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五年到九八年,那時我還在一所農(nóng)村高中讀書。沿海的開放已進(jìn)行的如火如荼,院子很多和一般大的孩子已在深圳打工幾年了。每到春節(jié)就會看到許多穿著時髦的同齡人,拉著皮箱,提著大包、小包的糖果、禮品往家里趕;逢人就發(fā)根煙或是抓把糖果,而院子里的人則臉上堆起笑容,雙手接住,點頭哈腰地說:“多謝廣東老板。”那時我就真以為打工的就是“老板”,他們有錢,他們過得就是有錢人的生活。
每到過年,我就很少在院子走動,人多的地方盡可能不去。我害怕看到從廣東打工回來的“老板”,每當(dāng)看到他們穿著光鮮在高談闊論著外面世界的精彩時,就自慚形穢,下意識得看看腳上那雙母親給做的千層底布鞋,就趕緊躲在一邊。
到底我還是去了,禁不住誘惑。院子里的小強(qiáng)從小和我玩到大,也和我同年;我們哥倆的感情還是蠻好的,可自從他從廣東打工回來,別人叫他“老板”開始,就覺得我和他已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我是鄉(xiāng)巴佬,天天穿著母親做的那雙千層底布鞋,還得下地扯豬草,身上透著一股泥土氣息;而他穿著光鮮,腳上的那雙皮鞋擦得特別亮,淡淡的香水味老遠(yuǎn)就飄進(jìn)了鼻孔。在小強(qiáng)家,我眼里閃著光問他。
深圳好玩嗎。
好玩
高樓大廈多嗎。
好多
上班好玩嗎。
好玩
……
除了說好,小強(qiáng)什么壞的也沒說,好像深圳真的是人間天堂一樣。那一天,我守住小強(qiáng),守了一天;最后問他。
你帶我去行嗎。
不行
為什么?
你爸還讓你上大學(xué)…
父親是個鄉(xiāng)村教師,因為性格倔,做事直爽而得罪了不少院子里的人;加之又娶了母親,外婆家里沒有男娃,在農(nóng)村這可是犯大忌,受人欺負(fù)的。所以,我們一家經(jīng)常被院子里那些不守本分又有娘家勢力的人欺負(fù),從那時起,父母就咬牙非得讓我兄弟倆上大學(xué),出人頭地。
小強(qiáng),你可不能和我爸說我找過你。
不說
那我走了,有機(jī)會再和你聊天。
父母很忙的。母親得侍候莊稼,還得扯豬草、喂豬,五頭;父親在年前得賣春聯(lián),趕場做年貨生意。總之,為了這個家,都得起早摸黑。
(二)
母親生了兩個兒子,我是老大,我還有一個小我兩歲的弟弟。兄弟倆都在世人白眼和欺負(fù)中長大。至今還記得,我十二歲那年,我四叔,爸爸的親弟弟。為了件小事,揮舞著殺豬刀說要把我剁成肉醬,父親在學(xué)校沒有回來,我嚇得連跑了八座山,躲在柴草叢里一天一夜;當(dāng)父親找到我,摟住我痛哭,并且告訴我。
兒啊,你得練好身體、讀好書,讓自己變得足夠強(qiáng)大,才能不讓人欺負(fù),才能立足于這個社會。
在那時,我恨所有欺負(fù)過我的人,心里狠狠想,等我有了能力、有了錢,我要?dú)⒐馑衅圬?fù)過我的人。
從此,我更加用功讀書了,所以一直到初三,成績一直還算好。為了改變受人欺負(fù)的現(xiàn)狀,父母一直都很努力;父親除了教書,還租種了七、八畝水田,母親除了侍候莊稼,還喂了五頭豬、三只羊,還有一頭耕地的牛。那時候,父親是學(xué)校、地里兩頭跑,剛犁完田,又得去上課,上完課,又得回家下地鋤地;母親是剛忙完地里的活,又得回家侍候那一幫豬、牛、狗、羊。父母勞累的身影,看得讓人揪心。
只有讓自己更強(qiáng)大,才能戰(zhàn)勝敵人,父親常說得一句話。
而變強(qiáng)大,必須多讀書,多掙錢,這也是我聽得最多的一句話。
