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
——民間神秘文化系列之招魂術(shù)
黃三叢
“叢叔爺,是你!”一個身體碩壯的漢子一把拉住我的手,親昵地叫著。
我辨認(rèn)著,不僅驚喜:“向東,原來是你!”
“哈哈哈……”一對他鄉(xiāng)相遇的本家叔侄擁在一起,開懷暢笑。
今年春節(jié)期間我在廣州番禺打工的兒子那里,一天獨(dú)自去逛花市,偶然遇上他。小伙子四十來歲,高大健壯,肌腱鼓突,似乎有一身永遠(yuǎn)也用不完的力氣,搬起百十來斤的花盆來,猶如端著個手爐。他是花圃的老板,招呼幾個員工照管買賣,硬要陪我去花市旁的餐館坐坐,以盡準(zhǔn)地主之誼。
品茶飲酒間,我提起先前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件辛酸的往事,叔侄倆不禁唏噓不已——
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葉那個特定時期。
初夏的一天,才滿一歲的向東和叔叔老漆在屋前的池塘邊玩耍,不慎丟進(jìn)水中。幸虧老漆機(jī)靈,立即大聲叫喊呼救。正在堂屋里織布的陳氏四娘——向東的奶奶聞聲,一邊叫著“我的心肝寶貝”,一邊丟開織布梭,跨下布機(jī),躥出堂屋,顧不得脫鞋襪,飛身跳下齊胸深的水塘,撈起孫子,顧不得渾身污穢,摟進(jìn)懷抱,一邊叫著“心肝肉”,一邊在額頭上用力吮吻著壓驚。
陳氏四娘將孫子吻過一氣后,用衣袖抹抹污臭的嘴巴,,才顫顫巍巍把他托上岸,然后抱進(jìn)屋脫衣服洗澡。
老漆知道錯了,硬著頭皮回到家里,橫下一條心,聽?wèi){娘發(fā)落。
“漆桶子,教你帶好侄侄你不聽話,這回娘的命算送到你手里啦。”陳氏四娘抱怨著。
皮膚黝黑的老漆勇氣可嘉地安慰娘:“沒事的,娘。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是我沒看護(hù)好侄侄,嫂嫂罵也好打也好,都算我的?!?/p>
“哈寶崽,你口吃燈草,說得輕巧,哪是罵你打你的事啊……”陳氏四娘憂心如焚。
大媳婦紅梅做姑娘時就因能唱語錄歌、跳“忠”字舞,出席過縣里的學(xué)毛著先代會,一嫁過來就當(dāng)上鐵姑娘戰(zhàn)斗隊(duì)隊(duì)長,晝?nèi)湛囍A級斗爭的弦。婆媳倆一向格格不入,她鄙視婆婆那雙在舊社會裹過的小腳,是封建階級殘?jiān)嗄酰粩骋曣愂纤哪锢喜徽?jīng),四十歲了還生下老漆,三年后丈夫竟然死在肚子上,分明是資產(chǎn)階級貪圖享樂的腐朽糜爛思想作怪;最痛恨老不死的資本主義思想嚴(yán)重,常年給人家織布賺錢。紅梅曾經(jīng)建議革委會割掉包括織布、打豆腐、蒸酒熬糖之類資本主義尾巴。頭頭們考慮到那都是貧下中農(nóng)和革命群眾的日常需要的眉目,不予支持這一革命行動。不過家里是她的地盤她做主,自從用喊革命口號和放潑耍賴雙管齊下奪得家庭絕對領(lǐng)導(dǎo)權(quán)以后,婆婆就成了專政對象。