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云橋下春波綠，又是兄長傷心時……
梯云橋頭，古城墻下，南門口的醬油巷，巷口那棟寫著“新都商行”四個字的四層樓房，鄰街部分，就是我家的舊宅地：我的祖居之地，這故鄉(xiāng)一隅，令亡者別魂飛揚；那近水之濱，使未亡人痛斷肝腸！
醬油巷對面是肖家巷子，我站在巷子口，以舊宅地為背景攝影，攝下我一生復(fù)雜而又凄惶的心緒，攝下母親一輩子的創(chuàng)巨痛深，攝下我一輩子的萬恨千悲！故園雖在，此生難歸。即歸故土，家園已非我屬。唯一留在家鄉(xiāng)的，是妹妹孤苦伶仃、居無定所的魂靈，是妹妹如霧似煙、魄無歸處的身影……
我的舊居，原來緊靠著南門口城門古城墻。后來南門口城門洞子拆了，城墻拆了，舊居前面的橋頭，建了顯得時髦的亭閣式建筑，這建筑物的地基很多年前是一處公共廁所，有戶楊姓人家，跟廁所比鄰而居。
閣樓下就是資江。從我家走出沒幾步，穿過南門口城門洞子，右轉(zhuǎn)，沿著江邊走不遠(yuǎn)，就是南門口碼頭，原來是由幾十坎長方形青石砌成的石級，一直延伸到江心。而今卻面目全非了！
現(xiàn)在的碼頭是水泥鋪成，當(dāng)年石級形成的巨大坡度已經(jīng)不見，而今完全是一個整齊的平面。江水淺得可憐，水質(zhì)也差得要命。河里垃圾隨處可見，有如乞丐，蓬頭垢面。
站在碼頭上，我回憶，我傷心！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
我痛心，我的年僅14歲的妹妹，在一個夏日的清晨，來到江邊洗東西，一個浪頭打來，盛東西的籃子被沖走，妹妹去撈，不小心掉進水中，被洶涌的流水卷走……
那是許多年前的清晨，令人悲痛欲絕的一天清晨！令人痛心碎腸的一刻！
2007年10月2日。薄陽當(dāng)空，金風(fēng)吹我。我重來南門口碼頭，俯拾起這傷心欲絕的往事，眼里盈滿淚水，卻已流不下來！
想當(dāng)年，江水若是這么淺，我唯一的妹妹，你怎么會離開人間？你曾經(jīng)在水中救過同學(xué)，可是這人間卻無人救得了你！自小水邊長大的我，曾經(jīng)救過許多人，我卻救不了自己的妹妹，我唯一的親妹妹！
一江流水早已波平浪靜，多少年來的悼念卻如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古城墻下，曾經(jīng)留下我和妹妹的多少足跡。你手摸城墻青石塊，說：怎么砌成的？為什么不倒？石頭怎么這么大一個？
我凝視古城墻，仿佛看見了妹妹忙碌的身影：你獨自一人在家，從小學(xué)會煮飯炒菜，洗衣裳；看你年紀(jì)小，母親專做一擔(dān)小水桶，方便你碼頭上挑得動水：母親上班無空閑，那時工業(yè)學(xué)大慶，人人忙得要了命，天光出門，天黑把屋進；我已上山下鄉(xiāng)，爭當(dāng)革命接班人，遠(yuǎn)離了親人！家里就只留下你：讀書回來忙家里，整個家里指望你，買菜，買米！你小小年紀(jì)，倍嘗艱辛……
站在殘留的古城墻上，我依稀看見了妹妹站在我的身邊！你正在張開衣服罩蝴蝶，你正在城墻上的草叢里捉蟋蟀……
站在殘留的古城墻上，我依稀看見了妹妹站在我的身邊！妹妹隱約的笑聲響在耳邊：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是那樣清晰，又是那樣迷離！
多少個晴雨晨昏，古城墻下的小徑上，哥哥走著，妹妹走著！江里的魚蝦多，我們兄妹常來釣魚撈蝦。去過渡頭橋，去過水西門，去過河道坪，去過玉帶橋……
這是鎮(zhèn)南角，哥哥走著，拿著釣竿；妹妹走著，提著小水桶，江邊釣魚去！說啊，笑啊，多少歡樂在跳躍！
如今，望著這片水面，我手里好像有了一根釣竿，釣鉤上正掛著一條上鉤的魚，妹妹正在捉住它，臉上笑開了花……
我站在梯云橋上，看著過往的行人，我久久搜尋，我想發(fā)現(xiàn)：長得與妹妹相同的一張臉。我尋覓了好久好久，面對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我深深的失望，但希望的心已馳騁難收……
臨江而建的這些房子下面，是篾貨街的一排吊腳樓下的水面，這是奪去妹妹花蕾般生命的那一團團水面！
江邊，我站的這個位置，就是將妹妹從水底打撈上岸停放過的地方，我哭著，口對口的拼命做著人工呼吸，我一連做了一個多小時，口里吸出妹妹腸胃里許多臟物，一邊吐掉，一邊猛吸！我不嫌臟，我只萬箭穿心：我的妹妹救不醒……
從南門口過篾貨街，過河道坪，走上玉帶橋沿河小道，妹妹你知道：這東塔后面不遠(yuǎn)處就是你的母校：武岡三中?？墒浅踔心阒蛔x了一年，你的書包從此掛在房里，永遠(yuǎn)失業(yè)！金色的學(xué)生歲月多么美好，可是你卻只能跟學(xué)校永遠(yuǎn)告別！
妹妹，哥哥在找你，你知道嗎？我知道你這幾十年已經(jīng)與水融成一團，與地融成一體，我來到東塔下的江邊看你，等你！我的對面是沿河大堤，往前3里是塘富沖，我們的外婆家；從小你就給她老人家送東西，這堤上響徹著你多少殷勤的腳步聲……
妹妹，哥哥我等累了呀，我只好坐著，坐著等你！我記起，20多年前，母親說你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母親說，是你托夢告訴她的！母親夢醒后連連抱怨：看我這記心，怎么這樣差！我怎么就不記得送你嫁妝，添個大紅包！我的女兒??！
不知多少回，母親埋怨不休：我只有你這一個崽，你只有這一個妹妹嘛！你年輕，你不近人情！你這個當(dāng)哥哥的，是怎么當(dāng)?shù)摹?/p>
妹妹，你已經(jīng)離開了親人這多年，作為兄長，我多么想見到你，還有我從未見過的妹夫，我的外甥、外甥女……
我已乘舟來到江心，妹妹，你快和你的家人騰躍而出吧！我們一起去拜見我們的娘——我們白發(fā)蒼蒼的的母親！
妹妹啊，我和母親無能，看不到你、見不著你的家人；唯一能看到、能見著的，是你曾經(jīng)去支農(nóng)時用過的一把水壺，至今還未改變模樣：你的嫂嫂用，你的侄兒用，你的侄女用，他們用著，難有什么感覺；只有我用著，心中的情愫，無法說出！我精心保管，卻從來不敢讓母親看見，也從來不敢向母親提起……
唉！一抔黃土掩吾妹，人間何處容汝歸？墳上秋風(fēng)吹，親人多少淚！年年春花又秋月，唯有夢中見！夢中亦難覓！
2007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