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
三娘是三爹的妻子。
三娘是個瘋子。
三娘已經死了。
三娘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我不是突然想到要寫一下這個女人的,我其實一直想寫一寫我的三娘。
當瘋子三娘一把將我抓起丟進家門前尿坑里的時候,我想我就應該寫寫這個女人了。
可那時我還只有六歲,還不識字,還不懂得用文學的手法去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還不懂得文學對一個人的成長有著超乎尋常的啟蒙意義,我無法寫活我的三娘。
三娘,是我童年生活的夢魘。
是的,她是一個夢魘。當三娘將毫不留神自顧自玩耍的我一把拎起丟進門前尿坑的時候,她陰惻的表情就已深深的種植在我的心里,那是一個恐怖的瘋女人的形象。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被摔成窒息的那種感覺,以致我童年的夢中常有一種恐怖的窒息,總是在尖叫中醒來,在父母的臂腕中才能睡著。
現(xiàn)在,我成年了,成家了,為人父母了,也算是識文斷字了,三娘也已死了很多年了,三娘已不再是我心理的夢魘了,應該說,歲月的風已經可以吹淡記憶的一切了,可是三娘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中卻絲毫沒有模糊,反而是呼之欲出、日益清晰了。
在我成年后吃得好睡得香的日子里,在我心靜如水思維停駐的瞬間里,我就會下意識的想起我的三娘,想寫活這個女性,一如一種宿命,擺脫不掉。
三娘,是一個瘋子。這是三娘擺在大眾面前一個最直觀的形象。
當村人偶爾提到前幾年也已作古的三爹時,提的人一說,聽的人馬上就有一種最直接的反應:你說的是他啊,他老婆不是個瘋子嗎?
但我要提醒所有的人牢牢記住,并不是所有的瘋子,都是天生的瘋子。
三娘,是后天瘋的,是和三爹結婚五年后才瘋的。
三娘為什么會瘋?三娘為什么要瘋?
成年后的我一直在反思這個問題。按我的看法,如果瘋子也有思維,如果瘋了的三娘也有思維,瘋與不瘋,要瘋到什么程度和瘋到哪一天才肯醒悟?我想瘋子的心里一定是有一個尺度的,瘋了的三娘心里一定是有一個尺度的。
三娘,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她一直不愿醒來。瘋了的三娘,每天嘴里罵個不停,罵東、罵西、罵南、罵北、罵這個世界,再就是哭,也是哭東、哭西、哭南、哭北、哭這個世界。在我的印象中,三娘罵時像個斗士,悲壯激昂;哭時像個喪人,陰森慘厲。
現(xiàn)在想來,如果瘋子的心理真的可以感知的話,我想瘋子三娘一定是在決定發(fā)瘋的一剎那就作了自我決斷,發(fā)誓從此再不以清醒的面目示人。因為人性的脆弱往往就讓世上有些人覺得,死了比活著好,瘋了比不瘋好。
三娘,是脆弱的,是被自己的脆弱擊瘋的。一個弱女子對抗世界的方式,在我的眼中看來,罵是一種詛咒,哭是一種無助。三娘的罵,三娘的哭,是示弱、是消極、是逃避、是遠逸。這就是我對瘋子三娘心理的剖析。
而我對瘋子三娘心理的剖析,正是受一種寫作宿命的驅使,讓我不寫就寢食難安,讓我停筆就如鯁在喉,讓我常有不吐不快的感覺。
我記得作家賈平凹在寫《廢都》那部小說時,說這是一本安妥他靈魂的書。我寫三娘的時候,也有這樣的同感。我寫她,正是要安妥我的靈魂。
我的父親有四兄弟,可現(xiàn)在只剩下我父親一個了。三爹是無后之人,三娘死了,三爹死了,三爹和三娘抱養(yǎng)的兒子已回了他自己的原家。每年的清明,他們的墳頭連一個拜祭的直系血親的人都沒有。
我是他們的侄兒,是我們整個家族目前文化最高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可以寫文章的人,就讓我作為一個旁系的血親,用筆,給他們勾畫一個曾在人世走過一遭的影子吧。要不,再過幾年,世界真的就要將他們遺忘了,將他們所有的影兒都遺忘了。
我所記載的有關三娘的故事大部分都是聽來的,實際上,三娘在我十歲那年就死了。我對三娘的記憶,只是很少的記憶,只是一個幾歲孩子的記憶。所以下面敘述的“我”,多半可能就不是我本人,我只是方便借“我”的口,將一些有關三娘的陳年舊事說清。
你見過死人嗎?你見過一個瘋子的臨終嗎?你為一個瘋子送過終嗎?
告訴你吧,我是真見過三娘是怎么死的。三娘死之前的事情我大部分都是后來從我的父母輩那里問到的,可確確實實,三娘死的時候,我真的就在她的旁邊看著她咽氣的。
三娘有一天抽風,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知,扶起來的時候已不會罵不會哭了。
一個瘋子,如果連罵和哭發(fā)泄的權利也被命運剝奪了,那她一定離死不遠了。所以,倒床后的三娘,就像白骨精被孫悟空打回原形一樣,很快就憔悴下去枯瘦如柴了。
三爹在一個下午報了三娘不行的訊息,我們家族一大家子人聞訊基本上都趕來為三娘送終了。
父親對他的三哥我的三爹很有感情,他考慮到三爹沒有兒子,就要我跪下,跪在三娘的靈床前為三娘送終。
我始終沒有跪,我對父親說打死我我也不跪。我在心里記了三娘的仇,誰叫她在我六歲的時候差點把我摔死在門前的臭水坑里呢?