而看到如此勞累的父母,我們兄弟無以為報,只能默默地用功讀書。
老天沒有太多眷顧我,初三下學(xué)期的那個春天。父親由于勞累過度,患上了急性肝炎,這是種傳染性極強(qiáng)的病。不久,我也染上了;那是一個極度黑暗的春天,天空是暗淡的、花也開得不那么艷。我躲在床上,喝著奶奶從山上采來的草藥,民間傳言,奶奶采的草藥對這種病很管用的,患這種病的人常常吃上兩副就好了;我和父親同時喝著,沒多久,父親的病好了,可我的病久久不見起色。臉色臘黃,四肢無力,整天想睡覺,自然是誤了不少學(xué)業(yè),我的成績也是直線下降。
母親害怕了,想起小時候算命的瞎子給我算命時說得話。說我那年是一生死關(guān),闖過了是好人,熬不過就怕小命難保。
父親不信命,其實母親也不是很信。背著父親,母親又找了第二個瞎子給我算命,還是那些話,說我那年命里犯死煞,熬過了是福,熬不過是命;但是先得送煞。
母親和父親說,父親還不信。母親害怕極了,一連找了幾個算命都說了大致一樣話。見我的病越來越重了,父親趕緊把我送了縣醫(yī)院住院,而母親則背著父親在家里大做法事,為我驅(qū)災(zāi)。后來,病好了,但學(xué)業(yè)由于誤得太多,那年中考,我沒能考上重點高中,只能屈就讀了農(nóng)村高中。
至今,我母親仍和我嘮叨。兒啊,當(dāng)年要不是那個師公的法術(shù)好,也可能沒有你了;我笑笑,說,是啊,多虧了母親大人請得及時啊,其實我心里知道,不去醫(yī)院,我的病能好嗎?可憐天下父母心,就不必揭穿它,讓自己的母親難堪吧,她也是一片好心。
(三)
高一開始,學(xué)生全都寄宿在學(xué)校。吃喝拉撒全都在學(xué)校,農(nóng)村高中,條件不好,宿舍是一大片的連鋪,幾十個人一股腦兒擠在一大塊有藍(lán)球場那么寬的木板上;學(xué)校有學(xué)生食堂,米自己從家?guī)?,生活每月五十塊。每餐就一個菜,都是些素菜,什么大白菜、小白菜,莧菜、豆角、絲瓜、苦瓜、南瓜、冬瓜,等等;隔過兩天也會有一餐肉吃。家境好的同學(xué),就拿錢去外面小賣部加餐,打點小“牙祭”,家境不好的,就只能自己星期天回家?guī)c,瓶瓶罐罐的,帶得全是些干菜,辣椒炒小魚仔、辣椒炒肉……
生活清貧,條件又差,可既便這樣,我都一刻不忘考取功名,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那天,上語文課,老師講流沙河的《理想》。詩寫不錯: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點燃熄滅之燈;理想是燈,照亮夜行的路……老師帶我們讀,他讀一句,我們跟一句。讀完,老師挨個提問,問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問到我,我說,我的理想就是考上大學(xué)、出人頭地,殺光所有欺負(fù)過我的人。
全班啞然,老師說。
考上大學(xué),出人頭地,好;殺光所有欺負(fù)過你的人,不應(yīng)該,也不能為。
我沒有說話,只是眼淚在眶里直打轉(zhuǎn)。那一年,我十七歲,對世事似懂非懂;面前呈現(xiàn)的只是那個揮舞著殺豬刀想把我砍成肉醬的惡魔,長本事了,不殺死它,至少得把他折磨、折磨,出出心中那口惡氣。
不,他們太可恨了,太可恨了。我咬牙切齒地說。
父母更忙碌了,為了支撐這個家,為了兩個上高中甚至馬上上大學(xué)的兒子。我每個星期天回家的時候,母親總得做一大堆好吃的。然后,抽空坐在餐桌旁,默默無看我狼吞虎咽;臨走,總語重心長地說,兒啊,努力讀書,考上大學(xué),給那些瞧不起咱們?nèi)丝纯础?
