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記小說連載
屠宰天下(二)
題記:吃不飽的年代,屠刀主宰世道!
都梁記憶
當時到現(xiàn)在,只記住柳癩子的壞?是柳癩孑的頭一直如黃泥坳祠堂天井中那幾株垂柳,疤痕累累么?到現(xiàn)在,才醒悟,應該記恨老蕭的!柳癩子抄刀砍現(xiàn)成的肉,老蕭喊砍多少,柳癩子就砍多少。
有一次,在新合作社里,我拿五毛錢買了什么東西,數(shù)錢之后,老蕭應該找還還兩毛的,但他跟人聊上天了,忘記了,我又不敢問,回家后娘問我才道出原委。娘扯了我怒氣沖沖去了新合作社,要回來那兩毛錢。要回錢的時候,老蕭還死不認賬,有旁邊者還說“嫩嫩子是不是路上弄丟了”的話,爭來爭去,最終找回那兩毛錢。因為那兩毛錢,我一直記得那個時候人民幣兩毛錢的顏色和大概尺寸,以及自己終身的恥辱。
合作社還有個老吳,老吳一直沒老蕭年輕,那個時候。老吳做事一直老成一些!還有個陳佬佬。陳佬佬更老成,在黃泥坳合作社呆了多年的陳佬佬,直到四十年后的現(xiàn)在,黃泥坳人還記得為他編的歇后語,“陳佬佬賣布——慢慢來!”
因為賣布:一不能剪偏撕歪,二不能算錯賬。那時候的布價尾數(shù)有五厘的,比方一尺布價錢是三角六分五厘。一直記得那時候買布叫扯布,扯布,扯直扯直了,經(jīng)緯才不偏。
所以那個時候直至現(xiàn)在,能夠接好革命班的,或者能當官的,不需多少文化知識,知識多了領導不好管控,天下就成不了皇上的天下了。那個時候能去讓千萬人景仰的合作社工作的條件是,能用算盤運算666就0K!能用珠算乘法算出來三尺一寸五分布,價格兩毛四分五厘多少錢,這種人就可以做會計師了。父親不是因為好幾個在自己手中學了珠算,而參加了工作,接了革命的班,而想不通么?
安心公社除了黃泥坳合作社逢五逢十殺豬外,安心衛(wèi)生院隔馬路對面的食品站,天天殺豬。最遠的靠近新寧縣的長鋪里沒有殺豬,長鋪里人稱肉必須到食品站來,要行七八里路,那時候沒有車。
食品站殺豬的據(jù)說有兩人以上?一個李師傅一個霍師傅。
天天殺豬的公社食品站,天天供不應求。供不應求?當普通公社社員排隊稱不到肉時:等二力!當公社干部,尤其主要干部想稱肉時,這李師傅霍師傅,隨便哪位師傅,會“熱烈歡迎”,并且會“馬上殺一頭”響應。那個時候不興努力讀書,不興考試。招工招干(部)全憑領導推薦。所以后來霍師傅李師傅的兒子們招了工提升了干部,或者當兵退伍后公社也安排“開飛機”,那個時候安心人民公社有兩部大型拖拉機,那個時候拖拉機比現(xiàn)在飛機差不多,一般公社干部調(diào)用不了的。安心公社革命委員會在那個時候,不超過二十個人。
那個時候好多單位組織,或者個人名字都用“東方紅”三個字。公社那兩部大型拖拉機都叫這個名字,公社開的煤礦也是這個名字,小學數(shù)學老師的女兒兒子,以“東方”“光明”做名字。數(shù)學老師沾了新政府的光,感恩戴德哩!
后來聽說在食品站殺豬的李師傅霍師傅?不知誰榮膺了一個相當響亮的名字“豬閻王”,而家喻戶曉。
比較起李師傅霍師傅,在李師傅霍師傅眼中,柳癩子屌都算不上!直至四十年后的今天,在三萬多人的安心觀,不是我記起柳癩子,誰也不會記起,柳癩子后人沒有沾柳癩子那把殺豬刀的光。但是柳癩子現(xiàn)在八十多歲,仍然身輕腿健,上山下水不輸后生!
