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新鋪街，也在新鋪街成長，我是地地道道的新鋪人。

新鋪村屬武岡稠樹塘鎮(zhèn)的行政區(qū)劃，地處武岡東部，與新寧縣相鄰，屬丘陵地帶。新鋪街隸屬于新鋪村的生產(chǎn)小組，因地形分布，東西狹長，類似城市街道，本地人常說為新鋪街。街面由青石鋪成，往東是新寧的大早田，穿過街道向西是法新。街道坐北朝南，背靠石山和君山，對龍開闊，當?shù)赜忻娘L水先生常說新鋪街是個好地方。以新鋪街為中心，其他8個自然村落散布周邊，或以山梁為邊，或以河溪為界，錯落交織構(gòu)成整個新鋪的區(qū)域。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法新鄉(xiāng)與稠樹塘鎮(zhèn)合并設(shè)立稠樹塘鎮(zhèn)，此后，新鋪村歸屬稠樹塘鎮(zhèn)管轄。

  新鋪四面環(huán)山，溪水潺潺；群山雋秀，跌宕有致；山勢不高但樹木蔥蘢，地勢平坦，但不失起伏，山巒連棉，但不失溫婉。從這里走出武岡，走出邵陽的人沒有不留戀這里的山山水水。春天的雷雨，夏季的驕陽，秋風的颯爽，寒冬的白雪，一年四季氣候分明，象征著新鋪人稟性，愛憎鮮明。初春，如果站在新鋪街后山頂環(huán)視，遠處的綠，蒼翠欲滴，近處的水，波光粼粼。各村落炊煙裊裊，田垅春耕喧囂，房前屋后的水塘，家禽嘻嘻。此情此景，就是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園，亦不能相比。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魚。一到春夏之間，雨季來臨，各家的伢仔、妹仔就會到山上取回千奇百怪的野生菌、雷公屎，成為各家各戶桌上的美食。

    新鋪不知發(fā)起于何處，興起于何時，我曾到武岡查閱過地方史志，希望發(fā)現(xiàn)一些有關(guān)新鋪人的史料，沒有所獲。80年代初期，鄉(xiāng)間盜墓之風日盛，土枧頭（注：新鋪村下屬的另一個生產(chǎn)小組，位于位于新鋪街南側(cè)）林姓家族位于板塘（注：地名）的祖墳發(fā)現(xiàn)盜洞，為防止盜賊夜間繼續(xù)作案，林姓后人只能自行挖掘，在附近村民的見證下，并沒有出現(xiàn)大家想象中的寶物，只找到一個元代或清朝官員頂子上的圓珠，官頂?shù)钠渌糠謿埲辈怀尚螤睿援敃r村民的見識，是很難判斷墓主人的官銜等級及朝代。

    新鋪人與青山為伴，田地里謀生。取柴生火，種地打糧，男耕女織，繁衍生息，生活簡單而恬靜。無論是改朝換代的戰(zhàn)亂，還是后來的八國聯(lián)軍入侵、軍閥混戰(zhàn)，因為地處偏僻，這里沒有遭受到戰(zhàn)火的侵擾和各派政治勢力的滲透，依然保持著平靜的田園生活。一戶人家一般會養(yǎng)兩頭豬，一頭過年豬，大年三十，全家團圓，一頭用于售賣，解決仔仔讀書及一家零花之用 。一頭耕地牛，更是全家的寶貝，“想要畜生錢，就跟畜生連”，家禽家畜是農(nóng)家人的命根子，是身上的衣口中的食，每到逢五逢十趕場，村民就會把多余的家禽賣掉，換些生活用品。就是到了改革開放初期，這里的村民依然過著自給自足的農(nóng)耕生活，不說與世隔絕，與世無爭應(yīng)是恰當?shù)摹?/span>