我更加發(fā)奮讀書了,高一全校第一、高二全校第二。我憧憬著考取大學(xué),出人頭地那一天。高三文理分科了,我本好碼文字,想去文科班;而父親執(zhí)意要我學(xué)理科,說不久的將來,是理工科的天下,是工業(yè)強(qiáng)國,而不是文字救國,我屈從了父親。
我的理科也不差,但興趣不在那上面,慢慢地就有些厭倦學(xué)習(xí)了。而琴的出現(xiàn)卻讓我離大學(xué)的夢越來越遠(yuǎn)了。琴是我的同學(xué),她說她一直都暗戀我,她說她喜歡的文字,喜歡我文字間的那種憂慮,那種詼諧,那種憤世嫉俗。
我們戀愛了,校園里到處都有我們的身影。坐在草坪上,倚靠著背。
你喜歡我什么,我問。
帥氣、率真。
其實我一直生活陰影里,我要考上大學(xué),出人頭地
知道
我能考上大學(xué)嗎。
能,一定能,我為了你,也要考上大學(xué)。
……
九八年那次高考,我和琴雙雙落榜。曾經(jīng)的山盟海誓、豪言壯語都變得一文不值,琴只身離開去廣東打工了,走之前未曾留下只言片語;那年夏天的天空更暗淡,父母抱頭痛哭,他們的希望和著我的高考錄取書一同走遠(yuǎn),我凝視著灰暗的天空,那些人丑惡、錚獰的面孔也都浮現(xiàn)眼前。
窩在家里幫父母干點農(nóng)活:剁柴、扯豬草、打禾、掰苞谷…未曾多說過一句話,只是默默地干,父母也不多言;八月三十號那晚,父親悶吸了幾袋旱煙后,說,兒啊,去復(fù)讀吧,不強(qiáng)大你怎么能立足社會。
我低下頭,不敢看抬頭看父親的雙眼……
(四)
復(fù)讀的日子更加難熬,失敗過的人都不會輕易放過機(jī)會;補(bǔ)習(xí)學(xué)校的人都這樣,我也不例外,天天教室、食堂、宿舍,從來都不曾出外逛過街。
日子簡單而充實,昔日那種感覺又找到了,我再一次看到大學(xué)之門在我面前打開。
秋天的一個下午,秋高氣爽,學(xué)校外的水稻谷穗都早已沉甸甸,金燦燦地,今年一定是個豐收年。那天,月考,我考了第一。高興,出去走走,剛到傳達(dá)室門口。門衛(wèi)老大爺叫住了我。
你的信。
那里來的
廣東
我心一喜,廣東的信,該不是琴的來信吧,她終究沒有忘記我。
打開一看,熟悉的字樣,是琴,是她,沒錯,是她。
口氣一點都沒有變,還是原來的琴。她在信中說,她現(xiàn)在在深圳一家工廠做人事文員,空調(diào)辦公室,一天八小時,工作輕松,穩(wěn)定,生活快樂,就是有點想我;她還說,深圳是個好地方,高樓多,馬路寬,環(huán)境好,機(jī)會多;信的最后留了她的電話,她說,有的話要在電話里說。
打通電話,我說。
琴,我想你。
琴說,她也想我,整天整天地想,只要有空她就想我。
她說,她希望我馬上去深圳工作,她幫我找工作;她還說,為了愛情,你就來吧,深圳是個好地方,是人間天堂,在這里,你能得到在家里永遠(yuǎn)都不敢想像的東西。
我說,我要讀書,我要實現(xiàn)我的理想,我要讓瞧不起我的人看看我是怎樣出人頭地的。
她說,沒有用的,這世界變得太快,等你讀完大學(xué),都不知道變成啥樣子了。
她還說,給你一個星期考慮,要不,來深圳,要不,我們倆完蛋。
說完,哭著掛了電話。
我躊躇了,小強(qiáng)所說得都是真的,琴說得也是真的,深圳是個好地方,至少那里可以賺錢,更何況那里還有我的至愛;有我的理想,父母的希望,還有那些等著看我笑話的人,我怎么去面對?我是選擇離開還是堅持……
整整一個星期,我都生活在痛苦中。腦海里都是這個問題在打轉(zhuǎn)轉(zhuǎn),是留還是去…
室友不忍,開玩笑說,由天決定吧。擲硬幣,正面是留,背面是離。
“咣當(dāng)”一聲,硬幣朝背,天意,天意,我不讀書,我要打工。
去意已決,收拾妥當(dāng)。但不知怎樣面對父母,最后,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只有幾個字:我不讀書,我要打工。
當(dāng)父親收到信時,我已經(jīng)到了深圳了,生米做成熟飯,父母也只得不了了之。
聽說,父親看到這封信時,向?qū)W校請了一個星期假在家休息,不見任何人;母親呆坐那里,一天沒有吃喝……
如今,我已打工十三年了,和琴的感情也劃下了句號。打工路上的風(fēng)雨滄桑、物是人非已把一個毛頭小伙磨成一個中年男人,如果能讓我再選擇。
我想,那封信是寄給琴的,而且只有幾個字:我不打工,我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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