我是站在三娘的靈床前看著三娘咽氣的,我直愣愣地看著她,看著一個瘋子怎樣油盡燈枯。
我記得當時是夏天的傍晚,天氣悶熱,幾乎沒有風,要下雨不下雨的樣子。
三爹的睡房后門的門板已經卸了下來架在兩條長凳上,只有奄奄氣息的三娘已擺放在上面。我們這地方的風俗,將死的人和已死的人,在沒有入棺之前,是要擺在門板上的。門板,就是死人的靈床。
天氣太熱了,三爹把三娘的靈床移到了正對后門門口的地方,以能讓三娘就著幾絲難得的涼風。三爹坐在三娘旁邊,用被子墊高了三娘的后背,輕搖著蒲扇給三娘扇風。
三娘已經氣若游絲,臉像白紙糊的一樣,雙眼灰蒙而陰晦。我以一個小孩的直覺已可以隱約感覺到腐爛的死亡臨近的氣息。
三爹一只手輕輕地搖著蒲扇,一只手握著三娘枯瘦的雙手,口中喃喃地喚著:“松梅,松梅……”。三爹的眼中飽含淚水。
三娘的娘家是黃家,離我們周家不過半里。三爹與三娘,自小認識,青梅竹馬,結為夫妻,是有深厚感情基礎的。
這時我就看到三娘的眉角輕輕的顫動了一下,灰蒙蒙的眼神迅速收束起來聚成一絲亮色,亮色游離地迅速掃過眾人垂注的臉,隨之一抹玫瑰紅的血色突然涌上了三娘慘白如紙的雙頰,三娘的眼光隨之就定格在三爹臉上再沒有移動過,那唯一的亮色就如一個電壓嚴重不足的燈炮,慢慢的在三娘的眼中一點點的消褪直到回復死灰,隨后三娘的雙手在三爹的手中猛烈抖動了一下,兩顆豆大的淚珠就從三娘的眼角滾了下來。
世界一下子寂靜下來,三爹撲在三娘身上嚎啕大哭直至昏死過去。
剎時,天暗了下來,電閃雷鳴下起了暴雨。
三娘死的那天,雨劇烈而急促,雖只下了十多分鐘,但把村前的小河小溝都填滿了,十歲的我對這件事印象特深。
三娘是在把自己關在屋里一天一夜后才瘋了的。那一天一夜,三娘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愿見任何人,包括在門外千呼萬喚的三爹。
三娘把自己關在屋里,首先是長長的沉默,然后是嚶嚶的哭泣,最后哭聲越來越大直至凄冽慘厲變成毛骨悚然的狼一樣的尖厲嗥叫。這種聲音的變幻整整持續(xù)了一天一夜。
那一天深夜,我們周家老屋突然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人聲吆喝的喧嘩、手電筒光四處掃射及火把光四處閃耀、犬吠聲四面八方此起彼伏,那種場面,現(xiàn)在想來,不亞于一場有組織的夜獵。而獵物,就是三娘。
三娘在三更半夜突然打開房門就往外沖,沒命地往外沖,三爹攔也攔不住。往外沖其實不要緊,如果三娘是是穿著衣服的話,三爹也不會那么緊張。問題是,三娘是一絲不掛往外沖的。半夜的女人,黑暗中的裸行,讓三爹有多揪心?。?/p>
三爹的驚叫立即驚醒了我的父親以及周家其它的人。三爹在屋前的曬谷場上追了三娘好幾個圈子,連三娘的皮膚都沒有碰到。我們周家的人馬上投入了對三娘的圍追堵截中。又是一輪拉鋸般的賽跑,折騰了大半夜,周家的人才終于逮住了三娘將她押回了房中。
三娘被逮住的時候,她早已神智不清了,她已經不認識包括三爹在內的所有熟悉的人了。對所有接近她的人,她都是齜牙咧嘴,一副要吃人的兇樣。
三娘,在那一個晚上,徹底地瘋了。
可三娘為什么會瘋呢?是什么原因使三娘發(fā)瘋了呢?
據(jù)我母親的說法,三娘是被人嚇瘋的。
三娘將自己關進屋里的當天下午,三娘在棒棒嶺上挖地時曾和李家的一個男人吵了一大架。至于是什么原因讓他們吵架,我的母親也說不上來。
我的母親卻是這場吵架的見證,還有許多村人也是這場吵架的見證。三娘發(fā)瘋后,他們都曾向三爹提供了這樣的證據(jù):三娘不停地罵那個姓李的男人,不停地罵,惡毒地罵,罵得那個姓李的男人跳將起來,高揚著一把鋤頭向著三娘就沖過去,男人一沖到三娘的跟前,高揚著鋤頭向著三娘頭部的方向就狠狠挖了下去……
隨著“砰”的沉悶的一聲,鋤頭就挖在離三娘腳尖兩寸遠的沙地上,因為男人用力很大,鋤頭尖挖進堅硬的沙地時,長長的鋤把還一上一下打著顫兒。三娘整個人就怔在原地,張嘴結舌說不出話來。
我的母親說,三娘張嘴結舌說不出話來,其實也不完全是鋤頭落地時嚇的,實在是姓李的男人還說了一句傷人的話,大大傷了三娘的心。
姓李的男人當著三娘的面將鋤頭挖下去的時候,附帶就把這樣一句惡毒的話也種了下去:“你這個死寡婦,給我×我也不會×你!”
一句寡婦,徹徹底底傷了三娘的心。因為在我們鄉(xiāng)下,只有不會生小孩、沒有兒子送終的女人,才會被人惡毒的罵為寡婦。
三娘,與三爹結婚后,一直沒有生養(yǎng)。這是三娘的痛處,在農村,在三娘所處的年代,女人的尊卑,很大程度上就來自女人生育的能力。這個痛處,輕微碰一下都有可能讓三娘窒息,何況是這樣的蔑視和詛咒。
那天下午,三娘就這樣站著,站著,默默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知道她到底站了多久,當在棒棒嶺上埋頭挖了好一陣地的鄉(xiāng)親們直起腰抬起頭再望剛才吵架的地方時,才發(fā)現(xiàn)我三娘不知什么時候已回去了。
隨后又過了一天一夜,就傳來月塘沖周定太家的松梅婆瘋了。
周定太是我三爹的名字,三娘的名字叫黃松梅,我們那里習慣在女人的名字前加一個婆字。
于是就有很多人說,松梅婆肯定是被李家的那個男人嚇瘋的。
李家那個男人叫什么名字,我已不愿提他,他其實不是農民,而是城里藥材公司的職工,是當時農村人心目中的國家干部。他家只有他一個人是農轉非,所以他在工作之余也要在棒棒嶺上鋤地,他家的地挨著三爹家的地,那天下午他和三娘都在鋤地,不知是他說了什么下流的話,惹得三娘大動肝火罵個不停,最終導致這個男人也惱羞成怒,于是出現(xiàn)了揮鋤嚇人的一幕。
這是后來我從另外幾個知情人那里求證到的有關三娘發(fā)瘋原因的補充證據(jù)。另外還有一個細節(jié),我也是后來從別人口中得知的。三娘從棒棒嶺上回來后,曾找到我的三爹哭訴姓李的男人罵她欺負她的經過,但平時膽小怕事的三爹,好像也并沒有如何將此事放在心上,可能還在三娘哭訴的時候搶白了她幾句,三娘就沖進屋里把自己關了起來。
一個女人,如果她在心中發(fā)現(xiàn)自己深愛的男人也不那么疼她的時候,那離這個女人崩潰的時候就不遠了;一個女人,她可以不在乎別人的任何看法,但她絕對在乎她心愛男人的每一個反應;一個女人,當哪天這個世界不存在了,如果身邊還有她心愛的男人,女人不會覺得失去了世界,她仍然擁有整個世界,擁有整個世界的精神支柱。這是我成年后,對女人心理的理解。
三爹,不懂女人,不懂三娘。我寧愿三爹不那么理性,我寧愿三爹沖冠一怒去與姓李的男人拼命,哪怕是拼個魚死網破也要討回三娘做人的尊嚴,也不愿看到他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受委屈而悶聲不響連屁也不敢放個響的。
三爹后來應該是意味到這一點了的,三娘死后,三爹謝絕了所有為他說說媒的人,一直單身而沒有再娶,這也許就是三爹對三娘表明心跡的一種證明吧!
