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又盼來了一個假期,便回了趟老家,才恍然覺得已是秋日了。老家不算偏遠,也無勝景可看,但是足以滌凈滿心塵土,換得半日清逸了。
清晨下了一霎微雨,所以幽靜小路上撲面而來的清新空氣還染著些濕潤的綠意。路旁草葉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像是不帶傷感的眼淚。路的兩側(cè)是并不高的老院墻,略一踮腳就能將整個院子盡收眼底。可是小院子里除了寂靜沒有別的。院墻外小路旁是堆放得整整齊齊的舊瓦,也不知它們在那里安躺了多久?;蛟S幾經(jīng)很有些年月了——流年為它們輕涂了一抹蒼苔,被雨浸濕,更加幽綠,映襯著灰暗的屋瓦,為這清秋平添了幾分詩意。低眸四望,看不見衰草敗葉,有的只是清淡柔和的綠和古樸滄桑的灰。然而,空氣里那份清冷拂過指尖時,依然未落下了清秋的痕跡。我沒有再往前走,因為怕把眼前舊瓦堆里那縷飄搖的古韻踩碎了。
忽然想起昨天路過的某個院落來了。是那種極普通的江南小院,白墻,低矮的圓拱門,墻上有大片的爬山虎,一扇沉重的木門掩住了滿院清寂。只可惜坐在車上的我對它只是匆匆一瞥,無緣停留,想起來覺得有點遺憾。我沿著小徑慢慢走回了老屋,只見堂屋里擺了張方桌,三五個鄉(xiāng)鄰正湊合在一起打麻將。隨著麻將被推倒重洗的“嘩啦”聲,我好不容才捕捉到的那一絲幽冷的詩意頃刻間就蕩然無存了。想了一想,我取了鑰匙打開小倉庫,拖出一輛老掉牙的自行車。我決定去找昨天經(jīng)過的那個江南小院,去把清秋的意境找回來。
伴著輕微的“吱呦”聲,我蹬著老單車出了村子,可是我似乎不記得走哪條小路可以找到那個院子。斟酌之后,我打算朝著秋韻最濃的地方走。因為無論去哪兒都像是一樣的,我要的只是一份至清至靜的像江南的秋的氣息,不需要楓葉荻花,不需要波心冷月,也不需要夜雨梧桐,只要半壁藤蔓,就能觸及那清絕夢境里的江南之秋。
于是慢悠悠地轉(zhuǎn)過幾道彎,走進了一條安靜的巷子,忽然見到了一個榨油坊。我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來。繞過這個小作坊不遠就是那個小院子了。舉目四顧,詩般的小院落靜靜映入眼簾。
依舊是白墻黑瓦,青藤老墻。那個門掩住院里清寂的同時,也仿佛將一切塵囂隔絕在外。歲月像是這里沉淀了很厚很厚,無需尋覓,百年前的古意俯拾皆是。時間的細流又仿佛未曾從這里淌過,風景依稀似舊年,沒有沾染半分塵俗與物欲。
小院靜靜凝視著我。它的清寂沒有被我攪亂。我想,這扇門的后面一定深藏著一段往事,或溫暖,或凄涼,最終都化作幽深的平淡。院子里應該有一口老井,幾張石凳。在很多年前,那冰涼的石桌上放過幾盞茶,“幽綠一壺寒,添入詩人料”。凝神靜聽,細細清風里仿佛還縈繞著絲竹的殘曲:“戀戀青衫,猶染枯香,還嘆鬢絲飄雪……”也許,院子一角放著大大小小許多酒壇子,蒼翠的爬山虎將陳舊的酒壇子掩了大半。稍稍走近,發(fā)現(xiàn)早已灰塵滿布的木門上依約有“某記燈籠”的字跡?;蛟S這小院子里應該晾著不少白色紙糊的燈籠?;蛘?,在這樣濕潤的天氣,他把燈籠都收進了一角矮屋,只在黃昏的時候挑起一盞掛在檐角,陪伴著那些寂寞的爬山虎和酒壇子。
風過,吹來微微的寒意。這清冷幽靜的意境正是我所愛的。透過這清秋的氣息,千百年前的詩詞里那個有些飄渺的江南仿佛撲面而來,無關(guān)杏花春雨,無關(guān)柳綠鶯啼,無關(guān)殘荷秋月,無關(guān)深巷酒旗,有的指示半壁蒼冷,滿檐青灰,一縷詩魂。
我最終沒有去看那木門后的江南。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怕剛剛營造好的清秋會在一瞬間傾塌??缟蠁诬?,遠離了那個院落,沿著陌生的路,走到更深的秋里去。
其實,路過榨油坊時已然轉(zhuǎn)入了城郊。既非鬧市,亦非鄉(xiāng)野,別有一種趣味。路上是如此靜謐,只有偶爾幾聲鳥啼濺起微涼。我索性推著老單車,在路上走走停停。我把這清秋的韻致拾進車籃里,同時,也希望遇上一個像我一樣,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清秋里自在漂泊的旅人??上]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們都沒有放慢腳步,在開車絕塵而去的瞬間,與清秋擦肩而過。清寂的小路上又只剩下我一個。有時候路過某條小巷,聽見屋里傳出二胡的淺吟,會駐足良久。我在等,等那二胡的主人徐徐步出,淺弄絲弦,系住一縷清秋,微笑道:“姑娘也喜歡絲竹幽韻么?”可惜走到了石板路的盡頭也還是沒有,仿佛沒有人見我這個閑散的過客,沒有人看見清秋。
走了很久很久,終于通到了一條空闊而安靜的大馬路。目所能及的遠方,車水馬龍,一片繁華,而暮色漸漸彌漫開來。一條黑狗靜臥在路的正中,一輛摩托車疾馳而過,它卻只是略略起身,復又坐下。它究竟在那里等什么呢?或許,等的是它的清秋。突然,老單車劇烈地顫抖了幾下——它磕到了一塊小石頭,而那滿籃清秋的痕跡便在這顫抖中紛紛跌落,倏爾無痕了。
這時候,空氣漸次潮潤,沾衣欲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