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相信我的世界里沒有書將會是個什么樣子。

很難忘記小時候被父親和母親用棍子趕著去上學，我總是找借口逃學。在當時，我覺得讀書沒有上山放?？巢窈猛妗７排？巢窨梢詿o拘無束，可以下塘下水庫洗澡，很快樂，很自在，可以跟一群單身老人學唱山歌，唱當時流行的陽戲小曲。記得那時讀書成績不好，老師總是拿我與哥哥，與伯父家的兄弟來比，他們在學校都是很優(yōu)秀的學生，因此我也常感到自卑。好在我還有個優(yōu)點，人勤快，干活很努力，我爺爺特別喜歡我。爺爺是當?shù)匦∮忻麣獾娘枌W之士，小楷寫得不錯，我在禮拜天砍柴回來他就教我寫字，練的都是柳公權(quán)的正楷，也說不清為什么我對寫字興趣很大。在三年級時得過學校的第一名，老師表揚我說比五年級同學的字寫得還好。這無疑是受到爺爺熏陶的緣故。爺爺對我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是他讓我與字帖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但我得申明，我從來就沒有正而八經(jīng)的摹過帖，我喜歡讀帖，背帖，喜歡臨帖。因為字寫得還好，很多人夸我說今后會有出息的。但父母都說我不喜歡讀書，說是很麻煩的，感到憂心忡忡。那時不懂事，總以為在家種田照樣可以過得自在，根本不把讀書當作回事。直到五年級小學畢業(yè)了，考初中只考了168分，數(shù)學滿分，語文68分。暑假呆在家里突然想到應(yīng)該去城里上學才是，因為哥哥與伯父家的老大在省重點中學武岡二中讀書，而且成績非常好，期期領(lǐng)獎狀回家，院子里的人總是羨慕得要死。我要是在鄉(xiāng)里讀初中的話，大家肯定會取笑我，說我天生就是個砍柴放牛的料。那一個暑假突然覺得自己的自尊心來了，老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很少與同輩的朋友去玩去放牛去砍柴去水庫洗澡了。直到八月底開學了，父親嚴正地問我是砍柴還是讀書，我沉默了許久才鼓足勇氣說還是讀書吧。他一字一頓地說要讀書就跟他去泉塘讀六年級。父親當時在泉塘中學當校長，中心小學與中學僅一步之遙，生活是很方便的。就這樣我的小學比同齡人多讀了一年。

現(xiàn)在想來我真的非常感激父親，他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沒有六年級這一年磨練，我不敢想象我現(xiàn)在會在哪里。六年級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父親針對我的語文成績不好就特意訂了幾種雜志，有《全國小學生優(yōu)秀作文選刊》《小溪流》，只要去城里開會他就會為我買作文書，還指定他確認的好文章讓我背誦，并且規(guī)定了背誦時間。那時的記憶力特別好，一篇六七百字的作文一早晨就背誦了，而且一字不漏。那一年除了背誦大量的同齡人習作之外，我還按照語文老師劉艷華女士的要求把小學六年級的兩冊語文書全背誦完了，并且自己還進行了默寫。更要感謝父親為我買了《新華字典》與《小學生成語詞典》，在我的記憶中這兩本工具書是被我翻爛了的。有一次父親學校的一個老師夸獎我，說我能說會道，還說我的作文一定寫得很好，語文成績肯定也不錯。我驀然覺得讓我自卑了很久的語文竟然得到了老師們的認可，而且是一個比我的老師有學問的初中老師的認可，我感到了無上的光榮?，F(xiàn)在反復(fù)咀嚼那位老師的話，可能是出于鼓勵和表揚吧，也可能是我講話實在有點中聽，喜歡不自覺的用些成語、熟語的緣故吧。上了初中之后，我才確信了自己在語言方面與一般同學相比還是有點優(yōu)勢，比較敏感，用當時我不大理解的一個詞來表達就是“語感”好。我堅信，這一切與我的六年級生活是分不開的，與父親的嚴格要求是分不開的，與那兩本字典詞典是分不開的。

再一次讓我感到充滿自信的是初中的幾次作文競賽。我的初中是在武岡三中完成的，我遇上了一個優(yōu)秀的語文老師毛祥順先生。初中寫的第一篇作文是半命題作文《。。。。的眼睛/手》，我寫的是《媽媽的眼睛》。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只是把自己的真實感受寫出來，一氣呵成。根本不去考慮會得到老師的表揚。幾天以后，毛老師上課的第一件事就是念我的作文，這使我很受感動。毛老師說，這篇文章真實的表達了母親對兒子的期望和愛，同時也流露了兒子對母親的崇高的贊美，更讓我驕傲而長久地激動的是，毛老師說他很少把學生的作文打九十分，這次打了個95分是破天荒。這篇作文使我得到了參加全校作文競賽的資格。果然不負老師的厚望，我在初一作文競賽中脫穎而出一舉奪魁。接下來的每個學期一次的作文競賽中我都榜上有名，基本上是前三名內(nèi)。這極大地觸發(fā)了我對文學和寫作的興趣，我在班里發(fā)起了文學興趣小組，帶領(lǐng)好幾個同學加入了三中“云山文學社”。

