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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頁 武岡資訊 老人與槍

    老人與槍

    魯之洛 2009-05-08 11:21

    他突然從被窩里伸出雙手,一雙臘雞爪子似的干癟的手。他把手舉得很高,無神的眼睛睜大著,翹起的下巴上,一縷稀疏的白須朝天顫動。

    在床邊服侍的女人,被嚇了一跳:不曉得剛才還昏迷著的老頭子又出什么名堂。她俯身看著他。

    他眼皮翻著,灰眼珠空空的,凸起的顴骨慘白,嘴唇翕動,喉嚨里咝咝作響,像在說話,卻聽不清說什么。

    “你何的了?”她輕輕問。

    他似乎沒聽到,仍然只是喉嚨里的咝咝聲。

    “究竟何的了?”

    喉嚨里咳了一下,無力地喊出:“要,要——”

    女人不曉得他要什么,也有點混濁的眼光朝周邊掃了一圈,見床邊方桌上的一碗水,那是碗白糖水。是憑赤腳醫(yī)生開的藥單子買到兩毛錢的白沙糖泡的。她端起糖水小心地問:“要喝?”

    “啪”的一下,水花灑了一床。他的手鐵條一般硬,打得她手臂生痛。

    “要,要——” 他仍舉著臘雞爪子喊。

    “到底要么——“

    問話間,她的眼光陡然瞟向墻上,看到掛在那里的一支步槍。一支槍柄都發(fā)黑了仍擦得油光锃亮的漢陽造“中正式”步槍。

    “要它——”

    她本明白他是要槍,但仍這么問。心里不由埋怨:只差一口氣沒落了,還惦記著這燒火棍!不過她還是順著他,輕聲地:

    “我給你取......”

    “不——不——”

    隨著這堅決的撕裂般的叫喊,她的手臂又遭到生痛的一擊,在心里嘆道:只差一口氣沒落了,還不準我摸那燒火棍!

    他把這槍當命,她也命里難忘這槍。是這槍要了七爺?shù)拿?,也是這槍,改變了她一生的生活。

    她是七爺家的丫環(huán)。十二歲進七爺家,十六歲做了七爺?shù)男 km說大娘嫉恨她,對她狠,但七爺對她好。她只想爭口氣,給七爺懷上一砣肉,也好讓屁都沒放一個的大娘另眼待她。哪曉七爺只圖痛快,不焦急傳宗接代。那事太做多了、勤了,也沒下下種,。落個大娘數(shù)落:我當是么寶,原來也是只放不出屁的寡雞婆!

    一直宕到二十五、六,肚里還沒影兒。七爺不急,她倒急。那年秋高氣爽的一天,他有心,她有意,黃天白日,她被壓在七爺肚子下面,舒舒服服只等著下種哩,突然一陣槍響,嚇得七爺?shù)膫砘镘浟?,從她身上滾落下來。不一會,幾個解放軍從屋里搜出了槍,就是那支“中正式”步槍,便連人帶槍一道帶走了。七爺也就沒能活著回來。

    他來了。穿著解放軍軍裝,腰里別著小手槍,高高大大的,比七爺健壯,也比七爺年輕多了。頂多挨四十的邊吧,講一口本地話。

    “毛妹子,還記不記得我?”

    她害怕,不敢正眼看他,只偸偸瞟了他幾眼。沒一點印象,她輕輕搖搖頭。

    “那個挑谷子一肩挑得起一百八十斤的柏生,記不得了?”

    她陡然記起來了,是那個左眼邊上有蘿卜花、常給她摘野果子的柏生哥。她疑問:“不是七爺說柏生挑了貨跑得沒人影了嗎?”

    他笑笑說:“什么鳥七爺,是七鬼,逼著我挑沙罐賣,給他賺錢。我在貴州碰上毛主席帶領的工農(nóng)紅軍。紅軍對我說:‘別給老財賣命了,跟我們一起打老財,鬧革命吧!’我聽了,將沙罐擔子朝山溝里一丟,就跟著紅軍走了。我一心只想革命成功,消滅老財,回來娶我的毛妹子?!?/p>

    她被他的話羞得滿臉緋紅,:“莫亂講,我是個有男人的人。”