除了這三把殺豬刀,黃泥坳還有把殺牛的刀,這把牛刀一股人不曉得,前不久聽隔壁屋八十歲的叔講起:
“那個時候整個武岡南鄉(xiāng)龍江區(qū)委,專門有個耕牛管理辦公室,簡稱耕牛辦。耕牛辦專門管理全區(qū)每個公社,每個生產(chǎn)大隊小隊,一共有多少耕牛。那個時候的牛籍檔案完整過“人籍檔案”!凡老病殘耕牛的屠宰,必須,唯一,經(jīng)耕牛辦核實許可方能宰殺,宰殺手續(xù)齊全后,由專人操刀執(zhí)行。那個時候,行文坪安心兩個公社的耕牛宰殺大權的,也是一位李師傅。這位李師傅四個兒子,大兒子二兒子都因父親牛刀在握沾了光,大兒子民辦教師后來轉(zhuǎn)了正,退休時已是安心完小校長,二兒子是雙龍大隊第一批拖拉機駕駛員。現(xiàn)在,看樣子所有的兒子都不是吃素的品性!哪里像我們這些講話怕痛喝酒怕醉沒用的角色。
大伯的大兒子我叫大哥,那個時候當大隊干部,不經(jīng)耕牛辦批示,自作主張兩次宰殺病老殘牛,并且飽餐了兩頓牛肉,被記過開除過兩次。又因為“到朝鮮參過戰(zhàn)”,和安心公社家喻戶曉“打虎英雄”的頭銜,將功換過,“兩下兩上”。
說起吃牛肉,倒令人想起“爛牛肉”這概念來。
有年開春生產(chǎn),生產(chǎn)隊一百多畝田,緊等著有限的十多頭牛耕耘。這十多頭牛包括水牛黃牛,分得更細些是,黃牛中有男女老少,水牛中也有男女老少。除去老少,能正式當場犁田耙田的不上十頭。除去老少還不算,還有懷孕等著臨盆生產(chǎn)的。
那一年的有天大清早,娘叫醒了還在睡夢中的我,告訴我,“隊上那頭老水牛婆死了,昨天耕田邊犁田邊吃草籽,肚子里還有頭等著要蛻的崽崽”!
娘告訴我這一消息,比告訴我任何消息還謹慎:
“等下子有人去剝皮的,那可是生產(chǎn)牛,那肉不能吃的,尤其是嫩嫩仔。剝皮的時候看都不要去看,看了回來吃不下東西的!你要想吃肉,二力娘給你稱……”
娘在我半睡半醒中告訴我這事,轉(zhuǎn)身出門做事去了。娘告訴我這么大一樁事情,我能老實呆在屋里么?娘一轉(zhuǎn)身離開,我一“骨碌”爬起來,趿了鞋就往村口看新鮮去。
出了村口往霍家沖去那塝田,遠遠就望見聚了一大堆人。好奇心驅(qū)使,早將十分鐘前娘的忠告,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個時候到現(xiàn)在有關于死,有關于群眾性事件,一直受政府嚴格控制,控制不嚴和控制失效會層層追究責任的。因為控制太嚴屌大的事也如臨大敵,因為控制太嚴所有的政府職能部門都在行控制之職!控制之能幾乎成了社會管理者能上能上的進身條件。
五十年前,安心觀人曾編了小小一幽默調(diào)侃了這一天朝管理:
某日,紅日西沉的黃泥坳馬路上,一人自武岡城里方向徒步回安心觀,一個人形單影只無聊至極,捏一捏腰包,煙荷包里煙葉告罄,好想抽口煙!急難中生智:
踽踽獨行中自言自語,一遍又一遍,“嘿!冇曉得龍溪鋪果回子造了甲大格謠!果回子冇曉得龍溪鋪造了果大格謠!想不到想不到!”