我曾經在三爹家見過三娘年輕時候的照片,唯一的一張,半寸,黑白。
三娘前額留著劉海,后腦扎著辮子,一條又粗又黑長長的麻花辮,繞過腦后順著脖頸兒彎彎地垂在胸前。三娘臉龐清麗,神態(tài)嫻靜,完全是一個內心賢淑女子的形象。
那張照片應該是三娘與三爹結婚前夕照的,我是在去三爹家玩的時候從他家墻上掛著的相框里看到的。現(xiàn)在三爹家已經灰飛煙滅了,他們的相片一張也沒有了,再過幾年,除了我今天留下的文字,也許就再沒有人記得他們的模樣了。
從三娘相片上所折射出來的氣質看,三娘沒瘋之前,應該是那種樣子明麗、牙尖嘴厲、得理不饒人的潑辣女子。當她瘋了后獨個兒邊哭邊罵的時候,哭訴的言辭和詛咒的罵語,都是詞匯豐富、感情色彩豐富的語言就可見一斑。
我甚至還想象,少女時代的三娘,一定是那種山花爛漫般敢愛敢恨的女子。他與三爹青梅竹馬,小時一起放牛,一起砍柴,大時一起出工,一起下地,在形影不離的相隨中建立起他們深厚的感情和真摯的愛情。他們的結合,是天作地合,是他們心中自認的最佳組合和幸福依托!
寫到這里,我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我少年時代的愛情。我和我喜歡的鄰家少女從棒棒嶺砍柴歸來,我們放下柴擔,并排坐在山梁上歇息。我們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穿山的風輕輕從山梁上掠過,此時,棒棒嶺的松樹林,松濤沙沙,沙沙,沙沙……我們誰也不說話,只讓心兒撲撲地跳,只讓臉兒低低的熱,只讓彼此的手心汗津津相貼。
我就常常想啊,想啊,想三娘和三爹的愛情,他們類似于我年少初戀的日子和機會,一定有很多很多。也許就在三爹三娘一塊兒放年、砍柴、出工、下地的空暇之間,三爹三娘就如我初戀般那樣坐著,坐著。三爹不善于言辭,他不說話,他要對三娘說的話,棒棒嶺上的山風替他說了,棒棒嶺上的空氣替他說了,三爹偶爾浪漫為三娘插在發(fā)梢的那朵山花花替他說了。三娘一定就如我現(xiàn)在身邊的鄰家少女一樣,斜斜地靠在三爹寬闊的背上,揚著好看的長長睫毛,轉著明亮的露珠般的眼睛,羞羞地陷入無盡的美好遐想中,陷入一個純情少女的羅曼情結中。
三娘會在心里怎樣想呢?三娘會不會在心里對三爹說:“定太,我要為你洗衣,我要為你掃地,我要為你做飯,我要為你,生好多好多可愛的孩子……”三娘一定會這樣想的,她也一定想這樣做的,想為她的定太我的三爹這樣做的。
三娘與三爹結婚了,這是一件順理成章的美事。
三娘與三爹結婚一年了,三娘的肚皮平平的沒有動靜。
三娘與三爹結婚兩年了,三娘的肚皮還是平平的沒有丁點動靜。
三娘與三爹結婚三年了,三娘的肚皮還是平平的一點反應也沒有。
三娘感情的天空就一天天陰晦下來。是的,三娘可以心甘情愿為三爹做一切,洗衣、掃地、做飯,但是她卻不能為三爹生一個或一群可愛的孩子,不能為周氏家族增添一男半女。在傳統(tǒng)的禮數(shù)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個女人不能生孩子,一個女人就失去她最大的自尊了。
三娘的憂郁就一天天加重起來。三爹沒說什么,什么話也不對三娘說,因為一說就有可能是誤解,一說就可能是傷害,一說就可能是錯。三爹只是沉默,沉默,沉默。三爹愛三娘,自小生長培植的愛,青梅竹馬的愛,見證風雨的愛,三爹舍不得說三娘半個不是。
三娘的性格,其實是那種愛說愛笑的那種,可是因為沒有孩子,因為自覺失去了自尊與面子,因為心懷對心愛男人深深的愧疚,做人的壓力就一天天增大起來,所有的感覺就越發(fā)敏銳起來,心里的抑郁就益發(fā)嚴重起來,三娘不再愛笑了,愛說了。三娘,常常一個人暗地里不停地抹著眼淚,常常見了同齡的少婦牽著小孩而眼圈發(fā)紅。
三爹不說,三娘不說,可旁人說??!一對不能生小孩的夫婦,是很容易成為一個話題爭論的焦點的,這個焦點有可能是三爹,也有可能是三娘。在鄉(xiāng)村,常常有那么一些人構成鄉(xiāng)村口頭文學創(chuàng)作的群體,他們家里的地可以不管,山可以不管,自家的孩子可以不管,長長的舌頭卻總是喜歡操心別人家中的長長短短,將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攪得沸沸揚揚以為最大能事和樂事。
魯迅先生曾經呼號著說,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死亡。魯迅先生還說過,眾口爍金,積毀銷骨。在世俗的壓力下,三爹沉默了,用沉默表達著對三娘的深沉的愛;三娘沉默了,用沉默回應著對三爹虧欠的愛;旁人的唾液無情無愛,卻包圍了他們的愛,淹沒了他們的愛。長久的沉默之后,脆弱的三娘,陷入了幾近窒息的地步。三娘終于在沉默中爆發(fā)了,三娘瘋了。
這是我對三娘發(fā)瘋原因的另一種剖解,當愛成為一種負累,當愛成為一種自卑,當愛成為一種愧疚,當愛覆水難收,當心固步自封,在世俗的氛圍里三娘已經覺得寸步難行了。瘋了吧,瘋了吧,就當世界不存在了,就當你不存在了,就當我什么不知道了。
三娘,你發(fā)瘋的當初是這樣想的么?也許你真的就是這樣想的了,所以你只有瘋了。
三娘與三爹結婚三年后,夫妻兩就合計著要抱養(yǎng)一個小孩了。養(yǎng)兒防老,這是中國農村的傳統(tǒng)。他們是傳統(tǒng)的一對夫妻,不得不考慮將來和正視現(xiàn)實。
