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午飯的時候，我回到堂哥家。
　　很快外面喧嘩了起來，我站出二樓陽臺眺望。
　　馬路邊的婚車已滿載鮮花徐徐歸來。人潮涌動處，鞭炮轟嗚處，堂哥與新娘執(zhí)手緩步而回。歡笑喧嘩聲中蕩漾著漫天的五彩碎紙與禮炮，寒冷的空氣中溢淌著醉人的酒菜香，人聲鼎沸、異常熱鬧。
　　嘩嘩然的一場喜劇，臺上熱鬧非凡，臺下廝人獨坐，我不過是燈光疏落處的一員觀眾。
　　新人們回到樓下，看不到的時候，我回到沙發(fā)上坐下來。
　　很快，在大家簇擁下，他們到了樓上的新房里。
　　新娘子并沒有很精致的五官，平凡到讓我我猜測不到堂哥與她之間曾有的暗涌?？伤切疫\的，有人為她心碎十來年，而且終成眷屬。除卻巫山不是云的故事，仍然偶有發(fā)生，只是，這世上，又還會有多少個堂哥？
　　年輕的伴郎經(jīng)過我身邊時，看了我?guī)籽?。我沒有抬眼，依然斯條慢理地喝茶、出神。
　　“囡囡找媽媽了。”一會媽媽將女兒送了上來，女兒一下子纏在我懷里，指著茶幾上的花生，要吃。
　　我一顆顆地將花生送進她紅潤的小嘴，女兒咭咭地與我笑了起來。
　　我抬起眼，在來往的人群里，忽然見到那個伴郎坐在對面，定定地在看著這邊出神，好看的臉上寫上了幾分失意。
　　一會就可以吃飯了，我抱著女兒下了樓。剛好爸爸桌子旁邊差兩人，然后我被拉住，坐了下來。
　　滿滿的一桌都是長輩。個個長年在外的長者，此刻都聚在了這里，里面不乏我年少時向往仰慕的能人，我是有問必答。
　　時光恍惚，我們曾以為永不會長大的年幼，如今亦已似水流年。不過是一夜間，我已長大成人，旁邊偎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兒，而那些曾讓我仰望的人，如今卻忽然朝如青絲暮成雪，老態(tài)朧腫。

　　晚上沒有回家，在大哥家。
　　平時在家，我晚上是不上線的，但今晚，我們是能聊久一點的。
　　我愿意絮絮叨叨地與他說著我心里那些時時亂竄的奇異想法；我愿意無時無刻在線，那怕僅是看著他的頭像不發(fā)一言；我也愿意告訴他，在今天，在這樣熱鬧繁華、皆大歡喜的場合里，我的心，仍然是沉寞的，那些熱鬧，離我好遠好遠。
　　下幾盤棋，聊聊天，時間就這樣輕輕流逝。
　　夜?jié)u深、漸沉、漸冷，意興闌珊，卻不想下線，也不想睡。
　?。裕和砩弦琰c睡哦。
　?。祝篬/微笑] 你睡吧。
　?。裕何艺f你啊，晚上很冷的。
　　Ｔ：坐在電腦前容易受涼。
　?。裕涸琰c睡。
　　Ｗ：舍不得。
　?。祝浩綍r這個時候你是不是已睡了？
　?。裕嚎瘩R后炮。
　　Ｔ：看完就睡覺，因為這幾天五點鐘就醒了。
　?。祝篢VS臺的吧？
　?。裕?臺。
　?。祝耗蔷退伞?
　?。裕耗隳?？
　?。祝何乙菜Ｃ魈炝镞^去找你，好不好。
　　手在外，腦命有所不受。忽然很想見他，就不假思索地發(fā)了這句話，我是不能讓自己停下來想的，一想就什么也不同了。
　　接下來的心緊砰著，感覺快喘不過氣來。
　　當(dāng)然，我是害怕的，我怕他拒絕，我也怕他應(yīng)允。
　?。裕赫娴?？
　?。祝合蛏系墼偻狄惶鞎r間。
　?。裕耗菢樱闾哿?。
　　Ｗ：無可救藥，心甘情愿。
　?。祝喝绻阏f不好，我就不去了。
　?。裕褐皇遣幌肽闾哿?，
　?。裕浩鋵嵨乙埠芟肽?。
　　Ｗ：下一句但是呢？
　　或許，他應(yīng)該道貌岸然地說著各種理由來提醒我的。比如，你不用上班嗎？比如，你不用帶女兒嗎？比如，你自己看著辦吧？是的，我們都是很驕傲自負而又脆弱敏感的，有時僅要幾只字一個句話，就可以將我們瞬間冰涼。
　?。裕簺]有但是，
　?。裕呵爸昧?。
　?。祝涸缟暇劈c十分有趟快車，如果我沒睡過頭的話。
　?。裕涸琰c休息，早睡早起。
　　Ｔ：公司上班就是有這么一個好處。
　?。祝耗闶窃诎凳疚覇醄/調(diào)皮]
　　Ｔ：想像真豐富。
　?。祝菏堑呐?，我會誤會的。
　?。裕核晕艺f話才小心。
　　Ｗ：小心地暗示。
　?。裕耗阏f是就是吧。
　　Ｔ：不過，我真的下線嘍。
　　Ｗ：好的。
　　Ｗ：明天我如果不在Q上，就在車上。
　?。裕合铝?。
　?。祝和戆?。
　　Ｔ：祝你今晚睡個好覺。
　　我笑了起來，如釋重負。去不去，不是此刻能思考的事情，重要的是，他怎樣回答。我心滿意足地下線，睡覺。
　　夜未央，天未白，人不寐，思緒萬般凌亂。有一種感情，一旦缺堤，勢如洪水。我又害怕起來，我既害怕自己去見他，我又害怕自己不去見他，然后這種紛亂的思緒，讓我徹底無眠。