為了呵護寫作興趣，我開始了有計劃地閱讀文學名著。記得讀的第一本中國長篇小說是《子夜》，后來還讀過巴金的《家》；讀的第一本外國長篇小說是高爾基的《母親》，因為《母親》我認識了現(xiàn)在是我妻子的同學嚴明彩。三年初中生活，我的閱讀面是比較廣的，俄國的小說看得較多，尤其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復(fù)活》看得很仔細，反復(fù)幾次地咀嚼；法國小說讀的也不少，影響最深的是《基督山伯爵》、《三個火槍手》和《茶花女》，那委婉曲折、撲朔迷離的故事情節(jié)深深地吸引了我；英國小說中的《苔絲》，德國歌德的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美國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無不給以震撼。

初三的暑假過得很愉快也很痛苦。因為沒有假期作業(yè)，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看自己的書；痛苦的是閱讀后留下的許多謎團老是纏著我不放。

第一次讀《紅樓夢》就在這個暑假，我是用了很堅強的毅力把它讀完的。聽說后四十回是偽作，為高鶚、程偉元續(xù)寫，先入為主，看完前八十回就有一種不想往下讀的念頭，但還是咬緊牙關(guān)讀完了它。感覺它一點不像小說，沒有西方小說那樣富有吸引力，好像沒有什么情節(jié)，除了一些風雅的詩詞、栽花葬花、請客吃飯、抽簽猜謎，看戲過生日等瑣屑小事以外，幾乎沒有故事，一切都很平淡。那時的我對小說的認識很膚淺，簡單的把它理解成有曲折情結(jié)扣人心弦的故事。因此，初中的時候我總覺得《紅樓夢》很平庸，不過如此。但有一些不解之謎仍留在了我的心里：為什么兩百多年來許多文章高手都認為《紅樓夢》是本好書，而且好到了極點，還當之無愧的位居中國四大古典名著之首？還有個問題弄得我老想不通：賈寶玉瘋瘋癲癲，整天花花草草，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一點實際的社會能力也沒有，不務(wù)正業(yè)也不會生活，這樣的人本來就不應(yīng)該娶老婆，甚至不應(yīng)該談戀愛；林黛玉更可笑了，除了淚眼汪汪，使點小性子之外，似乎也是廢物一個，缺少生活能力，她身子骨單薄，整天病懨懨的，十幾歲的人兒卻像風燭殘年的龍鐘老太，能不能生小孩都成問題，也不是男人的好對象。現(xiàn)實生活中要真是有這樣的人物，看他們不討米才怪。怪不得賈寶玉出了家，林黛玉淚盡早夭。曹雪芹還是很聰明的，不這樣安排下去恐怕讀者會罵他不懂邏輯。這許多的迷團隱隱地誘惑著我去思考了一大堆的問題。整個暑假我就是在現(xiàn)實與虛妄中，真實與荒誕中,清醒冷靜與恍惚迷離中度過的。我拿自己的想法與在小學教書的哥哥交流，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反復(fù)感慨說《紅樓夢》真的太深奧了，太淵博了，太偉大了，一生也弄不懂的。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對《紅樓夢》保持著神秘的敬畏。當時認為唯一值得我敬畏的是它的語言和詩詞。因此，我的高一是在反復(fù)琢磨《紅樓夢》中度過的。也是在高一這一學年我開始了大量的背誦《紅樓夢》詩詞。最先背熟的是《好了歌》，還有甄士隱注解它的解說詞。那個時候似乎從里面隱約懂得了點什么，覺得人生很頹廢，尤其是在病中真有種想跟了甄士隱出家的念頭。高一生病生得厲害，有次吃了湖北天門的某個風濕病?？漆t(yī)院的藥后差點中毒身亡，里面含有植物劇毒馬錢子。因服用過量，一個晚上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大汗淋漓，神經(jīng)緊繃，稍一喘息就會造成脊柱抽搐，折騰了一整晚，筋疲力盡，感覺是從閻王哪里打了個轉(zhuǎn)。從此落下了腰痛的頑癥。第二天躺在床上，很是虛弱，不吃不喝。好友楊其文君多有照顧，噓寒問暖，由是萬分感激。那一天心里一片空白，就整個兒把十幾年來的生活歷程回憶了好幾遍，其間辛酸苦辣唯有自己知道。自12歲生病以來，幾個年頭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癥，陰陰陽陽，反反復(fù)復(fù)，時好時壞。生命中似乎充滿了玄機，個中消息真是難以參透啊。楊其文君說，一個人躺著難熬，看點書吧，隨手遞過來一本《紅樓夢》。在偌大的寢室里（當時我們班30多個男生就住一個寢室,條件很艱苦）我獨自一人默默的看著這本古典名著。讀到《好了歌》，細細吟哦，禁不住淚流滿面，它似乎在告誡我，應(yīng)該把人世看淡參透。我很佩服甄士隱懂得其中的機鋒，能夠洞明世事，毅然決然的拋家別子走出了名韁利鎖的滾滾紅塵。