三爹三娘開始打探適當?shù)闹鲀海彺宓囊粦羧思覅s走上門來找他們了。這是一個已有著四個小孩的貧寒家庭,四個小孩在他們那個窮家本來就難養(yǎng)活了,可他們家的女主人卻又有了身孕。這戶人家的要求很簡單,他們要求三爹三娘負擔他家女人生孩子的營養(yǎng)及相應費用,生下的孩子就歸三爹三娘。
這是一個天大的好事,三爹三娘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于是這家女人十月懷胎直至分娩,三爹三娘都盡了自己最大的心力和財力,服侍那個女人比服侍自己的親娘老子還要孝順三分。那個女人的肚子真爭氣啊,真的就替三爹三娘產下了一個八九斤重的白白胖胖的兒子。
按照兩家人的協(xié)議,三爹三娘再補貼了那個窮家一筆錢,孩子滿月后就歸三爹三娘帶了。
這個孩子在三爹三娘膝下呆了兩年。我后來問過這個曾被三爹三娘帶過的孩子,他記得有這么一回事,但對三爹三娘兩年的哺育之恩,倒并沒有多少感激之情。我對他的麻木,非常的生氣。
想象一下吧,一個從未生育過小孩的女子,一對一直渴盼有個孩子的夫妻,當有那么一天,老天真的恩賜了他們一個兒子,他們那感恩的心,珍愛的心,是一定要比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母親更母親的,比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父親更父親的,不是嗎?
三娘瘋了后稍為平靜的日子里,我曾看到她抱著一個枕頭,雙手輕輕的拍著,嘴里含含混混的哼著,平時空洞無神的眼神陡然間就生動起來,慈愛起來。我想在三娘的心中,就算她瘋得最厲害的時候,她也應該是記得這段做母親的愉快經歷的。
可惜這個孩子只在三爹三娘身邊呆了兩年。兩年,三爹三娘給了孩子多少珍愛,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飛了,他們是真真實實給了這個孩子百分之幾百的父愛母愛?。蓺q的小孩,是已經會叫爸爸媽媽的虎虎小子了;兩歲,是可以開口把養(yǎng)父養(yǎng)母叫得心里甜得發(fā)痛喜得發(fā)瘋的可愛年齡了。
孩子的生母,心里終究放不下她的孩子,于是她常常借用打豬草的名義,每天偷偷從鄰村跑到周家的村前,遠遠近近的總要來瞟幾眼她的孩子。有時候孩子突然間哭了,生母還會條件反射地解開自己的胸襟給孩子喂上一口親娘的奶。孩子哭,三娘有時哄不住,生母就一把從三娘懷中撈過來,孩子就拱在親娘的懷里,一下子就不哭不鬧了。
按照當初達成的口頭協(xié)議,孩子歸三娘養(yǎng)了,孩子的生母是不允許常來看小孩的。可孩子的生母卻找來這樣那樣的借口,如影子樣圍繞跟隨在孩子的身邊。孩子一哭出聲,養(yǎng)母聞聲出現(xiàn),生母也聞聲出現(xiàn)。兩個女人,望著哭鬧的孩子,都是淚眼相對。這種狀況的出現(xiàn),三娘應該是覺察到一點什么的,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啊,一個危險的信號!
三娘的覺察可能才剛剛開始,在心中還沒有想好應對的措施,該來的事情卻很快就來臨了。
終于有那么一天,孩子的生父生母就這樣齊刷刷地跪在三爹三娘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向他們磕頭向他們哀求,要求三爹三娘把孩子還給他們。他們甚至承諾要馬上去借債還清所有對三爹三娘家的虧欠,只是要求三爹三娘歸還他們的孩子。三爹三娘也幾乎是同時給他們跪下,哀求他們不要想著帶回他們的孩子,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們養(yǎng)了兩年的孩子,我們可以再補貼你們一些錢,只求你們以后不要來打擾孩子,不要再介入我們和孩子平靜的生活。
就在這個時候,兩歲的孩子哭著跌跌撞撞走過來,哭喊著叫著爸爸媽媽走過來。但他不是走向三爹三娘,而是撲向他們的生父生母。
你們領走吧,領走吧,走吧,滾吧!天啊,不是親生的終究是靠不住啊,靠不住啊,嗚……三爹一見孩子一頭栽進生父生母的懷里,剛才還在堅持的所有意志和信念,一下子就決堤了、崩潰了。三爹哭著喊著跺著腳揮著手轟走了孩子和他的生父生母。三娘傷心的叫了一聲兒啊,立馬就虛脫過去,躺在床上三天水米不沾下不來床。
三爹三娘養(yǎng)到兩歲的小孩,現(xiàn)在早已成家立業(yè)了,由于小時候家窮沒有讀多少書,大了后出息也就不大,養(yǎng)了兩個小孩,日子過得拮據(jù)而貧困。我曾經問起他,如果現(xiàn)在要他選擇,他會不會留在條件較好的周家?他仍然不后悔自已當初的選擇,斬釘截鐵地說不會。
關于親情,關于父母心,俗話講的血濃于水,孩子是父母的心頭肉,狗不嫌家窮,子不嫌母丑,說的也就是這回事吧!我一下子也無言了。
三娘三天后下床出來見人時,人整個兒瘦了一圈,身子骨像一陣風就可以吹走似的。慢慢的我們發(fā)現(xiàn),三娘精神恍惚得非常厲害,忘性大得出奇,剛才對她說的事,三娘轉過背就有可能忘了。
三娘的心智,也許就在這件事上,已經完完全全面臨崩潰了。
