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南的一個小山坳里,散落著幾十戶人家。村前小溪流靜靜的流過,楠竹圍繞著半拉子村落,房子依山而建,不規(guī)則的散落在大山腳下。
小雞在草叢中悠閑的覓食,狗兒趴在門前打盹。春天,村東頭的油菜花開了,香氣和著新翻的泥土味在空氣中彌漫,沁人心脾;山坡上,放牧的孩童笛聲悠揚,牛兒甩著尾巴在啃著綠油油的草兒。夏天,小伙伴們光著屁股在小溪里摸魚、捉螃蟹,運氣好的話,午餐準能吃上香焙小魚仔或油炸螃蟹。晚上,三、五個扎堆兒,搖著蒲扇、呷著綠茶,聊聊村莊八卦,侃一下流年軼事。天上星光燦爛,曬谷場上,歡聲笑語,好不愜意。秋天,背著竹簍,上山摘毛粟,去桔園偷桔子。冬天,打打野兔、堆堆雪人。年關將近,還能分享鄉(xiāng)鄰們殺年豬送的“殺豬菜”,雖說只是些許豬頭肉和豬血,但那是化不開的濃濃鄉(xiāng)情。村莊里到處都是兒時歡笑的痕跡,有太多的記憶烙進了腦海。
村民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柿耍跻慌跎饺?;餓了,做一頓柴火飯;累了,放下鋤頭,吸袋旱煙;過節(jié)了,殺只雞;過年了,宰頭豬,火坑上掛滿臘肉。所有的這些場景,定格在我的腦海中,畫面感極強。
那些畫面中,有童年,有家園。準確的說,是有回憶,有鄉(xiāng)情。
九八年的秋天,從背起那個牛仔背包起,便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的家園。一走,就是數(shù)年,至今仍漂泊在他鄉(xiāng)廣東。
廣東,那個曾讓許多人為之瘋狂的地方,竟變成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在東莞長安,那個南方的小鎮(zhèn)。高樓林立,工廠眾多,素有“世界工廠”的美稱。收留我的那個工廠臨著國道107,廠門前,車流如織,汽笛聲響個不停??諝庵袕浡秃秃顾奈兜?。我坐在流水線前,把一個個配件裝在指定的位置,把一顆顆的螺絲打進產(chǎn)品里。每天重復著同樣的動作,也重復著同樣的生活:車間、宿舍、飯?zhí)谩?/p>
我把配件裝進產(chǎn)品,而我也被生活裝進了小鎮(zhèn)。無力掙脫,也無力還手,生活的路如此艱難。外面世界的燈紅酒綠統(tǒng)統(tǒng)與我無關,倒是路邊小攤的炒粉,下班后卻迫不及待走進我干澀的肚子。那時的我,在南方小鎮(zhèn)的冷漠和生硬中彷徨,在無數(shù)個不眠的長夜里孤獨想念那煙雨朦朧的村落。那時的我,曾在日記里幼稚的寫道:
嘿,我在
在冷漠的南方小鎮(zhèn)
揮霍著青春的血汗
兌換著多枚硬幣或幾個銅板
或在口袋中叮咚,又或緊握在手心
嘿,我在
在無數(shù)個不眠的黑色夜里
想起故鄉(xiāng)的那村落
那金黃的油菜地,夕陽下母喚兒歸
雞鴨回籠,牧童歸來
習慣了南方麻木、機械的生活后,曾經(jīng)熟悉的家園慢慢的陌生起來。
回家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起先是,一年回一次家。到后來的,兩年,再到后來三年、五年。故鄉(xiāng)漸行漸遠了,每次回那村莊的時間也不過三、五天罷了。
母親六十大壽,回了次家,為母親祝壽。
一條水泥路辟山而入,像條腰帶纏繞著村莊。冬暖夏涼、甘甜可口的井水也成了臭水潭,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戶戶都安上了自來水。