    他聽罷先是一驚,繼而又惱,說:“你這么沒心肝!被推倒在火坑里了,還給那七鬼守寡不成?在這屋里能有你的好日子過?答應我吧,我明媒正娶娶了你?!?/p>

    她心動了。倒沒想到以后打地主分田地,只想到虎狼一般兇狠的大娘,遲早會把她活吃掉。有個健壯的柏生要,也不是壞事,就咬著嘴唇一點頭。

    他樂了。他是在臨近家鄉(xiāng)的行軍路上,幾夜沒睡好覺,才拿定這主意的。

    當時,他激動得氣都出不贏,幾下就把軍帽上的紅五角星帽徽,胸脯上的“解放軍”符號扯了下來,還把腰間的手槍也摘下來。然后大喊:“警衛(wèi)員!”屋外雄壯地應了一聲“到”,進來個英俊后生。他將帽徽、符號、槍和一封折成三角形的信交給英俊后生,吩咐說:“你跟同志們快回團里去,把這些交給團長?!本l(wèi)員接過東西,疑惑地說:“副團長,你......”他說:“快走吧,我信上說得很清楚,團長一看就明白?!?/p>

    其實他才在部隊上學會幾個字,晚上熬了大半夜才寫成這樣兩句話:“團長:我革命成功了。我在家鄉(xiāng)跟黨走!”以后,聽說是哪位首長發(fā)了話:“那是頭蠻牛,沒文化,眼光淺,光是打仗不怕死,如今思想退了坡,留在部隊也沒多少用。就讓他在家鄉(xiāng)跟黨走吧。首長還說:他也是個參加長征的老同志,給地方政府打個招呼,該給他個老紅軍待遇!

    他娶了她,就一心撲在剿匪反霸上。當?shù)卣娝麑扯窢巿远?、積極,資格老,又當過副團長,非常尊重他,給他立了功,將那條從七爺屋里繳獲的“中正式”步槍獎給了他。

    他興高采烈背回這條槍的時候,槍上還系著一朵用紅綢扎的花。她喜歡那花,伸手摸了一下。他吼起來了:“莫動,這是你動得的?”她嚇得忙縮回手,說:“摸摸還不行?”他嚴厲宣布:“不行。摸也不行!”她很生氣,一天都沒搭理他。

    夜里,她也用背朝著他。他涎著臉求她:“不準你摸槍生氣了?那是我的槍,你怎能摸?這才是你的槍,你高興怎摸就怎摸?!彼氖秩ッ怯舶鸢鸬臇|西。她趕忙抽回手,罵了一聲:“痞!”罵歸罵,干歸干,他到底還是把他的槍給她了。他在她身上掀了一陣狂風后,滾落下來,喘息著:“這桿槍還不好?”這倒逗她想起了七爺,想起七爺?shù)娜崆槊垡?,想起與七爺?shù)乃廊セ顏恚睦飸賾俚?,就沒好氣回道:“你這桿槍好,好,好得跟你那桿槍一樣,‘呯’的一聲,呵——放了!”

    他沒聽懂她的話,只道她還在對他生氣。就說:“你要明事理。不準你摸槍是有規(guī)矩的。槍是革命的命根子。你過去成分高,怎能挨近革命的命根子?”她頓時氣出了眼淚,心想,自己一個丫環(huán),無法當了七爺?shù)男±掀?,就成分高了。你不也是七爺家的長工?便道:“嫌我成分高,還跟我睡覺?那不也是你的命根子嗎?”說得他啞口無言。

    她沒能說服他。他是蠻牛性子,認定的事不是一個女人拉得轉的?!皼]有革命的命根子,哪有自己的命根子!”他認準了這條理。不過,毛妹子有味,對他說來也是顛撲不破的。他的理想日子是:女人,不缺一天的睡;那桿槍,成天背著滿大隊轉。他只覺得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似乎搗亂的、想搗亂的,可能要搗亂的,也越來越多。先是地、富、反、壞,才四種;以后加了個“右”,成了五種;再后來增加到“二十一種人”。敵人這么多,企圖破壞社會的壞人這么多,他手中的槍桿子松得氣嗎?

