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全福老師的“圈套”
(舊文重貼)
林全福老師,湖南省洞口縣人,在武岡當老師,是我初中時代的語文老師,一個最值得我記住的老師。
用今天的話來說,我讀書時絕對是一個“問題學生”。我的調(diào)皮搗蛋,至今還在我的家鄉(xiāng)廣為流傳。讓老師拿我頭疼的是,我的調(diào)皮搗蛋有著明顯的與校方作對的成份。至今想來,我之所以那樣,可能與我父親當過農(nóng)民右派,從小受到壓抑有關。
憑著自已并不太傻、讀書還算可以的一點小聰明,每次考試我會早早地交卷,然后溜出教室,悄悄地在教室外面窺看正在埋頭做題的同學,看誰翻書作弊。要是我的那幫頑皮同學翻書作弊,我是絕不揭發(fā)的。要是發(fā)現(xiàn)班干部或者共青團員同學翻書作弊,我馬上大喊大叫,指名道姓地喊誰誰誰翻書,鬧得所有的同學都盯住翻書作弊的人看。
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問題學生”,該是怎么讓學校瓴和老師頭疼。當然,我也因為自己的“問題”多次被找去談話、批評、教育,甚至于課堂罰站。但是,我并不屈服,有時還會找一些現(xiàn)在看起來極幼稚極可笑的理由與老師爭辯。比如翻書作弊的回題,我會說,是不是考試可以翻書?要是可以,我以后也向班干部和團員同學學習,考試也翻書。如此這般,拿我沒辦法。
當然,學校不會讓我老這么“回題”下去的。終于,有一天撞到了槍口上。
那是初二期末考試之前,一位姓鄧的數(shù)學老師給我們上數(shù)學復習課。那時的我,已經(jīng)在做作家夢。我給我們省里一位有名的作家寫過信,背地里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寫什么也不是的“小說”之類的文字。那天,聽復習聽得實在不想聽了,便悄悄地伏在桌子上寫起“小說”來。不幸的是,馬上被鄧老師抓個正著,連紙連筆當堂沒收,還要將我趕出教室。我當然不肯出去。鄧老師便來拖我,將我往外推。我不肯就范,抓住桌子不松手,最后桌子也被拖倒在地。拖到門口時,我抓住門框死也不肯松手。鄧老師拿來沒辦法,就指著我的鼻子說,你以為你是誰?你給誰誰誰寫信就能當作家了?上數(shù)學課寫文章,我原本是心虛的,沒想到他這么一罵戳到我的痛處,我竟然來了脾氣。因為給作家寫信的事,好多人嘲笑過我,有同學也有老師,一直讓我抬不起頭。鄧老師當著全班同學這么說,我便與他頂起嘴來,說,寫信也犯法了?你一嘴我一句,最后鬧得其他班上的同學也圍上來看熱鬧。
這一次撞禍算是撞大了。鄧老師找到校長,說,不處理周宜地我就不再上課。
放假之前,學校給了我一個警告處分,還在公告欄里貼了處分公告。離開學校時,我在貼著我的處分公告的公告欄走過時,便決定不來讀書了。新學期開學快一周了,我還呆在家里。父親問我,為什么還不去讀書,我說,我們班的老師開會去了,晚一點開學。父親將信將疑,但是也拿我沒辦法。我心想,躲一天算一天吧,反正我不去讀書了。
這樣,又過了兩天。讓我沒想到的是,林全福老師突然到我家來了。林老師是我們學校的一位語文老師,一雙眼睛很大,而且長一臉絡腮胡子,很嚴肅的。他不是教我們班課的老師,到我家來做什么呢?該不是學校派他來告訴我父親處分我的事吧?若要是這樣,我就慘了,父親不要我拜土地菩薩那才怪呢。
我發(fā)現(xiàn)林老師進了門,趕忙躲進房里,不敢見他。
林老師問我父親,問我為什么不去上學。父親說,他說老師開會去了,要等幾天才去上學。聽到這里,我知道要穿幫了,完了。沒想到林老師停了片刻,說,是的,是的,老師已經(jīng)開完會回來了,我是來通知他去讀書的。
林老師如此回答我父親,讓我十分驚訝。我明明是對父親撒謊,林老師不僅沒有揭穿我的撒謊言,還為我隱瞞,讓我好感動,淚水差不多要流出來了。
我老老實實地跟林老師回到學校。我想,林老師在我父親面前為我打了圓場,到了學校,不說批評我說謊,起碼也會找我談話教育教育我的。我做好了準備,一定接受林老師的批評,決不與林老師頂嘴??墒牵氐綄W校后,林老師卻全沒有要找我談話的樣子,讓我明不清到底是為什么。
更讓我想不到的還在后頭。這是初中三年一期,林老師當我們的班主任、教語文。大約一個星期之后,班上選舉班委會。林老師將班委會候選人的名字寫上黑板時,我傻眼了。“周宜地”三個字,居然寫在候選人的最前面!我不相信,心想一定是林老師寫錯了,他等到一會就改過來的。在我等待林老師將候選人名字改正過來的時候,林老師宣布選舉開始。
計票結果很快宣布,全班48個人,我得了47票。也就是說,除了我自己沒有投自己的票,別的同學都投了我的票。多年后我才知道,班上那些好學生,林老師早就做好了工作,要他們投我的票;那些調(diào)皮的同學與我是好朋友,都投了我的票。這樣,我能當選自然在情理之中了。
一個“問題學生”,就這樣上了林老師的“圈套”。初三的一年里,我似乎變了一個人。處分被撤銷了,還入了團,最后順順當當?shù)乜忌狭烁咧?。這樣,林老師成了最值得我記住的老師之一。1990年,林老師退休了,我將我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寄給他,對他說,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
多少年以后,有人告訴我,文化革命時林老師挨批受斗,受盡了折磨,其中一條罪狀就是當年包庇了我這個“問題學生”。這時我才知道,光說“沒有你,就沒我的今天”是遠遠不夠的,我還應當為自己的“問題”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