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懷念從前那些吆喝。
其實都是些小商販在街頭的口頭廣告,純粹“引車賣漿流”的發(fā)聲,卻十分動聽。比方那收購家禽羽毛的:雞~~毛鴨毛鵝~~毛(哦),“雞”字起聲悠揚逶迤,“鵝”字收尾低吟回旋,還在落音處輕輕附個語助詞,整個吆喝含義明朗又優(yōu)雅舒緩,連收購字眼都省去了,聽著韻味十足。還有那收購廢品的:爛~~銅爛鐵廢紙廢書噢~~,同樣省略了直白的交易詞,同樣讓起聲像山澗泉水般清澈曲折,讓尾聲如淌下山腳的澗水音韻下滑,中間部分則字字緊湊音節(jié)清脆,聽著就像一支歌,那字義欠佳的“爛”字也居然在委婉的調子里悅耳起來,以至我們孩提時都喜歡在路上沒來由地冒一聲這樣的吆喝。能與這收購廢品媲美的,是進城賣鉆骨風的山里老頭,——鉆骨風是一種治風濕的藥材,現在電視里就有關于它的藥品廣告,但響亮的廣告決沒有那老頭的吆喝動人,老頭挑著兩捆沾泥的鉆骨風在大街小巷緩步穿行,嘴里唱山歌一樣:鉆~~骨(嗚)風咹~~。“鉆”字用鼻腔震動發(fā)聲起伏著拖長,就像一股尖而有勁的藥力左扭右拱地鉆進人被風濕泡腫了的骨頭,“骨”字將共震沉下胸腔再配上語助詞一起扭動,好比藥力在混滯的風濕里用力攪動,然后“風”字輕輕跳出,牽著語助詞像花鼓調常用的尾腔一樣不無輕松地“咹”去,就像將風濕拽出了骨頭拖得遠遠一樣。記得自己已經而立過后了,每每聽到窗外傳來這吆喝還禁不住偏起腦殼,凝神傾聽一陣。而那賣狗皮膏藥的又全然不同以上吆喝:狗——皮膏藥!“狗”字從喉嚨里噴出,突兀而起的高亢嘹亮,如同一道耀眼陽光突然從云層射出,讓人猛一激靈,接下來的“皮”字只占半拍,像拉丁舞的輕盈顛步一樣,用活潑襯托著前面的高亢,緊接著又是再度鏗鏘的“膏藥”,但絕不轟炸你的耳朵,就在這金屬質感中嘎然而止,干脆利落卻余音猶在。今天有個極具感染力的咖啡廣告,也是從電視畫面里沖出一道蕩人胸懷的美聲女高音,然后再余音回蕩,簡直要令我懷疑是受了那山里老頭的啟發(fā)呢。
好象是從記事起那些動聽的吆喝就飄揚在耳邊了。今天回憶起來,在粗礪坎坷的人生路上,聽著這或悠揚或高亢但一律動聽的吆喝,心就像被一股柔風輕拂著了。我不知道那些吆喝者有多少音樂細胞,他們熱愛自己的吆喝是肯定的,也許他們將生存的艱辛融入了這吆喝中的韻味,讓自己的心也在這韻味中有了興頭。文學大家汪曾琪有篇小說就寫到了他家鄉(xiāng)舊時的吆喝,其中一個賣小吃的男孩,十分好聽地喊著“椒鹽餅子西洋糕”,卻有同齡孩子將他的吆喝變成“捏著鼻子吹洋號”,讓他十分惱火。但有次他在甩掉一幫頑皮孩子后,躲到僻靜處,自己也長長吆喝一聲:捏著鼻子吹洋號~~
不知不覺,這些動聽的吆喝一個一個消失了,竟想不起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只覺得生活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了,小商販們也普遍急迫起來了。比方說,多次坐火車路過一個盛產雞蛋的地方,從那小站涌上一群賣煮雞蛋的女人,將一包包雞蛋伸到一個個旅客面前,嘴里放炮仗一樣:雞蛋雞蛋雞蛋雞蛋!我一聽那火急的吆喝就緊張,覺得那不是雞蛋是原子彈來了。再比方說,街頭一些推著三輪車賣水果的,全省了力氣讓錄音喇叭代替吆喝了,那吆喝也在現代設備中明朗直接:便宜香蕉一塊二一斤啊!西瓜西瓜無籽西瓜嘞!有天我正走在街上,遠處突然傳來喇叭的大叫:快點來啊——。我驚一跳,幸好那大叫停頓一下又接上詞了:快點來買桔子??!我只好發(fā)個感嘆,如今做買賣的也真能喊呵。就在我寫這短文的時候,窗下還有服裝店的喇叭在不停地喊“最后三天大洗貨”,已經喊了三個月了。
在聽不到從前那種動人的吆喝時,我只好把懷念寫進一篇小說《悠悠南風》(當然不止是寫進了懷念),主人公就是一位幾十年來收購家禽毛的老頭,他的悠揚吆喝曾經是小城的一縷美麗韻味。但這韻味在羽毛公司的現代裝備下被壓扁了。老頭不甘心,哪怕生意慘淡也要挑著收毛筐上街轉悠,就為將已經融入自己生命的吆喝一如既往地留在大街小巷。然而,小說被《人民文學》發(fā)表后,竟有一篇評論贊揚那現代手段壓扁傳統模式的競爭現實。讓我說什么呢,莫非所有的快節(jié)奏都有其梆硬的理由么?
我是堅持著要和那位收毛老頭一起,頑固地想要拽住生活中流淌已久的那些韻味呢?。ㄅf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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