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 民 右 派
——父親的寓言之一
周宜地
我父親是一個只讀了兩年私塾的農(nóng)民。
我父親是一個右派。
我父親是一個農(nóng)民右派。
對別人講述我父親時,我總是這樣千篇一律地開頭。
聽我講述農(nóng)民右派父親故事的人,也幾乎千篇一律地表示過這樣的懷疑:農(nóng)民右派?有農(nóng)民當右派的嗎?
長大成人,對發(fā)生于1957年的那場偉大的反右派運動有所了解之后,我對父親能當上右派有過疑惑,總覺得右派應該是那些讀了很多書、有知識的人才有資格當?shù)?,不應該生長在農(nóng)村??墒牵赣H成為農(nóng)民右派,卻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一個我親眼目睹的事實。
那是一個1957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那個晚上,在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心里刻下了的是“寒冷”兩個字。
那天吃午飯的時候,父親對母親說,晚上不要讓老地出去。
老地就是我。在我們那個地方,凡是呼叫男孩子,都是老字后面加上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我的大名叫周宜地,就被叫做老地。至于為什么取這樣一個土得不能再土的名字,多少年后母親曾經(jīng)對有過解釋。她問我,你知道你為什么叫宜地嗎?我搖了搖頭。母親臉上露出一種很神圣的神色來,說,你是修這座房子安地腳枋時出生的,所以才取名宜地。那天,新房子安放地腳枋的爆竹一放,你就出生了。有這座房子才有你,這房子在一年你就長一歲,這房子在一百年,你就有一百歲。小時候任憑別人“老地、老地”地叫喊無所謂,長大以后,讀了一點書,覺得這名字太俗,曾經(jīng)想改名,被父親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之后才死了改名的心?,F(xiàn)在看來,唯一的好處是與誰也不同名同姓,天底下大概只有我一個人名叫周宜地。
那天下午,母親大概已經(jīng)知道要出事,臉色很難看,淚水快要往下掉了。我感到有點害怕,以為父親又要整家規(guī),罰我拜土地菩薩了。
我們老家的房子,中間是堂屋,兩邊是廂房。堂屋分前堂和后堂,后堂是廚房,前堂是吃飯、接待客人的地方。前堂與后堂,一般都用神龕隔開。神龕下面,是供奉土地菩薩的地方。將它叫做土地菩薩,有兩種意思。一種意思是指土地菩薩這一尊神靈,另一種意思是指供奉土地菩薩的那個地方。
我最為害怕的懲罰拜土地菩薩,就是雙膝跪神龕下面的土地菩薩前面。只要我跳皮搗蛋,被父親認為是做了壞事,就逃脫不了拜土地菩薩。讓我更不能忍受的是,拜在土地菩薩面前,頭上還要頂一個裝滿水的木臉盆,用雙手扶著,端平,不能讓水溢出來。盆里的水要是溢出來,父親就會認為我拜土地菩薩拜得心不誠,必須一直拜下去。夏天倒無所謂,要是碰上冬天,可就慘了。那時家里窮,冬天也只能穿上一條補丁加補丁的單褲。跪在冰涼的地上,不要多久就會渾身發(fā)抖。身子一抖,頭上的臉盆就端不穩(wěn),水就往外溢。從木臉盆里溢出來的水順著脖子往下流,不一會就會渾身濕透,身子就更不能穩(wěn)穩(wěn)端端挺直。要命的是,每當我受懲罰時,旁人還不能上前勸說。只要有人上前勸說,我就越加拜得久。好幾次村里的人見我拜土地菩薩,要上前勸說父親,母親就會死死地拉住上前勸說的人,說,我的娘呀別去勸了,你要去勸,老地就死得成了。
所以,聽到父親說晚上不要讓老地出去,我自然想起拜土地菩薩的事。當時正值冬天,真要是拜土地菩薩心腸,那可慘了。
后來,我感覺到有點不太對頭,父親不太像要懲罰我。
父親每天午餐是要唱一小杯米酒的,這天他出乎意料地沒有喝酒,只是拿了水煙管沒完沒了地吸煙。透過他一口一口吐出來的濃濃的煙霧,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色鐵青,雙眼露出的是一個孩子無法理解的眼神。母親將小妹妹們緊緊地抱在懷里,不停地抽泣著流著淚。桌上剛吃過飯的碗筷,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地由母親收拾好,仍然散亂地擺在桌子。那只公雞在桌子下來回走了幾圈,發(fā)現(xiàn)主人沒有趕它走開的意思,便跳上桌子撿飯粒吃。
父親沒去趕它,母親也沒有去趕它,依然不聲不響地坐在那里。
平常,吃完午飯后,我必須去放牛的。這一天,父親沒有一點催我去放牛的意思,我也不敢離開,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天色慢慢地黑了下。
這時,一個人從門外走了進來,大聲地叫了一聲,周常典,走!