邊說邊搖頭,像撥浪鼓。
此人將“龍溪鋪這段時間造了這么大謠言”的信息,用安心觀話連講了兩遍之后,靠近黃泥坳馬路邊稻田間,根本不相識的就有人接話,“老表?歇下腳抽口煙再走?”
見有人打招呼喊抽煙,這人就停下步等煙抽。當坐定田墈雙方拱手讓煙點火,手卷“喇叭筒”煙吧嗒差不多了,想聽謠言者神秘兮兮湊近耳朵來,問,“到底龍溪鋪造了什么謠?”傳謠者扔掉煙蒂,拍拍手掌大聲告訴對方,“龍溪鋪造了個四方漏斗石灰窯,科學得很,上面裝煤和石頭,下面出石灰,邊裝邊出,天天有石灰,省煤省工哩!”
別以為吸煙沒用,煙是消耗腦能量的。當體力活累得直不起腰了,吸一鍋煙,勁就有了。吸這一鍋煙,是為平衡上中下能量而吸的。機體健康問題,首先是三流平衡問題。所謂三教九流,即上三流中三流下三流。上三流勞腦,中三流勞力,下三流勞精。西門慶不被武松打死,健康問題能活百二十歲。禁煙禁酒者,勞腦者宜,勞力者不宜。
別以為物質(zhì)匱乏時,一鍋煙不足貴!
大伯二伯還有父親都抽煙,大伯最厲害。那個時候抽手捲喇叭筒煙,在田間地頭大伯抽煙時,沒有火。那個時候沒有打火機,兩分錢一盒的火柴不會超過五十根,并且不可能百分百每根奏效。所以大伯田間地頭抽煙沒有火柴。當他狠狠地捲上一根大大的喇叭筒時,必借人家火柴點煙。這時候被借的人要么借火柴,要么借自己剛點燃的煙。久而久之,眾人發(fā)現(xiàn),凡被大伯借火者,都有吃虧的下場:借火柴,會被劃掉兩三根;借煙給大伯,煙會吸掉大半,因為大伯煙那么大。他接過人家剛點上的煙時,要先狠命將煙火吸上兩三口,等煙火明亮了,才不慌不忙斗燃自己的煙。那狠命的兩三口猛吸,已經(jīng)將別人的煙吸掉了青春年華壯景過半了!
大伯年輕時身強力壯,是院子里極少長年累月一根扁擔跑廣西的人,也是抽煙喝酒后,故事最多的人。
造謠,傳謠,信謠,避謠這四大概念,一直是構成這個社會的基本理論脈絡。
一個靠說謊成家的人,更加要靠說謊守家的!
一路上有三三兩兩大人小孩走過去,走到近前,那頭老水牛婆的尸體像山一樣橫亙在眼前。
這老水牛婆跟放養(yǎng)它的人,我是一清二楚的:那不是銘銘和他姐姐放的么?那時候生產(chǎn)隊所有的耕牛都由我們小孩子放養(yǎng),一般是一人一頭。一人看兩頭三頭的,是大牛生了崽崽才有的現(xiàn)象。老水牛婆是銘銘和他姐姐放的,有時候見銘銘他奶奶也放!這老水牛婆年紀快二十歲,三年兩年一邊耕田一邊還會生一頭小牛,所以它那老而粗糙的長相跟懷孕和勞累有關。聽到大人稱呼它為老水牛婆,就想起銘銘他爺爺和奶奶,也好像七老八十一樣老?兩老人凹陷的腮幫和瘦削前伸的下巴,以及毫無光澤如風干做種的絲瓜瓤的皮膚,如此老了,還能在生產(chǎn)隊出工?后來至現(xiàn)在,想起來他爺爺也是會殺豬的,自有記性起,他爺爺老屠戶的架勢歷歷在目。
2018.07.01于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