新鋪民風淳樸，是個安居的好地方。這里世代雜居著馬、林、王、李、吳、何等十幾個姓氏家族，以馬姓、林姓為主，但各家族間從未有過治安刑訟或田土水利之爭，村民過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鄉(xiāng)村生活，外出地里干農(nóng)活，只在門口上斜插一把掃把，表示主人外出。如有路人口渴，想討碗水喝，看到斜插的掃把，就不會打擾。不同家族之間各安天命，長幼有序，和睦相處，相安無事。相鄰的新寧縣周邊各村的俊俏姑娘十八養(yǎng)成，更愿意出嫁到新鋪，成為新鋪的媳婦，在這里相夫教子，安身立命。每年春節(jié)，新鋪人有舞龍燈的習俗，為了過年的喜慶，初五之前，舞龍（花）燈，正月十五耍草燈，其實也就是籍此由大人領(lǐng)著我們乃乃子（注：小孩）去各村各戶的親戚家拜年，送去吉祥。因為從新寧嫁過來的媳婦較多，她們想要回娘家看看，正月舞燈常常要到深夜。如果遇有荒年，村民相互接濟，共渡時艱，張家到李家借三斗米，黃家到馬家借兩斤油，那是常有的事情，等到自家有了，就主動歸還。沒有，就欠著。今年沒有明年還，明年沒有后年還，父輩沒有子輩還?！扒返昧巳兆由俨涣隋X”這是新鋪的俗語，講的是信用，守住的是做人的底線。我走南闖北幾十年，從未體驗到有如此善良的村風民俗。一家有紅白喜事，各家各戶都會主動相約幫忙，不分男女，不論老幼，男人肩挑手扛，女人燒水做飯，力所能及，各盡所能，從不計較報酬得失，記住的都是人情，傳遞的都是溫暖。新鋪有個故事，說有一個父親臨終前，把兒子們都召集到床前，每人給一根筷子，讓兒子們?nèi)フ?，筷子輕輕一折就斷了，然后每人給一把筷子讓他們折，無論兒子們?nèi)绾斡昧?，筷子不會被折斷。這個不同版本的故事，被各家各戶的老爺爺老奶奶傳遞給了他們的子子孫孫，烙印在腦海，流淌到血液。也時刻在教育著每個新鋪的后人，只有相互關(guān)愛包容，才能立身處世，百折不撓。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這里的小媳婦、小妹仔出門做客走人家，為了打扮更漂亮些，各家的好衣服新衣服常常換著穿，誰走親戚誰穿，誰有喜事誰穿。生產(chǎn)的農(nóng)具，小孩子的圖書亦是如此?，F(xiàn)在的共享單車共享汽模式設(shè)計靈感是不是不來源于我的家鄉(xiāng)，無從考究。但人與人之間的認同和包容，新鋪人是做得最好 ，正如孔夫子說的“仁者，愛人”。不惑之年，我定居于佛山南海，這里是康有為的故鄉(xiāng)，也是近代新思想的發(fā)源地之一。生活中我時常見到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沒有誰愿意坐別人剛離開的座位，那種狀態(tài)與心理，確實難以用文字形容，雖只有一個小小的拂拭動作，但往深處細想，在那些人的心里一定埋藏著人與人的排斥，更談不上包容。胡適先生是中國自由主義的先驅(qū)，他曾撰文“寬容比自由更重要”，就從這點來說，康老先生就更應(yīng)該出生在新鋪。

 “天地君親師”是家家戶戶的堂屋供奉的牌位，是村民簡單而樸素的信仰。因為生存，因為生活，祈禱天降祥和，地發(fā)五谷，國家興旺昌隆，容易理解。紀念先人，不忘宗親，飲水思源，心懷感恩，亦是生命的本分。一個存敬畏，懂感恩的人是不可能變壞的。新鋪人把儒家祖師的孔圣人敬奉在中堂神龕，一代代綿延祭拜，在環(huán)境封閉文化教育落后的鄉(xiāng)下山村，尤為值得贊許，逢年過節(jié)，家家均有張貼門聯(lián)的習俗，“耕讀傳家”最是常見，可見讀書崇文在村民心中地位?！皩W好文與藝，賣與帝王家”。文人做官是中國幾千年形成的封建體制，新鋪人如此興文重教，應(yīng)該有不少人走向治理社會的舞臺，或從政，或修書，可惜沒有史料流傳，很可能因為新鋪行政區(qū)劃太小，官員籍貫僅標注到縣域的原因------這只是我的猜測。蒙古人入侵中原建立元朝，統(tǒng)治漢民族近百年，他們把人分成四個等級：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和南人，其中色目人多為西域商人，也就是商人的社會地位高于南人、漢人。不管當時的元朝政府多么強大、高壓，依然未能改變這個小小村莊的文化信仰和基因。“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雖然這是封建等級社會的陳舊觀念，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不應(yīng)加以推崇，但在新鋪人的觀念里，寧愿種地打糧，也不買賣經(jīng)商。改革開放近四十年，市場經(jīng)濟和意識，市場手段和形態(tài)，逐步被廣泛接受，但讀書至上，回報社會的觀念根深蒂固，新鋪人從未動搖。