    他太忙了。日日夜夜挎著“中正式”在大隊的坡坡坳坳上轉,恨不能抓到一、兩個搞破壞的敵人。女人他也丟不下,常常才從女人身上翻下來,就挎槍巡夜去了。

    她擔心他壞了身體,說:“世界太平得很,么事都沒有,要你巡什么夜!”他惱怒了,吼道:“你還是跟那鳥七鬼共一個褲襠,要對我撒迷魂藥?沒事?你就是事!”她說:“我是為你好,要你顧惜身體!”他說:“你不是為我好,是為敵人好,是在麻痹我的革命意志?!睔獾盟僖膊幌胝f話了。

    果然,他變虛弱了,先是常喊腳巴子乏。才五十多一點,自己那桿槍就不行了。這很自然地叫她想起七爺,當年七爺六十好幾了,還越干越猛哩。接著是咳嗽。他是煙蟲,常常旱煙袋不離嘴,而今煙嘴才靠在嘴巴邊,就會咳得地動山搖。

    她想,如今把身體搞成這副樣子了,總該有個消停的時候吧。哪知沒有。床上干不成什事了,他的心思更專注在那桿槍上。坐在屋里,哪怕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還是不停地擦拭他那桿槍,擦得槍管、槍蓋锃锃亮。早晚帶著一串“啃啃、吭吭”的咳嗽聲,在各村各莊巡查著。

    “老紅軍也真是,一身病了還不歇歇?!?/p>

    “老人家也真有耐心,又沒見查到什么壞人?!?/p>

    “如今是太平世界,哪來壞人?”

    他的行動,他的精神,引來不少贊嘆和議論。

    大隊書記卻說:“壞人、敵人怎沒有呀,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說有。不是老紅軍巡查得力,還不鬧翻天!”

    大家一想,覺得書記說的也是。不是報上、廣播里常常公布許多地方有壞人和敵人破壞的消息。幸虧自己大隊回來個老紅軍,抓住了革命命根子的槍桿子,方才保了一方平安。

    他仍高舉著的那雙臘雞爪子似的干癟手,顫動著,喉嚨里仍在喊:

    “要,要——”

    她懂得,他是戀著那支槍,他離不了那支槍。他要那支槍,也不準她接觸那支槍。

    “要,要——”

    他仍然這么喊著,用極其微弱,卻又是極其堅決的聲音。

    她本不想理他,因為她在他眼光里是“成分高”;她又不忍不管他,畢竟一夜夫妻百日恩??伤遣粶仕尩?。她不去取槍,又怎么將槍遞到他手里?真叫她坐立不寧,拿不定主意。

    病懨懨的他,還是擔心她去摸槍,只是朝她擺手,喊:

    “不,不——”

    她一氣之下,轉身想走。才轉身,又聽到他可憐地喊:

    “要,要——”

    她返回來,看到他在被窩里掙扎。這一瞬間,她突然得到啟發(fā):為什么不扶他起來,讓他自己取呢?

    瘦成一身骨頭的他,居然還這么重。她使勁抱著他的肩,將他扶起,然后用自己的肩膀撐著他的背脊,將他頂著。他高興地嘟嚕:“好,好,——”

    她心里卻是涼涼的,陡然想起一件事。一次,他倆做完事,他很高興,摟著她問:“我對你還不好?從沒罵過你,打過你?!彼犃耍蘖?。他很奇怪,不知她為什么哭。她口沒說,心里卻在說:你不罵我、打我,跟七爺家的大娘罵我、打我沒什么兩樣?她沒把我當屋里人,你也不也沒把我當屋里人!這么想著,她不由眼眶紅了。

    他長伸著手,在墻上亂抓,抓了好一陣,始終夠不著墻上那桿槍。他累得氣喘吁吁;她也累出一身猛汗。她氣力也不夠了,再也撐不久了,下決心還是幫他一下。便使足勁,騰出一只手來,幫他取墻上的槍。

    “不!不!——”

    他嚎叫著,亂打她的手。

    她沒理會,任他打,只顧取槍。她終于取到了。只是槍太重,她力不夠,槍重重倒下來,滑過她的手臂,倒在他的懷抱中。他抱著槍,連帶她,一起倒在床上。

    她聽到了他的一聲笑,一種滿足的,但又是嘆息般的笑。只那么一晃,就什么聲響也沒有了。

    待她爬起來看他時,那桿槍壓在他的胸上,他靜靜的,一動也不動,連下巴上那縷稀疏的白須,也不再抖動。

    她哇的一聲哭了。

    她是坐在床邊哭。她不敢伏在他身上,怕挨到他不準她摸的那桿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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