六歲那年的夏天,上午,一個很好的天氣,我一個人抱著一團稀稀的泥巴,在我家的木門檻上低頭捏著我心中想象的圖形。陡然間,我的身子就騰空而起,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門前的尿坑里。
在我們那地方,家家戶戶喜歡在家門口挖一個幾尺深的坑,放上水,家里掃出來的垃圾就丟進坑里,用水漚爛后,是很好的農家肥。我們把這樣一個裝置,叫作尿坑。
待我清醒過來,我就看到了正站在尿坑邊獰笑的三娘。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迅速從口里吐出一口臭水,放開喉嚨大哭,大聲叫媽媽救命。媽媽正在屋后喂豬,一聽到我的叫聲,第一個反應就是迅速從屋后沖到了屋前,想都沒想一頭就撞向站在尿坑邊瘋笑的三娘。三娘被撞翻在尿坑邊的曬場上,然后倉皇逃竄。母親又想都沒想的跳下尿坑,一把撈起我將我摟在懷里。自此好長一段時間,我?guī)缀跏且挂贵@夢,要枕著父母的臂腕才能入眠。
大了后我回憶起這場人生歷險,早已沒有當初的驚魂,心里只是樂得發(fā)笑,想我當年真幸運啊,三娘從背后抓起我的褲帶將我摔到尿坑里時,我竟然沒有摔暈,也沒有嚇傻,我竟還知道哭,還知道大呼媽媽救命,我真聰明??!母親,平時那么溫順的一個人,危急關頭護雛的英勇之心,足讓我永生相記?。∮⑿鄣哪赣H!
但我真不明白啊,我和三娘無冤無仇,她憑什么要對我下此毒手呢?憑什么啊,憑我爹是她的小叔,憑我是她的親侄兒,沒理由?。∥艺也坏饺餅槭裁匆獋ξ业睦碛?。后來是母親在我面前透露了一點秘密,我才算找到了一點點可以成立的理由。
母親說,有一個時候,你爸是打算將你過繼給你三娘做崽的,家庭會議都開了,基本上都定了,但我沒有同意,我死也不同意,最終才不得不放棄。
在這件事情上,母親顯然對父親有很大的意見,三娘死后多年,母親還經常在父親面前說起這件事情。
父親是個特別忠厚的人,當三爹三娘兩歲的養(yǎng)子被其生身父母抱走后,他們的家整個兒籠在一種陰晦之中。父親不忍他們的消沉,就在一次安慰他們的時候沖口說,哥,我把志軍給你們吧,反正我們還年輕,還能生。
志軍是我的小名,我是父親的第二個孩子,當時還不滿一歲,尚在襁褓中。
父親主動提出來的要求,三爹三娘是求之不得的。在他們最消沉的時候,他們猶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馬就燃起了新的希望。他們,太渴望有一個孩子了。很快,三爹三娘就找到了周家最高的尊長五爺爺,召開家族會議,準備舉行一個認養(yǎng)的儀式。
母親說,開家族會時,是在一個黑漆漆的晚上。周家同族的人都聚在祠堂里。年老的尊長五爺爺四平八穩(wěn)坐在主位上,伸長脖子清清嗓子就要發(fā)話了。母親抱著我,突然就沖到五爺爺跟前。母親雙眼直瞪瞪地逼視著五爺爺,亦步亦趨地逼視著五爺爺,母親使勁地盯著五爺,她的目光,如刀的鋒刃,發(fā)著寒光,逼得五爺爺不敢正視,節(jié)節(jié)后退。然后母親對所有在場的人喊出了一句話:
“孩子是我生的,你們沒有哪一個人有權力把我的兒子送給任何人!”
母親說完后就抱著我大搖大擺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周家祠堂,一場認養(yǎng)的風波也就到此煙消云散。
自此,三爹三娘與母親一直相處不好。
就在六歲的我被瘋了的三娘丟進尿坑的當天下午,我家還沒來得及到三爹家討個說法的時候,三爹竟到我家興師問罪起來,理由是母親的奮力一撞,撞翻的三娘頭碰在了曬谷場上的石頭上,流出血來。三爹說三娘是個瘋子,我們不應該與她一般見識,母親不應該欺負三娘。三爹越說越氣憤,甚至還準備追打母親。父親去勸阻,三爹竟打了父親一扁擔,將父親的雙腿都打青了,幾天都下不了地。
當時旁人的感覺就是,松梅婆瘋了,周定太也瘋了。而瘋了的三娘,曾在好長一段時間,把我家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予以仇視。
我家養(yǎng)雞,剛養(yǎng)到斤多一只,三娘就用一把谷子把我家的雞引進房里抓起來煮著吃了,吃了后還要將雞毛丟在我家門口;我家養(yǎng)鴨,三娘隨手就抄一根竹桿,將我家的鴨子打得七零八落,浮尸水面;夏天我和姐姐在木屋的地上鋪上涼席午睡,有一天三娘竟卸下我家后門的木門板,然后將木門推倒,向睡熟在地上的我們鋪天蓋地壓下來,直把我們姐弟砸得嗷嗷叫喚,差點夢里被三娘納了小命;晚上我們一家人圍在土墻壘成的灶屋里燒火,三娘突然間就在屋后使勁地推我灶屋的土墻,一下子墻搖屋動,飛沙走石,嚇得父母立馬就將我們姐弟挾在腋下,逃難似的急忙從屋里狂奔出來;更危險的一次是三娘偷襲父親,父親與三娘擦肩而過,三娘突然一個急轉身從背后將父親撲倒在地,雙手使勁地卡住父親的脖子,直差沒把父親卡得背過氣去,還好我的父親是行伍出身,當過兵的他還記得幾手擒拿,用了幾個解手才將三娘制服。
關于三娘對我家的仇視,我家沒有一個人能完整說出三娘的用意。要說有仇吧,我家除了因母親的堅持,沒有將我過繼給三娘外,其它真的沒有什么了。按我父親寬厚的性格,三爹三娘對我家縱有千個不是,但他們家任何的事情,父親幾乎每次都是掏心掏肺鼎力提供協(xié)助的,如三娘瘋了的前期,總是離家出走,一走就好幾天不見人影,都是父親陪著三爹,挨村挨戶去問最終把三娘找回來的。在家庭矛盾的處理上,盡管三爹是如此護短,有時甚至還蠻不講理無理取鬧,但鑒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家總是盡最大的可能給予他們最大的寬容。無論是從哪一個角度,我反省多年,一直找不到我家有對不起他們的地方。
