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油菜花開了。
這是一個盆地,四圍是山,中間是田垅,田垅里和田垅邊沿的坡地上開滿油菜花。站在山坡上的村子里,一眼望去,田垅里就像盛了一大鍋金水,是那樣地在陽光下晃蕩,閃爍;又像鋪著一床大金毯,滿滿實實地蓋著什么更珍貴的東西。覺得太陽也特別亮,山也特別青:是被那一大鍋金水映照成這樣子。蔚藍的天、翠青的山、金黃的田野:沒有哪一季的景色有這樣美了。
于是人也就特別激動和興奮,就在山坡上的村子里呆不住,總覺得要到金水里去游一游,到毯子上去滾一滾,還要掀開毯子看一看。到了油菜田里,人就被金色氤氳著,被金光浸潤著,眼睛只能瞇縫著,但眼光是無比的貪婪了。只見那花兒,一朵朵,一串串,挨挨擠擠,熙熙攘攘;似還聽見他們在嚷,在叫:“快看我,快看我!我最美!”于是顧此失彼,掛一漏萬。這一朵,那一朵,這一串,那一串……每一朵都是四個瓣兒,幾絲蕊兒。瓣兒是棚,是帳,是男人的手掌;蕊兒是妻,是兒,是男人是心。每一朵又都不同,有的瓣兒寬大,有的瓣兒窄小,有的瓣兒張得大方,有的瓣兒張得拘謹;有的蕊兒則挺挺地豎著立著,有的蕊兒則柔柔地歪著倚著。而每一串都是:下面的花兒開了,漸漸往上就還是花苞,越往上花苞越小。人知道,他們惟有這樣,“黃金期”才會長。
這時候,人業(yè)已色迷迷了。而色與聲往往是形影不離的。是還有聲啊,那是蜂兒的嗡嗡聲。有蜜蜂;也有野蜂,比蜜蜂個兒大,也許采蜜也會多。也不知他們是從哪里飛來的。他們飛到這一朵上呆一呆,飛到那一朵上呆一呆,落腳或離開,都使得那花朵兒、那花串兒微微顫動,又輕盈地掉下一些花粉,或者一些早開的花兒的花瓣兒也掉下來。因了這生靈,田垅里就熱鬧起來,就更生動起來,也多姿多彩而不顯單調。
這時候,人就有醺醺的醉意了。這種醉意,緣于蜜的甜,當然還緣于油菜花的香。油菜花的香,本來早就聞到的;油菜花的香,本來也帶有甜味:只是看見蜂兒們采蜜,那香兒就覺得更濃烈了,更甜蜜了。貪婪的人自然要重重地吸鼻子,想把香兒更多地吸進五臟六腑。
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田垅里是沒有什么事的,不要澆水,不要施肥,也不要撒藥。一般的人,在田垅里走一走,迷一迷,醉一醉,也就可以了,就往回走了。
但有些人還有一種擔心。這時節(jié),油菜田里的鵝豬菜也長得最水嫩最蓬勃,那是一種好豬菜!扯豬菜的人,最喜歡到油菜田里去。有些人就擔心扯豬菜的人弄斷弄倒油菜稈,就不準人到自家的田里去扯。
榴銀就是一個。榴銀在田垅稍深處自家一丘田的田埂上站了一陣,色迷迷、醉醺醺地要往回走了,又想,田垅更深處自家還有一丘田,那一丘田去冬下肥多,油菜好,鵝豬菜也跟著好,怕不怕有人拱到里面扯?就往更深處走??熳呓乔鹛锪耍兔つ康睾埃骸安灰谔锢锍敦i菜啊!怕弄倒油菜稈子啊!”走到那丘田的田埂上了,就站住,看田里有沒有人。當然,田里即使有人,但那人如果蹲著不動,田埂上的人是不知道的,因為油菜稈兒齊了人的頸。榴銀站著看了好一陣,田里一直沒有動靜,想必沒有人,就往回走。快要走到田埂端頭了,他無意地往回轉一下頭,突然就發(fā)現(xiàn)田中間的油菜稈兒動了一動,像平靜的池水里有尾魚泛了一下水?!笆悄膫€啊?”榴銀就喊,并且轉過身,往回走了。沒有誰答話,也沒看見油菜稈兒再動。但可以肯定里面有人,就下了田,小心翼翼地撥開油菜稈兒,往里鉆。
快到田中心了,他看見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扯豬菜的女人,一個屁股朝著他扯豬菜的女人!“你,你……你怎么在這里扯豬菜?”他認出了她是誰;他囁嚅著,難為情的倒是他了?!拔也坏门鼓愕挠筒说?!”那女人聲音細細的;她系著圍裙,胸前抱著一大團豬菜,她沒有把篩子拿到田里來,因為篩子那么大,怕撞倒油菜稈兒。他走到她身邊,站住了。她停止了扯豬菜的動作。田里只有蜂兒的嗡嗡聲。不知過了多久,他說:“那么你就扯吧!”她并沒有聞聲而動,還是呆呆地蹲著,用兩只手抱著那一大團豬菜?!澳愠栋桑灰o的!”他說著,自己也蹲下來,也扯豬菜。她就扯,慢慢地移動身子。他也一樣移動,方向也一致。仍然只有蜂兒的嗡嗡聲。她突然說:“我要回去了!”他說:“還扯一會吧!這田里的豬菜好!”又說:“你抱不住了,我給你抱出去吧!”就走到她身前,把自己扯的一把豬菜放在她胸前那一大團上,再兩只手掌張開,伸到她胸脯的兩側,插下去,叉起那團豬菜,抱在腹前,再慢慢往外走;又回過頭,瞥見她胸前鼓起的兩團,眼光就蜜蜂般停在那里。
把豬菜放到畦溝里的篩子里,又登上田埂四下里望。四下里并沒有人。他心跳更急促起來。她是幾年前嫁到村里來的;先是有人介紹給他的,她不同意,介紹給另一個人時,她同意了。但是第二年她丈夫就出外了,以后一直沒回來,據(jù)說信也沒有。他結婚后第二年婆娘也出外打工了,但月月有錢寄回來。但他是血氣正旺的男子漢!血氣正旺的男子漢心血一涌,就又彎著腰進了田,走到她面前,站住了。見那女人一只手仍在扯豬菜,另一只手又把一小團豬菜抱在胸前了。他就顫抖著把手抬一抬,再慢慢往下垂,手指要觸到她頭頂了,又凝滯了。而她那一只手仍在扯豬菜。蜂兒仍在嗡嗡叫。終于,他的手指觸著她的頭頂了,卻又僵住了,然后,一只手指就活泛起來,一彈,躺在頭發(fā)上的一片花瓣就往下落。那花瓣掉到她的頸窩里了。
她扭頭看了他一下。
呼哧呼哧地,他喘氣更急了。
那種嗡嗡的聲音變成了隆隆的了。
滿垅的油菜花像鋪著一床大金毯,滿滿實實地蓋著什么更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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