她逼著丈夫跟婆婆和兩個弟妹分了家,卻把家務(wù)事包括帶孩子喂豬打狗煮茶飯洗衣服統(tǒng)統(tǒng)拋在婆婆身上,稍有怠慢,輕則口誅筆伐:不支持我在外面抓革命促生產(chǎn)就是不支持革命,就是反革命!重則揚(yáng)言不負(fù)擔(dān)她,年終決算不給劃撥工,餓死資本主義小爬蟲。陳氏四娘身體虛弱,丈夫死后悲傷過度落下心絞痛的病根,只是看在兒孫份上,才忍氣吞聲為媳婦當(dāng)牛做馬。為了掙幾個油鹽錢,只得掙扎著起早貪黑,偷閑打空織織布,好在女兒友妹做工回來可以幫點(diǎn)忙。紅梅嫌她織布既姓“資”,更分散了給自己帶人做家務(wù)的精力,向來恨得牙癢癢的。這下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
陳氏四娘給孫子洗了澡,換上干凈衣服,才收拾自己透濕的一身。剛才一陣驚嚇,加上孫子落水心疼不已,待稍微閑靜了一點(diǎn),反而覺得渾身酸痛,疲軟無力,心坎堂一陣陣絞痛。她要老漆帶侄侄出去玩,反復(fù)叮嚀不可再出差錯,自己則想去床上倒一倒,待恢復(fù)點(diǎn)元?dú)夂蠛萌ズ舆呄磁K的衣服。
“老不死的,老豬婆娘,我說過不要織那裝死裹尸的背時布,偏偏要去賺那兩個含牙腔的錢……”收工回來的紅梅聽女兒說弟弟摔到塘里了,頓時火冒三丈,罵罵咧咧從下首屋里沖上來,順手從壁上取下一把鐮刀,跨進(jìn)堂屋,走近布機(jī),“看你還織,看你還不管我兒子的死活……你這封建殘余,你這資本主義尾巴,想害死我的兒子,分明是階級斗爭新動向……”義憤填膺的批判聲中,紅梅三下五除冒,將織機(jī)上的經(jīng)紗一頓亂割。
“嫂子,你手下留情啊……”剛進(jìn)屋的友妹放下鋤頭,急沖沖地央求,“你打爛了我們娘仨的鹽罐油瓶不出奇,這些布都是替別人織的,你割斷了,娘拿什么賠人家的啊……”
“我哪怕她用那把老骨頭賠,哪個叫他那老不死的不帶好孫子?”紅梅橫霸胡猖地回復(fù)小姑子,“年終決算撥工分了只知道問我們,我們又不是催只吃不做的老肥豬婆娘……”
“我的老姊妹喲——”一聲哀婉凄厲的哭號從隔壁后堂里傳來,尾聲卻虛弱不堪。陳氏四娘聽到紅梅的叫罵和野蠻行為,早已氣得五內(nèi)俱焚,呼喚著死去的丈夫,一時急火攻心,緩不過氣來,昏死過去。
友妹一聽不好,沖進(jìn)后堂,驚叫:“娘,你沒事嗎?”一看娘仰躺在被條上,臉色蒼白,渾身抽搐?!拔业目嗄锇?,你可要想開點(diǎn),不能再拋下我和弟弟了啊……”一邊哭,一邊忙不迭地克娘的人中,掐腳踉跟。
外面的紅梅這才息了聲氣,悄悄開了溜……
不知過了多久,陳氏四娘睜開朦朧的眼睛。只見昏暗的煤油燈光中,友妹和老漆坐在床邊,正守護(hù)著她。友妹眼尖,看見娘睜開眼,驚喜道: “娘,你可醒來了?!眲偛裴t(yī)生號了娘的脈搏,說虛弱得很,一定要他們守著,一醒來就喂藥,還說千萬不能讓病人再煩心,否則……想著這些,她端起碗用調(diào)羹要給娘喂藥。
陳氏四娘攔住友妹端過來的碗,氣若游絲:“娘沒病,娘不要吃藥?!焙鋈?,仿佛恢復(fù)了記憶,睜大眼睛問:“侄侄還好吧,晚餐吃飯沒減量吧?”
老漆埋怨著:“人家那么狠心對你,你還記掛他們!”