那個要走了他們兩歲養(yǎng)子的家庭,三娘瘋了后沒有找他們一次麻煩。
那個用鋤頭嚇瘋了三娘的李姓男人,只要他在三娘面前出現(xiàn),三娘就必定噤若寒蟬,如老鼠見了貓一樣抱頭四處躲藏。
對于三娘如此怪辟的行為,我一直無法理解。也許,一個瘋子的行為注定將無法被人理解!因為所謂的冤有頭債有主的概念,在三娘這樣一個瘋子的心里可能已經是完全混淆開了的,但由此我也總結了一些生活的道理,人不論是瘋與不瘋,清醒還是糊涂,某一些劣根性,卻是無法去除的。
我有這樣的想法與念頭,并非憑空想象和空穴來風。只因我后來在一個偶然的瞬間,破譯了我久思不解的疑團。我發(fā)覺有一次三娘躲在我的身后看我,像一頭大恐龍看著一個小動物一樣的細細打量我。她看我的第一眼,卻是帶著滿腔歡喜的,因為我感覺她眼中的慈愛,跟我媽媽看我的眼光沒有任何區(qū)別。是啊,父親曾答應要把我過繼給她,她也在潛意識里早已把我當成了她的兒子,就好象一只剛剛失去雞崽的母雞,你再給她一只鴨崽,她也會把它當成失去的雞崽來愛的呀!可三娘看我第二眼的時候,我卻從她的眼中讀出了一種婦人的怨毒,是那種俗語中講的最毒莫過婦人心的惡毒,我感覺那是一個女人在一種極大失落后的深深的絕望,因為我不再是她心中預定的兒子了,她已開始由愛生恨,將我當成一個極度仇視的對象了。三娘在眼神轉瞬的變化之間,提醒我她是一個極端的人,也是一個不開心、不快樂的人。她家與我家比鄰而居,一個沒有孩子的家庭與一個兒女繞膝的家庭,對比是鮮明的,三娘內心的失落,落差是強烈的。一個極端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是容易產生心魔的,如果她有了心魔,如果她本來就不開心,她就容易仇視周圍開心的人,仇視與她挨得最近的快樂的人,她就有可能會由忌生恨,千方百計希望快樂的人與她一樣,也不開心、也不快樂的!
我不知道我兒時有這樣的直覺算不算一種早熟,但我知道,我所說的三娘的心魔,就是我長大后所理解的人心的善惡,人心的病態(tài),人性中難以去除的劣根。
三娘成了瘋子,正是一種由善到惡的病變,是人性劣根結出惡之花的結果。
所以,小時候我一直在心里記恨三娘,所以在她死后,我不愿跪她。
還好,在我七歲那年,父親用盡了家中歷年所有的積蓄和借了一部分債務,在離周家老屋幾里遠的地方重新選了一個新屋場,起了一座簡單的磚屋作為新屋,然后我們拆了老屋搬了進去,才算徹底擺脫和結束了三娘這個噩夢。
三娘死時才三十來歲,按照當?shù)氐娘L俗,無兒無女的年青女性,死后不能葬入周家的祖墳。
三娘,葬在周家的后山黑土嶺上。墓地,是三爹親自選的。三爹,給她還立了一塊碑。
當時三爹立碑的時候,整個家族的人幾乎都說他。因為我死去的爺爺、奶奶,三爹都沒有給他們立碑,他英年早逝的瘋子老婆他卻立了碑。這不符合當?shù)氐亩Y教。
三爹不管不顧,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辦成了這件事情。
對于三爹,他在我心中雖然并沒有其它的好,但在這件事上,他對愛情的態(tài)度,對所愛的人的態(tài)度,我還是比較欣賞的,我認為這是一個真男人的態(tài)度。
所以,我非常相信瘋了的三娘在咽氣的那一剎那看著三爹的眼神,是一個清醒正常的妻子關愛的眼神;三娘臨終時滾落的淚水,是一個真正正常的愛情女人的淚水,與其它正常相愛男女所歷經的生離死別時所流淚水的成分肯定是一致的。所謂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三娘在咽氣的最終,我認為她還是恢復了一個正常女人所應具備的感覺和柔情的。
我曾到三娘墓前去看過,碑身選用的是當?shù)爻霎a的上好的石材,碑基全部用白色水泥澆固,墓碑上的字雖非名家所書,但“周氏黃松梅妻之墓”幾個字也算龍龍飛鳳舞,充滿大義柔情的韻味,整個墓地修建的規(guī)模,在當?shù)氐哪箞鲋幸阉銡馀桑m然是讓三娘一個人孤零零葬在黑土嶺的山脊上。
三爹生前的每年清明,他都要帶上銀銀,帶上元寶蠟燭,帶上鋤頭柴刀,前往黑土嶺上的墓地祭祀三娘和為三娘掃墓。
銀銀是三爹抱養(yǎng)的養(yǎng)子,是在三娘死的那年抱養(yǎng)的。但很不幸,銀銀是個啞巴,也許還是個傻瓜,甚至可能就是一個瘋子。
事實上,銀銀已經成了一個瘋子,我前些年回家,就看到無人照管的他,戴著一個破斗笠,穿著常年不洗的破衣裳,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纏著不知從哪里拾來的紙片和膠條,如一個恐怖的幽靈,神神鬼鬼在村里游蕩。他不會說話,見了人只會面帶笑容涎著臉在嘴里發(fā)出一些簡單的“咦,咦”聲向人示意。他一年到頭大部分時光,就是蹲在村里的地里、田里、水邊逮一些小青蛙和小螞蚱玩,那是他自小最愛做的功課。
