼，只得作罷。另一處便是六九福地－－云山，云山乃靈山秀壑，高千米有余，終年煙霧繚繞。上面建有寺廟。幾千米的石砌蜿蜒林陰小道全仗腳行。一路上皆有鳥鳴蟬噪。子露便如孩子般雀躍異常。好山自然好水，好水是山之媚眼；山是眉黛橫，水是眼波生。如有倦意，便掬從山腰上瀉下的溪澗水清洗一把臉，或干脆脫掉鞋子，浸在水中，任其沁入心脾。因準備不充分，我穿的是皮鞋，此時腳已被擠得紅腫。子露撫摩著紅腫處，如水的眸子里滿是關愛與憐惜。我微微一笑，便甩掉水，穿上鞋，拉起子露，繼續(xù)爬行。如稍有耽誤，便只能夜宿山上。只是擔心子露害怕，定要計劃周全的。山上有一寺廟。子露雖不相信佛，仍拉我進佛殿，與我跪在佛像前，一臉虔誠。兩排睫毛剪水而合。我知道，子露在許愿。這一刻我想到，這個跪在我身旁的女子，前世里我們在佛前跪了多少年，今天才終于跪在一起?我拉起子露，這拉起的是幾生幾世的情幾生幾世的愛幾生幾世的緣啊。我執(zhí)著子露的小手，這執(zhí)著的是前世今生多少的前塵往事，多少的愛恨情仇啊。我問子露都許了些什么愿，子露頑皮地一笑，在我的手心寫道：愿子愍哥哥一生都好。我原以為，她會許她與我一輩子不分開的，而愛我至深的子露心里心外全沒有自己，只有我。我的眼前一片朦朧，有霧樣的東西在升騰。啊，佛，這便是我的愛人!

參神拜佛時，抽簽問緣亦是免不了的，本來是帶子露來玩，一切盡讓她做去。然抽簽時，她執(zhí)意要我去。我拗不過她。旁邊仙風道骨的老者為我們解簽。大意是我與子露的愛情前路順暢，幸福歡欣，羨煞神仙；然情海生波，中路多舛；后途不知所歸。聞到此處，子露純凈的眸子中一絲憂郁一閃而過。我不知所措起來。她便安慰我，拉過我的手，緊緊地握著，望著我，微笑，好象在說，沒有什么可分開我們。

與子露相處的日子是短暫的。二十年的相處光陰彈指一揮間。我固然知道事實并非如此，只是我們常貪心不足，希望一輩子生活在美滿幸福中，而當這種美滿一旦起了漣漪，便無限地感嘆起光陰流逝之快與存在之短了。

這年八月，我如期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這是離縣城更遠的城市，雖然我在填寫志愿時，盡可能的離家近一點。但還是離了數(shù)百公里。這是連我也沒去過的陌生天地。更遑論子露，分別既已難免，子露還是如往常一般有著純凈清澈的笑，只是相隨而來的也多了短暫的沉默。她清秀的眉宇間多了不易讓人察覺的淡淡的憂愁。其實，多年以后，我也終于讀懂，子露是從線裝書中走出的女子，優(yōu)雅而悲情。

離開學的日子愈近，我的心愈煩躁不安起來。我是不愿意離開這熟悉的溫情的地方的，在這個地方，有我生命中最美的風景。我的骨子里傳統(tǒng)而懷舊。我離不開子露。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是個能持恒的人。并且自己也嘲笑過別人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的無可奈何的喟嘆。這是自己的膚淺，是自己沒有陷入生活的洪流中去。通常人們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是在駕馭著生活，而事實卻經(jīng)常與之相反。多年后我才明白：不要過高估計自己。

子露正忙著幫我收拾行李。她的眼光開始變得恍惚起來常常將某件東西放進去，復又拿出，然后又若有所思地放進去。我在看著這一切，只覺心痛。余下的書報等什物，子露則整齊干凈地收拾好。沒有“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但我們確無語以對。

數(shù)年后，子露在寫給我的信中說：悔教夫婿覓封候?？梢娝敃r之心境矛盾幾何啊!當然聰明的子露知道外面的世界的無奈，但她還是強抑住心底波瀾，裝做輕松與我告別。

九月，我去到了千里外的城市。只身走進了另一個生活的洪流中。我的愛人、朋友只能駐在心頭。我的生活的新局面又將打拼出來。我曾以為，你是我的唯一的江山。后來才明白，確然世界有一個唯一的你，但世界并不唯一就是你。很無奈。

帶著滿肺滿腔的陌生，先是參加軍訓，每日在烈日下暴曬，累得腿軟腰酸，本沒有什么體重的我居然也成功減肥好幾斤。寄張照片回去給子露看，子露來信訴盡相思之苦，又見信紙上淚痕斑斑，子露實在是個至情女子。她見我吃苦，也苦我苦，累我累。轉(zhuǎn)錄子露的附詩一首:

自古多情遍地施，

九曲十腸使君知;

人中更有人更癡，

徑將相思煮來食。

可以想見子露，孤燈獨伴，神色憔悴之態(tài)。而我，又何嘗不是在午夜獨吟，夢回故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