　　清早朦朧寒冷的薄霧里，我坐在公交車上。
　　早上很冷，冬天薄薄的一層雨霧，感覺有點像若干年前被媽媽從被窩喊起來去上學(xué)的情形。
　　我知道自己在路上，我要去見那個讓我徹夜難眠的人。我不想考慮太多對與錯，如果生命只是一個過程，那么，我們都只是在路上。
　　然后在太陽微現(xiàn)的時候，我坐在直達車上睡覺。
　　中午時，醒來了，發(fā)現(xiàn)真的在車上。車窗外是一晃而過的公路與綠化帶，與任何一次外出的旅程并無二樣。腦子里沒有其它想法，只有一個意念：就是我想見他。
　　下午，車子塞在了東莞境內(nèi)的高架橋上。
　　車窗外，密密麻麻的車龍在各自不同高度的立交上搖頭擺尾。旁邊不乏一些其它城市之間往返的客車，一車車陌生的臉孔在面前或走或停，旅途中的人們，都淡漠地相看一眼，然后各自離散。
　　我們有時無法不感嘆命運的驚奇。在淼淼人海里，我們僅是彼此間數(shù)不清的陌生人。相逢、擦肩、再回到原始的寂寞，我們都是這樣匆忙地驚鴻一瞥后，又各自消散，沒有任何的痕跡，誰也不是誰的誰?？墒牵袝r，在命運的轉(zhuǎn)彎處，偏偏卻又總會有一個人，讓我們駐足停留，歡笑流淚地流連忘返。

　　車了轉(zhuǎn)了個彎，響午的陽光跟著也繞了個彎，從窗外毫無預(yù)召地一下子刺進來。
　　我忽然心里一驚。
　　我是有家的人，我是有個一歲多女兒的人，我是個有學(xué)識有廉恥之心的人，可是，我竟也是這樣的拋下一切，自取滅亡。
　　而現(xiàn)在，我是在車上，我竟是在車上！剎那間，我頓覺汗涔涔。
　　第三者，情人，偷情，這些字眼不停地在我腦海里竄動。為什么，真摯的愛，到了最后，竟成了千夫所指的偷偷摸摸？我曾是這樣知書識禮、理智驕傲，我怎么能夠?qū)⒆约悍胚M這樣尷尬的境地？我在瞬間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然后，我后悔了，是的，我后悔了。我忽然希望能夠交換：我放棄這一切，今天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我此刻仍坐在媽媽家逗著女兒。我無盡的希冀，一切能回到清晨，我會堅決地蜷縮在被窩里，睡到十二點。