也許三娘到死,她也不知道他再次抱養(yǎng)的兒子竟是這樣一個貨色。三娘死的時候,銀銀還在襁褓里,長勢還不錯,健康,會笑,不哭,沒有哪一個人會想到銀銀長大后會是這個樣子。說起來,銀銀家里的情況也是大家知根知底,銀銀的生父是三娘的堂哥,在有銀銀之前已生了四個小孩,四十多歲的頭上又有了銀銀,按當?shù)氐恼f法,銀銀是他們的老滿崽了。當時國家計劃生育已經抓得如火如荼,計生辦的人要抓銀銀她娘去引產,還要罰款。三爹知道了,就對銀銀他爹說,哥,讓嫂子生下吧,孩子給我,政府罰多少用多少都算我的吧!于是三爹三娘才有了這個養(yǎng)子,并取名叫銀銀。
銀銀的哥哥姐姐,沒有哪一個不五官端正、發(fā)育正常、智力正常,查遍他家的祖宗三代,也沒有發(fā)生過類似銀銀這樣的情況。唯獨銀銀,除了個子長得高繼承了家族遺傳外,又瘋又啞只能說是家族基因的變異了。在一點上,我對三爹三娘寄予了極大的同情,雖然三娘曾是那么惡毒地對我加以傷害,但比起他們這種命運的無常,我覺得我那點驚嚇早不算什么了,所以在我長大后我已不再記恨三娘。
銀銀滿一周歲的時候,學步會走了,卻還只會“咦,咦,咦”。
銀銀滿兩周歲的時候,能走能跑了,也還只會“咦,咦,咦”。
三爹當時還充滿希望有點風趣地對周家其它人說,喲,這孩子懷得老,只怕口也開得老呢!我們方言所說老的意思,是晚的意思。
銀銀三歲了,四歲了,五歲了……仍然還只會“咦,咦,咦”。
三爹的希望算是徹底的破滅了,人老了很多。但他愛銀銀,每天出工都帶著他,銀銀也很依戀他,三爹在地里、田里勞作的時候,銀銀就地里、田里抓小青蛙和小螞蚱陪著他,每抓到一只小東西,銀銀就用手提著,像一條向主人搖著尾巴邀功請賞的小狗樣,蹦蹦跳跳歡快樂的跑到三爹跟前,口里“咦,咦,咦”比劃著給三爹看他的功績。
不知道為什么,銀銀特別喜歡抓小青蛙和小螞蚱,好象前世與這些小動物有仇,抓到一只一直要在手里玩到死,死了后再重新開始下一輪的捕捉和玩樂,好此循環(huán),樂此不疲。銀銀現(xiàn)在快二十歲了吧,還在繼續(xù)抓小青蛙和小螞蚱,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小青蛙和小螞蚱的冤魂,看來必將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了。
那時候還有三爹的照料,銀銀除了啞,還算是一個干凈的孩子,聽話的孩子,三爹甚至想過要讓他念書。
銀銀六歲那年,三爹帶他進了我們村小的幼兒園??蓜偘阉麕нM教室,他就從教室里跑出來到學校外的田里抓小青蛙和小螞蚱去了,于是只得休學。
銀銀七歲那年,三爹又把他送進了幼兒園,可還沒上了三天,他又因不會說話在課堂上將大便拉在褲襠里,臭了整個教室而被老師退了回來。
銀銀十歲那年,三爹還不死心,磨破嘴皮說服了老師又讓銀銀上了幼兒園。這回銀銀倒是在學校里呆得下了,也不將大便拉在褲襠里了,可他有一個不好的毛病,就是老愛跟著女孩子上廁所,并且總是彎下腰來試圖去看清女生如何小便……就這個舉動,一下子在村小炸開了窩,銀銀從此被永遠開除出學校。
三爹,自此對銀銀徹底失去信心,再不提銀銀是否還要讀書。
我就當一只雞一只鴨一條狗一樣養(yǎng)著他吧!這是三爹有一回在我家喝醉酒時說的原話,那一次,三爹哭了,孩子樣嚎啕大哭。銀銀卻不知又在哪里抓到一只青蛙,用手捏著舉到三爹眼前,口里“咦,咦,咦”指給他看。三爹揮手打了銀銀一耳光,銀銀一臉的茫然,沒有哭,只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他根本不明白三爹要打他。三爹在愣了一下的同時,立即又把兒子摟在了懷里。
那是我所見過的三爹最傷心的一次,我明白那是一個男人內心最無奈、最悲苦的一種表達,所以一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極大的震憾。
故事寫到這個程度,我覺得我已經無法將其寫下去了。也許是我常常容易自己感動自己的緣故吧,這些年我一直想寫完所有與三娘有關的故事,但每每一想到這里,我就有一種要罷筆不寫又不能罷筆的矛盾,這種感覺一直折磨著我,猶如三娘站在我的身后細細打量我,我常常有一種脊背發(fā)涼的感覺,這是因為三爹的死,常常觸及我內心深處毫無心機的單純,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我一直以為特別美好的人所主宰的大千世界。
三爹是瘁死的,終年五十五歲。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身邊,沒有留下一句遺言。
在我的心里,我一直以為三爹的死最不值得,比之三娘的死,就已有如天壤之別。三娘是個瘋子,可她臨死之前,到底能執(zhí)子之手,流下幾滴似乎醒悟的清淚,能讓人明白她對人世美好的不舍和對世態(tài)炎涼的無奈,可三爹勞苦忙累一生,最終卻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僅是帶著兩腳黃泥,在人世間為他人做嫁衣裳走了一回。
三爹死時是春天,正是農村早稻插秧的時候。三爹一個人邊在秧田里拔秧邊和相鄰秧田里的熟人開玩笑,很開心的說著一些要葷不葷的話。中午一點多的時候,三爹直起身來,說人越老越懶了呢,怎么一下子就沒那個氣力了,唉,忙個卵子,回家先睡一覺再說,我還沒吃早飯呢!熟人就驚訝地說,周定太你干活真是不要命啊,這個時候你還沒吃早飯,你做那么多爺倆哪能吃得完啊,你留給哪個吃??!三爹就嘿嘿笑了幾聲,洗了腳上田走了。