   新鋪沒有較大寺廟，但新鋪人樂善好施，主動修為成為風尚，吃齋念佛亦有不少，他們有菩薩心腸。這種境界是流淌在新鋪人血液中的，新鋪人行善是不求回報，是純粹的利他行為。山間小道多因水渠阻路，為防路人滑倒，小時候常見到長輩拿著自家工具和材料，在水渠上架設(shè)木橋------只是我一直不明白，橋修好后為何要釘上幾枚硬幣。這些不是當今城市人的作秀，而是新鋪人的常態(tài)。如果要修造比較大型的水渠或是涼亭，各家會根據(jù)財力自愿捐獻。農(nóng)閑時，相識的長輩相互走動，談?wù)摰氖虑槎嗍切迾蛐猩啤⒛罘痦灲?jīng)活動之類。前些年，針對有的地方出現(xiàn)扶摔倒的老人遭訛現(xiàn)象，開展“扶OR不扶”的討論。這種現(xiàn)象和討論，在我看來，都是一個時代文化貧瘠的現(xiàn)象，在靈魂的深處沒有善念，骨子里沒有信仰，在這種情形之下，無論扶與不扶，都解決不了這個社會的痛。

    “說出的話如潑出的水”，“唾沫星子掉在地下要能砸出一個坑”。新鋪人誠實守信，這些都是本地人的俗語，為人處世的準則，告誡世人要信守諾言。前幾年，我無意中得到一本1925年的《申報》合訂本，上面刊登有沈從文年輕時的短小習作，報紙內(nèi)容記錄當時生活狀態(tài)與現(xiàn)在沒有太多差別，但報逢中間的廣告，至今記憶猶新。那是個藥品廣告，注明“可用后付款”。這樣的事情，放在當今社會，想一想是不可能，可見當時社會的誠信與厚道。

 筆者小時候常聽老者講古，說解放初期，中國農(nóng)村開始土地改革，斗地主分田地，各鄉(xiāng)各村開展批斗地主運動，鼓勵那深受壓迫的佃農(nóng)控訴地主惡行，馬婆婆是佃農(nóng)出身，縣農(nóng)會干部要她勇敢站出來，揭露地主如何欺壓農(nóng)戶，馬婆婆一上臺，就大聲說XX地主還是不錯的，“他吃什么， 我們佃農(nóng)就吃什么”，臺下一陣哄笑。馬婆婆的仗義直言，差點成了政治事件。在新鋪，地主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享受者，他們與佃農(nóng)同住同食，農(nóng)忙時要參與勞動，青黃不接時，也是小米雜菜度日，地主小有的財富，只是他們懂得更好地經(jīng)營。誠實是因為厚道，不能講違背良知的話。馬婆婆的誠實是新鋪人的縮影 。

前幾年，回過幾次新鋪，時間短暫，沒有久留。但兒時記憶中的新鋪和新鋪街，都不見了，空心化十分嚴重，留下的基本是老人與小孩，當年的發(fā)小都外出發(fā)展，給我們講古的滿滿們大多作古，不知道祖輩們留下的原生態(tài)的新鋪文化和新鋪現(xiàn)象還能不能留傳下來------我自問。（2020年9月于廣東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