后來讀《紅樓夢》發(fā)現(xiàn)小說的人物命運完全隱藏在這短短的《好了歌》里，我感到莫大的驚喜，有種猜中了謎一般的興奮，才開始懂得了小說原來還可以這樣寫。讀大學時老師告訴我有些走火入魔的紅學愛好者把《紅樓夢》當作讖緯之學在解讀。那也不能怪紅迷啊，《紅樓夢》確實在很多地方埋下了伏筆，草蛇灰線，隱約可尋，充滿了暗示，充滿了照應(yīng)，有如霧里看花，難以捉摸。在病中讀紅樓，真有種別樣的滋味。我開始了慎重地關(guān)注文本，重新審視文本，尊重作者，摒棄了前人評高鶚續(xù)作是狗尾續(xù)貂的觀點，也開始了把百二十回作為一個整體去閱讀，去把玩。

所以高一是我人生的第二個轉(zhuǎn)折點。在疾病纏身的處境中，我讀著《紅樓夢》，思考著我將何去何從，思考著高中之后我該干什么，適合于干什么。父兄輩都是學理的，恐怕我只能學文了。班主任彭昌成老師是教語文的，他帶著我與班上的另一個文學愛好者劉先焱同學去武岡師范聽了一次文學講座。記得是五一節(jié)后的一個禮拜天的上午。那是邵陽市文聯(lián)主席、散文家楊悠和邵陽市作家協(xié)會的劉志堅老師的講座，他們風趣的談吐，幽默的語言，執(zhí)著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我是由衷的佩服?；匦：蟪赃^中餐，我獨自一人逛到資江河邊靜靜的坐了一個下午，回想起兩位老師的講座，回想起他們的告誡：“創(chuàng)作是件苦差使，有時為了一句話甚至一個字幾天都不想吃不想睡，真應(yīng)了古人說的‘吟安一個字，拈斷數(shù)莖須’。但也苦中有樂啊。有所感有所思時，創(chuàng)作的沖動讓我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每當一個作品完成，就有一種極度輕松愉快的感覺。熱愛生活才能熱愛創(chuàng)作，用自己的方式表達人生，表達親情和愛情，用自己的智慧和文采詮釋生活裝點人生，不也很快樂嗎？。”他們還告誡我們這些混沌不開的文學青年一定要讀名著，讀元典，在三個小時的講座中多次提到對《紅樓夢》的學習。我堅定了要學文的信念，反復(fù)權(quán)衡自己，覺得有很多優(yōu)勢要學文科，不學文科簡直就是浪費了一個人才。本來在高一就沒有分科的要求，分科是高二結(jié)束時的事情，那時真是太自信了，自信得有點狂！

這種堅定的學文的信念鞭策我去廣泛地閱讀課外書籍。通過熟人從武岡師范借了好多的名著，其中就有《白鯨》、《雙城記》、《刀鋒》等；也是在高一最后一個多月時間里，我細細地讀完了《水滸傳》《西游記》和《三國演義》。很多字認不得，閱讀障礙多，我不得不用平時積累的零花錢買了平生第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F(xiàn)在回想起來，閱讀這四本古代小說名著對我的文言學習很有幫助，增強了我的語感，擴大了詞匯量。直到現(xiàn)在我還堅信不疑文言學得好的人寫作一定不錯。1992年至1993年，我嘗試著用文言寫過短篇小說，有三篇在《武岡報》上刊登過，得到了文友們的稱贊。1993年我在一中讀高三時，參加過武岡建筑公司與《武岡報》合作舉辦的“紀念毛澤東誕辰100周年‘建筑杯’征文大獎賽”，我寫過兩首詩歌——《題范仲淹》《想起你的一個動作》，前者得了個紀念獎，后者中了個三等獎，在一起開會領(lǐng)獎的一個文友在南橋中學教書，后來知道他叫林日新，他說看你的文章很多了，總以為你是個成熟的中年漢子，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我問他如何把我想象得那樣飽經(jīng)風霜，他說看你的幾篇文言小小說覺得老辣犀利，功底深厚啊。他或許是出于獎掖后學多加鼓勵，絲毫看不到文人相輕的影子，我由是感動。但我自信寫的基本上是較地道的文言。后來林老師告訴我，文言小說寫得好的要數(shù)《聊齋志異》了。我牢記在心，在高三暑假時我讀完了《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