村莊的新房錯落有致,一座高過一座,聳立在水泥路的兩旁。依山而建的那些老房子盤旦在雜草叢中,形單影只,滿目的滄桑和荒涼。走了許久,也聽不著一聲狗吠,雞群覓食的場景也不再看到。只有水泥澆鑄的曬谷坪上,幾個小孩在玩玩具飛機,一個老人半躺在那曬太陽。
故鄉(xiāng)變了,似乎洋氣了,又似乎陌生了。之前那種雞鴨成群,狗吠主斥的場景漸行漸遠了。那種喝牛下田,男耕女織的時代也不存在了。村莊里除了那些個玩飛機的小屁孩,還有就是半躺著曬太陽的老人了。
我沒敢驚動老人,也沒有擾亂小孩子的興致,悄悄的往家走去。
我的歸來,父母很高興,忙碌著張羅飯菜。而兒子顯得格外生份,躲在母親身后久久不肯露面;我趕忙拿出糖果和玩具,想拉近和兒子的距離。兒子一下子興奮起來了,拿起玩具徑直走了開去,也不理我。不大一會兒,兒子老大不高興的回來了,狠狠把飛機摔在地上,嘴里直嚷:什么破飛機,都不能飛的,小五家的那飛機飛好高呢,我不要。
聽到這話,我的淚終忍不住流了出來。為了省錢,只是為兒子買了個能在地上滑行的玩具飛機模型,沒想到小孩子的攀比之心竟會如此之大。
飯后,和父母商量母親的壽宴。我的意思是在家擺幾桌,簡單點,圖個喜慶就行。
一直不作聲的母親開口了。只是說誰家母親大壽在那個、那個酒店擺酒了,排場夠大、場面真鬧熱,連煙都發(fā)藍嘴“芙蓉王”。
那就擺吧,我去找個酒店,我不敢拂了母親的意,也不能拂了她的意。
煙還得發(fā)藍嘴“芙蓉王”,一個客人一包,另外多買幾包散發(fā),母親又加了句。
定好母親的酒宴,佇立在村落東頭??偢杏X心里少了什么東西一樣,心里失落,但又說不上來。故鄉(xiāng)沒有企業(yè),沒有商業(yè),全部經(jīng)濟來源就是外出務工。多少回我們告別父母、妻兒、朋友,在他們的淚眼汪汪中選擇離去。
家,對于我們而言,或許就是客棧,匆匆來,又匆匆走。我們用血汗、尊嚴甚至生命去賺錢,留下年幼的兒女,年邁的父母或是年輕漂亮的妻子獨守空房。
多數(shù)人房子起得越高,身體卻越來越差。內(nèi)心也越來越麻木,鄉(xiāng)鄰之間也越來越冷漠。見了面就是那句:在那發(fā)財啊,你是開寶馬車回的吧。其實,這是種客套也是種生份。又難怪剛才吃飯時,父母談得最多的是,那家又修了個三層高的新房,那家的兒子又開個大公司,那家又買了個名車……
我眼前村莊的圖象突然模糊起來,心刀絞般的痛。這是怎么了?學生們不比成績,比手機了。年輕人不比干勁,比誰的女朋友漂亮,誰的老爸有錢了。成年人不比干練,比誰家錢多,誰抽得煙好,誰買得車子好了。老人們不比健康,比誰家孩子有錢,誰家樓高了。姑娘們不比手巧,比誰家老公帥氣有錢了……
在鞭炮聲中,在親朋好友的祝福中,母親的壽宴如約而至。我端起酒杯,輪番敬父老鄉(xiāng)親。忽然發(fā)現(xiàn),好多鄉(xiāng)親都變得大腹便便起來了,嘴里的言語變得更加客套和生份。曾只會在應酬場上出現(xiàn)的虛頭八腦的、十句有九句假話的言詞,只是變了個樣一股腦兒迸發(fā)在這個酒席上。鄉(xiāng)親鄰里之間那種濃濃的鄉(xiāng)情,在風中飄散,很快消失在空氣中,尋不著蹤影。
我迷茫了。銅臭、虛榮、攀比,這些詞語在童年時代似乎與故鄉(xiāng)無關,而今卻真實的在這個小村莊上演。水泥路旁那一排、排的樓房,這些年在使勁長高。酒席間那些言不由衷的話語,還有各家門前停放的小車,一輛比一輛高檔…………所有的這些,都一個勁兒的比著賽。似乎要證明一下,誰才是這個村莊的王者一樣。
這是故鄉(xiāng)嗎?我努力搜尋兒時烙在腦中的印記,心更加茫然了。世事大抵都在變化,不僅故鄉(xiāng)如此吧!
家就是用鋼筋、水泥壘起的、又空置在故鄉(xiāng)的高樓嗎?生活就是抽高檔煙,炫耀自己的豪車嗎?
不盡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