中午兩點多的時候,銀銀的生父有事找三爹,一推開三爹的房門,發(fā)現(xiàn)三爹已四腳朝天死在自家的地上,兩腳還帶著沒洗干凈的泥巴。于是連忙大呼小叫的報訊,正在村前田里干活剛還與三爹開過玩笑的熟人們聞訊都趕來了,一探三爹的胸口,還有一絲絲溫溫的熱氣,有個以前做過生產隊赤腳醫(yī)生的人剛給三爹做了一下人工呼吸,再探一下三爹的胸口,發(fā)現(xiàn)三爹整個人一下子就冰冰涼了。
由于三爹一直住在周家的老屋場里,其它的親屬這幾年都搬家另立新址建屋,都住得遠,當時又是農忙季節(jié),周家人聞訊聚攏來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了。這才開始清點三爹家的遺物,著手準備后事。
三爹是我們那里方圓數(shù)里都有名的種莊稼的好把式,最能吃苦的能干人,自己有幾畝田,還種了別人幾畝田,又種了好幾畝地,每年的收成都不錯;每年還要養(yǎng)豬,一年要出欄好幾頭大肥豬,還養(yǎng)著大群大群的雞鴨。反正在農村人的眼中,三爹是一個莊稼種得好、家庭副業(yè)也搞得紅火的能干人,又因為沒有子女上學,負擔輕,其家道殷實是有目共睹的??蓮倪z物的清點看,由于三爹死時沒有留下一句話,最終的結果是,現(xiàn)金沒找到一分,存折沒找到一張,也沒有找到任何帳本。銀銀的生父又鎖了三爹的谷倉,周家人好說歹說他第二天才打開,一打開才發(fā)現(xiàn)以前滿滿幾千斤一倉的谷子都只剩下沒幾百斤了。照這個光景看,大家以為富裕的三爹,死了后卻算是周家最窮的窮光蛋了,連喪事的開銷都成了問題。
三爹出殯所有的費用,在我父親的組織下,按后輩侄兒的人頭分攤勉強湊齊了。三爹三天后就入土了,這是周家歷史上最凄涼的一次喪葬。
據(jù)我們對三爹家的了解,因三爹家種的田多,谷子的收成好,每年他都有上千斤谷子借出周濟別人;由于三爹家庭經濟活躍,手頭寬松,有好多人手頭緊的時候都找三爹借過錢,也不知還了沒有。反正三爹人已死了,死無對證,人死帳斷,在三爹死后,周家的人沒有哪一個聽到有誰說借了三爹的糧食、借了三爹的錢要來歸還。
三爹家的谷倉事件肯定是有問題的,周家的人對此心知肚明但誰也不明說。銀銀的生父不喜歡做農活,陽春一直種得很差,家里人口又多,每年都不夠飯吃,三爹因為抱養(yǎng)了銀銀的緣故,生前不僅是黃家隨叫隨到的干農活的長工,他家的谷倉基本上是與黃家共用的。
所以,辦完三爹的喪事,周家的人馬上就各歸各屋,沒有誰提出要收養(yǎng)銀銀。于是銀銀只得重新回到了黃家的生父生母身邊。銀銀的生父很不服氣,把周家所有的人都告上了法庭,經法院調解,周家人又大方的出了一筆錢,黃家才收回了銀銀的撫養(yǎng)權。判決下來后,黃家立馬拆了三爹家的老房子,周家院子里三爹家的老屋場上,現(xiàn)在僅存一地的斷磚碎瓦和滿地瘋長的野草藤蔓,不知道的人,根本已看不出這里曾經住過一戶人家。
三爹葬在月塘坪周家的祖墳里,與黑土嶺三娘的墳相隔遙遠。我一直以為這種安排違背了三爹心中的夙愿,三爹也許更應與三娘葬在一起,以便讓三爹能夠詳細訴說他生前死后所受的委屈。我想如果三爹知道他死后有那么多人爛了他的賬,他會不會也要像三娘一樣絕望得發(fā)瘋。
三爹死后的頭幾年隱約有傳聞說,三爹死后所有的現(xiàn)金和存折都落入了黃家手中,因為銀銀的生父是第一個發(fā)布三爹死訊的人,三爹死后只有他一個人在三爹跟前。有人還有眉有眼有鼻子的說周定太曾把這些東西裝在一個紅漆木盒里,死了后就被撞上的黃家得了。三爹家有那么一個紅漆木盒,連我也是見過的,三爹死后卻再找不到了。至于旁人所說的事情是否屬實,那就天知地知當事人知三爹的在天之靈知了,如果三爹有在天之靈的話。
去年我過年回家,聽說鄉(xiāng)信用社的一個會計在“三講”活動中突然被雙規(guī)了,據(jù)說就是因為貪了三爹的錢。這個會計是我們本村人,三爹生前與之交好,他的存款很有可能是他吸收的。三爹一死,他知根知底,立馬將錢掐斷據(jù)為己有是極有可能的事。但是不是事實,我還沒有看到政府認定的正式證據(jù)文件。
這是三爹死后的兩樁懸案,除了當事人,也許再沒有誰能弄清了。
三爹的墳,孤零零地擺在祖墳最靠邊的角落里,沒有誰給他立碑,也極少有人為他掃墓。年輕的侄兒們都在外頭打工,已經好多年沒有上過祖墳祭拜祖先了,何況還是這個平時不茍言笑對侄兒輩不太親近、死后還折騰了侄兒輩們一番的三爹。只有我的老父親,有時候會立在他的墳頭,為他這個三哥哥最終的命運結局而搖頭嘆息。
三娘下葬的黑土嶺,因為三娘生前兇惡的瘋子形象,曾有傳聞說,自三爹死后,黑土嶺上,夜深人靜之際,常隱有女人暗哭,疑為三娘作祟。此言一出,黑土嶺上三娘墳地一里之內頓時罕有人跡,所葬之處基本無人涉足。所以平時喜歡亂砍亂伐的鄉(xiāng)民,在把棒棒嶺上的樹木砍光之后,也不敢輕易動黑土嶺的一根毫毛,黑土嶺至今綠色環(huán)保,樹木蔥郁,雜草旺盛,想必三娘的墳頭,也定是芳草萋萋,被藤蔓掩蓋得沒有痕跡了,也不知三爹給她立的碑是否學完好如初,周家的人可是有十幾年沒人為她上墳了。
三娘,傳聞中暗哭的女鬼,真的是你么?你是為自已哭么?為我的三爹哭么?為你的養(yǎng)子銀銀而哭么?為你和三爹兩人多桀的命運而哭么?
三娘,你的侄兒我今天寫下你所有的故事,我也是哭了的。
2004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