周常典是我父親的名字。不過,村里人大都叫他二爹,因為他排行老二。真正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周常典,我還是第一次。
那聲音好兇好狠。我順著聲音望去,發(fā)現(xiàn)來人是村里的干部,一個罵起人來儼像惡狗叫一樣的人。我們那里的將狗叫做羅羅,村里人背后也叫他羅羅,就是說他像一條狗。平時,父親對他很看不起的,說他只出了一個嘴巴子,農(nóng)活一點也不會干。不知為什么,這一次父親聽到羅羅一叫,卻馬上就離家跟他走了。
父親為什么羅羅叫走呢?羅羅帶走父親,去干什么呢?
抱著妹妹的母親,已經(jīng)哭起來了。哭聲雖然沒多大,但是哭得很傷心。隨著她的哭聲一起一落,母親的身子也一顫一顫地發(fā)著抖。也許是她忘記了懷里還抱著妹妹,將妹妹也弄哭了。妹妹可不像母親那樣將哭聲壓得很低很低,哇哇哇尖叫起來,好像要將堂屋鬧翻似的。
那時我還小,不可能知道母親的哭與父親的被帶走有著什么時候的聯(lián)系,但知道一定與父親被帶走有關。小時候的我,有如今天人們所說的問題小孩,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所以,父親說的不準我出門的話,對我沒有多大的約束力。羅羅帶走父親,害得母親這么傷地哭,妹妹也這么傷心地喊,我覺得我不能這么老實地呆在家里,我應該跟上去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是乘母親還在傷心流淚的機會,從后門溜了出去的。
天還沒完全黑,昏沉沉的。田垅里,我們學校的一個老師正拿著一個鐵皮喇叭在做宣傳,他的聲音似乎有點沙啞,完全沒有上課時那么好聽。而且,我也跟本不知道我父親的被羅羅帶走,與老師天天喊喇叭也有關。直到我讀了中學之后,我才知道父親的被帶走乃至最后當上右派,與王老師手中的喇叭之間確實有關系。
不過,當時我并沒有認真去王老師聲嘶力竭的叫喊,我關心的是被羅羅帶走的父親。
我們家所在地方,叫公堂上,也被叫做公堂村。我們家是一座獨處的房子,家門前是一條卵石鋪成的路。聽父親說,這條路叫大東路,是從縣城延伸過來的。順著這條路走,可以一直走到寶慶府。父親說,寶慶府可是個大碼頭,好高好高的房子好多好多的人好寬好寬的街道。門口資江河里那些龍棚子船,就是從寶慶府開上來的。記得父親要我上學我不肯去時,父親就這么說過,你蠢!讀了書你就可以去寶慶府做事,去看寶慶府好高好高的房子好多好多的人好寬好寬的街道!我之所以愿意上學,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從父親嘴里知道讀了書可以去寶慶府看看世界。所以,每當我從這條路上向學堂走去時,心中生出一種孩提時代的沖動。
可是,從家里偷偷地跑出來去追父親時,心中充滿的是惶恐與不安。我發(fā)現(xiàn)父親走在前面。我撒開腿,飛快地追了上去??熳飞蠒r,我又放慢慢了腳步。我沒有跟上去,倒不是我害怕讓羅羅發(fā)現(xiàn),而是怕被父親發(fā)現(xiàn)。在我們家,父親的話是不能違抗的。
羅羅帶著我父親是往公堂街上走。公堂上街,大約百十來戶人家。街中間是周家祠堂。周家祠堂旁邊,是我每天上學的公堂小學。原來是一座關帝廟,后來改做學堂。周家祠堂也不再做祠堂用了,成了公堂糧站??煲M祠堂時,我聽見羅羅很厲害地叫了一聲,快走!然后狠狠地將我父親推了一掌,父親大概沒留神,被推得跌倒在祠堂門檻邊。父親爬起來時,向后看了羅羅一眼。
當時,我無法說清父親的神態(tài)。長大之后每每想起那一情景,才認定父親當時的眼神有無奈也有沉默,更多的是茫然。我必里想的,是父親為什么會那么老實讓羅羅狠狠地推一掌而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反抗,要是我,咬也要咬上他一口的。