　　我對著車窗外的流景在恍然出神，腦海里交織著各種思緒與斗爭，無法平靜。
　　西西說，像我這樣的生活，是多少人向往的。有工作，有家庭，還有情人，如魚得水，逍遙快活。誠然，若如她所說，我已得天獨厚，不能再妄自菲薄，可惜，我并不能成為她向往的那種揮灑自如、荒誕享樂的人。我無法將感情兒戲，我也不想將一切玩弄于股掌，我更是從來不想有情人。
　　我不解釋，西西看不到我在暗里流了多少的眼淚，西西也不知道我心里承受了多少的斗爭；我更不爭辯，因為我并不比其他在外有情人的人高尚多少。并不是搭上了感情，因為愛，我就可以與他們有什么不同，可以劃清界線。不論是為了感情還是為了利益，還是單純?yōu)榱松眢w享樂或者其它目的，對于已婚的人，在外有情人，這都是不忠、不可原諒的事情。
　　情人，我不說鄙視，但我從來不贊同這樣的群體。在我以前只有黑與白的眼中，他們是不屑一提的?？墒侨缃瘢揖故沁@樣的褻瀆自己的愛情，如今，當(dāng)情人的不是我自己，竟然是我愛的人，他是我的情人。這讓我的心，情何以堪？

　　“你現(xiàn)在在哪里？”他說。
　　“我在東莞境內(nèi)了。”
　　“天哪，現(xiàn)在是春運。”他說。
　　春運？我當(dāng)然是知道的，甚至于結(jié)局，我們也是知道的。只是，很多時候，我們?nèi)砸プ哌@一遭。我們轉(zhuǎn)一圈，然后回到命中注定的圓點，完成當(dāng)中剎那的相遇、糾纏、分離，即使明天朝花夕拾，曲終人散。
　　我什么都知道，可是在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

　　我在工業(yè)區(qū)下了車。
　　我沒有打電話給他，自己一個人獨自地四處游蕩。
　　再次相逢的都市在陽光下風(fēng)姿綽約，她依然是這樣的將我無聲擁抱。
　　去了上次那個發(fā)屋洗個頭，竟然是上次那個男孩幫我洗，而他竟然還記得我。吹頭發(fā)的時候，我還是選了上次那個女發(fā)型師。
　　坐在相同的位置上吹著頭發(fā)時，我有點恍惚。我曾以為永不再見的人與物，竟然一一再現(xiàn)眼前，而不同的，卻又是時間。
　　這一切，如此陌生，這一切，如此熟悉。時間與生命永遠是個謎，它有著無數(shù)個伏筆。
　　洗完頭后，轉(zhuǎn)到旁邊的超市里逛了一圈。
　　后來電話響了。
　　“你在哪里？”
　　“我在萬信佳。”
　　“真的假的？”
　　“真的。”
　　“要我過來了，見不到你，就……”就什么，他也沒說下去，然后笑了。而我的心，也跟著他一起雀躍起來，是的，我又將會見到他，我們又可以再相見。
　　此情此景，如此相同，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冬日的傍晚，早已迫不及待的披上了夜的霓裳。四周拂動著絲絲冷意，讓怕冷的我縮回了一樓大廳內(nèi)。
　　我在一排給客人休息的桌椅里坐了下來，他應(yīng)該還沒這么快到，我想坐一會再到門口去。
　　燈火明亮的大廳開著暖氣，眼前晃動穿梭著各式的花綠人流，我怔怔地覺得有點出神，想起多年前迷戀娃娃的一首《飄洋過海來看你》。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在異鄉(xiāng)，也不過是為了想見他一面。
　　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低下了頭，當(dāng)我抬起頭的時候，我見到了他。
　　這樣熟悉的微笑，像燈火一樣溫暖明亮了我的心。也不過是因為多年前，曾經(jīng)見到他這樣深情、溫柔的笑臉，所以，就算是在這再炎涼的世態(tài)，我依然堅韌地讓自己開出了花，帶著疲憊一路微笑地走到了如今。
　　他就站在人群里，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他在看著我。
　　燈火闌珊，不過就是這樣的意境吧。
　　此情此景，想必多年以后，他也是能遙遙追憶的。在逐漸褪色的模糊記憶里，有些東西永遠活色生香，曾經(jīng)有這樣熱烈的一個女子愛過他。
　　看著他，我忽然間覺得他有點陌生。時間太少，實在太少，少到我無法將他的外形完全的刻入心扉，而他站在這里，不過是這樣普通的一個男人，與其他川流而過的男人并無二樣?？僧?dāng)他眼神一轉(zhuǎn)，我又熟悉了，里面流盼的神色，深遂的沉穩(wěn)，綿綿的愛意，馬上將我淹沒。
　　這樣的一雙眼，輕易地讓我感到落水般的傷感與無力。

　　我走了過去。
　　他的手迅速的將我冰涼的手指捂暖。
　　“這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然后突然的沖口而出這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