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父親每次到城里來,都會帶來一捆家鄉(xiāng)的土茶。有一次,學校年輕的同事碰到了,便問:這是什么,用來干嗎的呀?我便說,這是我家鄉(xiāng)的土茶。同事十分不解地說:“分明是一捆枯藤,燒火還行,咋能熬茶?” 對,這是青石灣山林里的一種野藤,名曰“土茯苓”。它的根是一種野生的中藥材,可以對人的脾臟起到調理的作用,緩解脾虛體弱的狀態(tài),還可以促進體內免疫細胞的再生能力,能夠增強機能,補氣健脾。它生長在荒野山中或田畻上,細長的藤搭在灌木叢或低矮的小樹上,葉片是長長的橢圓形,稀稀疏疏的,像被某位畫家隨意點綴在細藤上的。因為它的根深,難挖,家鄉(xiāng)人只得知難而退,放棄珍貴的根而選擇莖葉熬茶喝。那時候,家鄉(xiāng)人常在撈葉或砍柴時,隨手扯上幾根繞成一圈——像解放軍打仗時的掩護帽一樣,然后把“帽”搭在柴禾上挑回家?;氐郊?,放下柴擔,第一件事就是把“掩護帽”似的茶藤圈取下,掛在當陽避雨的高處,過幾天,曬干后,便可熬茶了。熬茶時,先把茶藤圈放在清水里滌幾下,甩干水,放進鍋中或塞進鼎缸里,添滿水,然后用猛火燒開,便成黃澄澄的茶水了。這種茶水有清火、解毒、順氣等多種功效,更奇的是,茶水幾天不餿,可持續(xù)幾天飲用——不像如今從超市或精品店購買的名茶,過夜便不可飲用了。家鄉(xiāng)人世代喝這種茶,極少見有人家從外地買茶葉回鄉(xiāng)的,當然,也從不見外地茶客來推銷茶葉的。 四十年前,我考入城市中學,曾到一個姓許的同學家喝過幾回茶,發(fā)現(xiàn)他家的紅茶挺像我家鄉(xiāng)的土茶。于是,我便對許同學說了。許同學的父親是師范學院的教授,酷愛品茗,對茶文化頗有研究。許教授一聽,笑了:“土茯苓茶是種好茶,小時候我也喝過,大致可歸為紅茶體系,但茶色是黃中含橙,比紅茶色和味皆要淡些。”說著,許教授把我?guī)У搅怂臅考娌枋?,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茶幾上擺著十多盒中國名茶:安徽的紅茶、西湖的龍井、云南的普洱、福建的烏龍,君山銀針、洞庭碧螺春等。許教授見我對茶很感興趣,挺高興,便讓我看看他的有關茶的藏書并介紹道:我國古人對茶的研究很深,有很多專著傳世,像陸羽的《茶經》、張又新的《煎茶水記》、溫庭綺的《采茶錄》、裴漢的《茶述》等。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借給你看看,也好了解茶的常識和我國茶文化的淵源。 許教授又介紹,我國是茶的故鄉(xiāng),是茶文化興起和傳播的發(fā)源地,茶文化也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國的茶文化涉及的領域非常廣泛,詩詞、小說、茶文、繪畫、戲曲、歌舞等等。他還把自己發(fā)表在雜志上的有關茶的論文給我看。我瀏覽了一下,記住了文中的幾行粗體字:茶圣陸羽在《茶經》開篇就說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shù)十尺?!泵魇穼<覅侵呛拖壬J為“茶產之布廣、茶葉之精選、焙制之改良、器用之尚陶、沖泡之講求、經驗之純熟,皆正確而合理,得茶訣之正。以進化論推演,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唐宋茶藝之前程往事,不及明代多矣。”……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許教授的講述令我大開眼界,我當即表示今后一定要認真學習茶文化,做個像教授一樣的“茶博士”,把中華的茶文化繼承、發(fā)揚光大下去。許教授聽了,欣慰地笑了??上腋呖悸溥x后,人生之路異常艱難,整天為生活奔波,根本沒有多少機會讀書,更不可能鉆研茶文化,至于做“茶博士”這個偉大的理想也只能偶爾出現(xiàn)在夢中,如今想來,真是辜負了許教授的期望——算來許教授今年應該年逾八旬了,但愿他還健在吧。 近年,隨著我國市場經濟的快速發(fā)展,家鄉(xiāng)青石灣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家家修有沼氣池,煮飯用電飯煲,炒菜用電磁爐。村民們再也不用上山砍柴、撈葉了,任憑山上的樹林、灌木、野藤瘋長,再也沒人去關心了,自然也很少有人去扯“土茯苓”藤熬茶喝了,但青石灣喝茶的習慣卻沒有改。于是乎,安徽的紅茶、西湖的龍井、云南的普洱、福建的烏龍等源源不斷地擺上村民的茶幾,家鄉(xiāng)的特產雪峰云霧茶則逆行走出農村,走向省城,走出國門。 然而,我父親那一輩的老人們,還經常興趣濃烈地談起那黃澄澄的土茶——“土茯苓”茶,平時拄著拐杖顫巍巍從山邊走過時,雙眼總會向山上搜尋,企盼與“土茯苓”藤來一場美麗的邂逅。一旦有所發(fā)現(xiàn),他們便想方設法使出老力扯一兩根回家。曬干,熬茶,呼三五個老人來,像城市那些開研討會的專家一樣圍坐在圓桌旁,喝茶、聊天、擺龍門陣,一起回味那隨風飄逝的歲月…… 林日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