這時,村里所有的人幾乎都來了,一個個往祠堂里走。我是夾雜在大人中間溜進祠堂的。祠堂門后是一個很氣派的戲臺,從戲臺下面走過去,是祠堂的天井。過了天井,走幾個臺階就是一條走廊。大人們黑壓壓的擠在天井里,一齊往戲臺上看,等著開會。我擠在人群里自然是看不到戲臺上發(fā)生什么事情的,于是就走到天井旁邊走廊的臺階上。站得高一點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戲臺上橫掛著一個橫幅,上面寫著一行大字。還是小學生的我,不能全部認清橫幅上的字。除了認得上面寫著父親的名字,還認得上面有“打倒”、“分子”等好幾個字。我不明白父親的名字為什么要寫在上面,直到后來羅羅在戲臺上大聲說“打倒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周常典”,我才將那條橫幅上的字連貫著認出來,并且永遠地記在了心里。
我找了一個大泥磚頭放在臺階上,然后坐下來,雙手托著下巴往戲臺上看。父親是在羅羅大聲叫喊“打倒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周常典”之后被人從后臺推出來的。我一看,驚得連氣也不敢出了。沒想到平日威嚴的父親,居然讓人用谷籮索捆綁起來了。他的雙手被捆在背脊上,使他的頭只能低著,我看不到他的臉。他是被人提著捆綁他的谷籮索推出來的,推到臺前時,推他的人從后面朝他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腳,父親便身不由己地跪倒在臺上。
這時,天下起了毛毛細雨,刮著刺骨的北風。我坐在臺階上,雙手扶著下巴,眼淚汪汪地望著臺上被斗的父親。上臺批斗父親的人,幾乎都要先抽父親兩個耳光或者對著父親的背脊踢上一腳然后才開始批斗。他們幾乎都重復著說的差不多一樣的話,讓我最后明白了父親挨斗的原因。原來,父親犁田時唱山歌唱了“農(nóng)民翻身沾泥巴,老師翻身喊喇叭”。我怎么也不明白,唱了這么兩句就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農(nóng)民誰身上哪天不沾泥巴?老師不是天天早上和傍晚拿著喇叭在喊嗎?
當時,這些并沒有讓我過多地去想。我看在眼里的,更多的是被父親挨打挨踢時的慘狀。上臺批斗的人,好像都十分恨父親。巴掌一掀,跪在臺上的父親就會往一連倒然后又被拉著谷籮索提起來,接著又是狠狠地一巴掌,父親又倒了下去。更厲害的人,一上臺就狠狠地朝父親背脊一腳,父親倒地后怎么也爬不起來。
我不知道斗爭會是什么時候結束的。等天井里的人都走光了之后,我還在臺階上坐著。我的一身已經(jīng)濕透,可我卻不知道冷。臉上盡是水,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我是在糧站的人要關門了被趕出來的。出了祠堂大門,卻不敢往家里走。父親是不讓我出來的,我沒聽他的話偷偷地跑出來了,并且看到了他挨斗時的情景。我想,此時父親一定回到了家里,也知道我不聽話偷跑出來了,正在發(fā)火。我知道,今晚拜土地菩薩是逃不脫了。要是在平時,犯了這么大的錯誤我是不敢回家的,我會跑到野外去躲起來。但是,這天晚上,我沒有一絲一毫想跑的意思,而是慢慢地走到了家門口。
沒等我去推門,我家的大門吱兒一聲開了,父親走出門來。父親手里拿著一個麻桿點的火把。我知道,他要去找我。我沒跑,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將我抱進堂屋,沒罵我也沒打我,而是給我脫下已經(jīng)濕透了的衣服,然后解開腰上的家織布汗巾將我全身抺干,將我抱到床上,用身體暖著我,與我一起睡下。
父親就用這種方式為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課。以后每每想到這一課,我的眼淚就忍不住。為我的父親,一個只讀了兩年私塾的農(nóng)民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