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村是個大院子,位于雪峰山余脈天子山腳下,地跨武岡、洞口、綏寧三縣交界,群山環(huán)抱,地勢險要。我見過的龍門山,已經(jīng)有六百多年的歷史,據(jù)史料載,龍姓先祖從綏寧一帶遷居,在這里繁衍生息,刀耕火種,結(jié)廬而居,依然保留著濃郁的侗族文明。一個姓,一個宗祠,民居山間,民風彪悍,儒雅間雜,出秀才,出將帥,也出土匪,展現(xiàn)出巨大的生命力,是雪峰山群的精魂所在。
龍門村在馬路右側(cè),背依大山,簇擁而居,村前是田畝,馬路左側(cè)是龍門小學,由原來的實公祠改建,線條粗糲的青磚圍墻,依稀留有彈痕,沙石鋪成的運動場,簡陋的籃球架,紅磚教室前是長長的走廊,條件雖然艱苦,卻傳承著文明薪火,是村人心中圣潔的部分。
藍天白云下,龍門村用最溫馨的格局,過最人情的生活。院子的外面的是一道水渠,水是山泉水,清澈見底波光粼粼,水草搖晃。巷子一色的青石路,一路彎彎曲曲,但青石不換,青磚墻也隨了巷子,蛛網(wǎng)一樣密布,把村子編成了一個謎。每隔幾道彎曲,就有一個水塘,水塘四方,面積不大,四周檐上的瓦片飄出一尺,將雨水排瀉到水塘,蓄起來防火。
龍門村在我心中永遠是一個古老的謎。十一二歲的時候,能夠走遠路了,每年雙搶過后,跟著祖父給姑媽家送葡萄,都會經(jīng)過龍門村,至今仍記得那樣一副場景,一個背部微躬的老人,帶著幾個孩子在山間穿行,一路走走停停。
姑媽嫁在一個叫望雞山的地方,地處雪峰山余脈深處,屬洞口花園境內(nèi),要走兩個多鐘頭的山路。沿了排水圳那條平坦的馬路出發(fā),穿過田心鋪田壟,就到了龍門山村口。村口有座石橋,橋下有壩,壩下面是個水潭,水流激激,亂花飛濺,深不可測的樣子。
遠遠地,就聽到轟隆的水聲和嬉鬧聲,走近了,站在橋上,伸長頸子看,幾個光著上身的少年從壩上躍下,像魚一樣在水里鉆來鉆去,水性不凡。
過了石拱橋,右拐,沿著溝渠蜿蜒,過幾戶人家,到了水庫邊。一條狹長的泥草路,蛇一樣鉆進山里,消失在茅草和荊棘中間,便是通往望雞山的路。
山群連綿靜謐,叢林密布,進了山,陽光照射不到,仿佛和人間隔絕了一樣。只見風吹如浪,松濤陣陣,酷熱的暑氣倏忽消退,清涼得很。裹身在湘西南的山腰中,回頭望,每一個散落在山群里的村莊,就像一片片吶喊的樹葉,依偎在山腳,層層疊疊的梯田,一圈一圈,如同大地的指紋。
挨得最近的是龍門院子,密密匝匝,魚鱗一樣的黑色瓦片,像寧靜深邃的湖面。祖父停下來歇腳,講古,按照他的說法,龍門院子當年是一個雄偉的莊院,有著侗族的經(jīng)典建筑——風雨橋。風雨橋什么時候被摧毀的,我不知道,我見到的是吉祥安寧的龍門村,曲折的石板路、粗糲的石拱橋,旁邊水流無聲,田野稻浪起伏,陽光沒有表情,朝也溫暖暮也溫暖,照著這片山群下古老的村落。
青年時,祖父在龍門小學任教,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湘西南匪禍猖獗,龍門山龍角界一帶,盤踞著一股有名的土匪,祖父說,那個年歲里,方圓附近半數(shù)以上的男人都上山當過土匪。
鄧兆瑞,灣頭橋石山背人,在國民軍中當營長。雪峰會戰(zhàn)時,主動請纓前往龍門山一帶扎營狙敵,武岡保衛(wèi)戰(zhàn)后,日寇被打散,有部分殘兵逃往六家鋪和大山腳,鄧率部追擊,幾場戰(zhàn)斗下來消滅日軍七十余人,當時的鄉(xiāng)政府為其請功嘉獎。
芷江受降后,國共反目,內(nèi)戰(zhàn)爆發(fā),鄧干脆脫離國軍,占山為王,盤踞在龍角界一帶,擋道關(guān)羊,進村搶劫,殘酷殺害農(nóng)會主席,裹挾周圍百姓為匪,弄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解放后,湘西南一帶的土匪被解放軍剿匪部隊基本肅清,鄧受降,后經(jīng)人民公審,被處以槍決,群眾無不拍手稱快。
只是風雨橋和那些風雨,留在了祖輩那代人的心里,等我輩出來,見到的是溫情韻致的龍門院子。生活的味道,從青石板巷流淌出來,受了雪峰山群的保護,至今保留了那份古樸,磚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變遷,不蒼老,不悲涼,皆來自于人和自然的相互敬畏,那些人家,雖簡陋,卻是魂,堅強、灑脫、勤勞、寬容,在時光里閃現(xiàn)光華。
村莊瘦弱,但這里的男人卻很強壯豪邁。少年時,和父親穿過龍門村,去火安嶺剁柴,常常見到一些肩負重擔的身影,在山地間健步如飛,一根彎曲的扁擔,挑起的卻是溫暖的生活。父親說,以前這邊有個打獵隊,隊長姓龍,三十幾歲,身強力壯,會武術(shù),單手舉得起一百多斤的石鎖,槍法也準得很,經(jīng)常帶著隊伍進山打野豬。后來高中時候,我認識幾個龍姓少年,見識過他們的豪爽真誠,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保留著這份珍貴的情誼。
如果說這里的男人強壯如松,那么這里的女人沉靜端莊,干凈柔弱,她們像荊棘中的丁榔花一樣單薄素雅。我認得一個龍姓女子,命運讓人唏噓,自幼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成人,但是那份堅強、從容,卻像盛開的丁榔花,穿過荊棘,清麗絕塵,收繳了我青春最美好的懷念。
最近一次去龍門村,是去年國慶節(jié)當天,父親用摩托車送我到那里買書。再次走近這個院子的時候,看到的是四周聳立的樓房,和滿目荒涼的綠色,曾經(jīng)溫馨緊湊的格局,如今已散漫如沙,原來的院子幾乎膨脹一倍,卻越發(fā)地人煙稀少。車子像野獸一樣在水泥路上拐彎、上坡,一個步履不穩(wěn)的孩子想竄上馬路,又被老人抱了回來,這一切讓人揪心憂傷。
我想,我們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我需要的故鄉(xiāng)逐漸在毀滅,我望著不遠處石拱橋前新建的“侗鄉(xiāng)龍門”的石碑,碑面光鮮亮麗,卻讓人別扭,像一顆鑲在嘴邊的金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