“哈寶,不能這樣說。娘肚里有十個崽崽孫孫。你們都是娘的心頭肉,哪個我不記掛著?”陳氏四娘說得動了情,聲氣也有了力度。
友妹懂事,安慰娘:“侄侄沒什么事哩?跟平時一樣頑皮,飯也能吃,剛才還進(jìn)屋來問奶奶好點(diǎn)了么?!?/p>
“這就好,這就好?!标愂纤哪飹暝鄙碜樱隽藘纱闻]成功,一定要友妹和老漆幫她一把坐正,“小孩子落水受了驚嚇,魂魄都會逸出體外,晚上睡覺不安泰,發(fā)夢喠,厭食,懶散疲軟,一天天憔悴消瘦,很難成人。只有信了故式,才能召回三魂七魄……”
友妹以為信故式就是要請和尚師公裝神弄鬼打符驅(qū)邪,搞迷信活動,趕忙打斷娘的話:“都什么年代了,你還敢提信故式的事,別說人家革委會的頭頭,就連我們自己家那尊菩薩跟前都行不通。就是他們準(zhǔn)許,也沒有錢耍那一套鬼把戲喲。”
陳氏四娘搖晃著手腕,幽幽地說:“不要請師傅,也不要花錢,只要依娘的話去做,就會起效,保你侄侄平安無事,沒有七災(zāi)八難。”
老漆好奇起來:“娘,快告訴我,我依娘的話去做。趁著嫂嫂去政治夜校讀紅寶書去了?!?/p>
“得你們姐弟倆配合,才行的。”陳氏四娘看著女兒。
友妹受過時代影響,對迷信之類抱懷疑態(tài)度,對娘的主張反應(yīng)冷談:“我不想去做,沒用的。你還是先吃藥吧?!?/p>
陳氏四娘捂住嘴巴,拒絕吃藥。她心里一陣攪動,生命的能量仿佛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拽出軀殼,臉上顯出焦急的神色,掙扎著說:“娘的藥不在碗里,你們只有去信了這個故式,娘才會安心?!?/p>
友妹不再堅(jiān)持:“你告訴我們?nèi)プ?,做了就吃藥,好嗎??/p>
陳氏四娘頜頜首,定定神,才強(qiáng)打精神:“你去借一架長把柄的撈魚網(wǎng),到上午你侄侄掉下去的水邊撈三下,邊撈邊大聲召喚:向東,回來了么——?喊三聲。老漆,你就站到你哥哥家門口,姐姐喊一聲,你就應(yīng)一聲:回來了啊——這叫招魂。”
老漆覺得挺好玩的,躍躍欲試。友妹有點(diǎn)不屑:“哼,這管用嗎?”
“管用,這是個陽教,百驗(yàn)百靈的,快去。”陳氏四娘催促。
“要是真的靈驗(yàn),倒是應(yīng)該給我們那個被革命蒙了心竅丟了魂魄的嫂子招招魂?!庇衙谜{(diào)侃。
陳氏四娘說得認(rèn)真:“向東的魂招回來,安泰健壯了,她也會回心轉(zhuǎn)意的?!?/p>
友妹不敢拂了娘的意,答應(yīng)帶老漆去張羅。當(dāng)她回頭一看,竟發(fā)現(xiàn)娘的臉上泛起談?wù)劦某奔t,眼里放射出帶著希冀的光亮。她不知道那是娘臨終前的回光返照,以為娘真的好起來了,欣然走出去借撈網(wǎng)去了。日后只要一回憶起這生離死別的一幕,友妹就眼淚爬腮,懊悔不已,沒能和弟弟為娘送終。
“向東,回來了么——”
“回來了喲——”
……
那天夜深人靜時,村上的人都聽到了三聲哀婉悠長的召喚,在廣袤的夜空中回蕩,裊裊娜娜,不絕如縷。
想到陳氏四娘一家白天發(fā)生的一幕,善良的人們不免為受凌辱的婆婆唏噓,為河?xùn)|吼獅似的媳婦扼腕,也為小向東能受故式的庇佑感到慰藉。
誰料呼喚過后不到三分鐘,從她家后堂里傳來友妹兩姐弟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哀號。大家心頭一陣緊縮,情知不妙,紛紛起床打聽,原來是陳氏四娘拋下兒孫,和四爺團(tuán)聚去了……
“往事不堪回首。”向東給我倒?jié)M酒,不無感慨,“我奶奶一生最苦最慘,每當(dāng)想起她老人家,我就忍不住淚水漣漣?!彼@時又酸淚盈眶了。
我安慰他:“好在你們姐弟都爭氣為人,事業(yè)有成,不枉了她老人家對你們的疼愛,足可告慰奶奶在天之靈了。”
“也好在自從那次奶奶不計(jì)母親的過失,為我招魂后使我從此少了七災(zāi)八難,果然喚醒了母親那顆沉迷的心,迷途知返,經(jīng)常緬懷爺爺奶奶的恩義,還贖罪似的為兩位老人刻碑立石?!?/p>
“瘋狂的年代把人的靈魂扭曲了;如今是人性復(fù)歸的年代,只要靈魂沒有淪喪殆盡,是人都可以魂兮歸來?!?/p>
我們叔侄直敘到飯館打烊才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