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院子里三個抗美援朝的志愿老兵都已去世了,最后一個也沒有等到建國70周年。他們的名字叫陳中廉、陳代福、陳斌,是我的本家,都是叔叔輩的長者,其中陳中廉與陳斌是兄弟。在我的記憶里,他們都是有血性的漢子。
1、中廉叔
最早去世的是陳中廉。他的命運不好。從我小時候起,就知道他身體欠佳,黑黑瘦瘦,中等身材,臉上棱廓分明。我小時候隨父親在五七高中住過一段時間,那時中廉叔叔在龍?zhí)锉夼趶S工作,后來才知道那是個集體企業(yè),因為他是當兵出身,家里成分好,才在鞭炮廠謀了個差事。五七高中離鞭炮廠不遠,下午吃了晚餐之后,父親偶爾會帶著我去中廉叔叔那里玩。每次見到叔叔,他總是灰頭土腦的樣子,臉上黑黑的,這與他的工作很有關系。有時時間早,中廉叔叔也會留父親喝點小酒。
后來我在里仁小學讀書的時候,聽說了一件很嚴重的事情,說陳中廉被小偷報復了,遭到城里水老倌的暴打。原因是幾個月前中廉叔叔的侄兒去城里辦事,車到龍?zhí)锏臅r候扒手偷他侄兒的錢,被侄兒抓個正著。剛剛改革開放,社會風氣還比較好,大家對那些水老倌、扒手痛恨入骨。扒手被抓到之后,班車被很多圍觀的人攔住,路邊賣菜的,無事呆在路邊閑聊的都來看熱鬧,有些曾經(jīng)被扒的人趁機泄憤,把拳頭砸向那幾個扒手。中廉叔叔也是出來看熱鬧的,一看被扒的是自己的侄兒,他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甩給了那個扒手幾個耳光。最后把扒手帶到了龍?zhí)锱沙鏊?/p>
后來大家都說不要去派出所,中廉就不會被扒手認出來,就不知道他是龍?zhí)锉夼趶S的,就不會被水老倌暴揍。
挨了打的中廉叔叔痛恨這個社會,他總覺得改革開放帶來了不好的社會風氣,那些流氓無賴危害太大。那些打他的水老倌逍遙法外,使他極為氣憤,他去公社找過領導,去民政部門反映過情況,得到的答復是會秉公辦事的,最后是不了了之。
后來龍?zhí)锉夼趶S解散了,中廉回到家里,自己加工鞭炮,種了幾畝薄田度日。因為鞭炮起火,好在沒有釀成大禍,他的私人加工廠便停廠歇業(yè)了。長期與火藥、黃土灰塵打交道,中廉叔叔患了矽肺病。一個冬天,他咳喘得厲害,一口痰吐不出來便結(jié)束了生命,享年不足六十。
中廉叔叔死了,喪事之前家務長組織了家庭會議,我的六爺爺當家務長,他說中廉是打過美國佬的志愿兵,是對國家有過貢獻的人,死了身上還有彈片沒剝出來,要我父親給民政局寫個報告,申請一點補助。我父親寫了報告,遞交到民政局,得到的回復是沒有政策規(guī)定給老兵喪葬補助。
中廉叔叔在朝鮮戰(zhàn)場受過傷,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大腿,差點把命根子廢掉。在落實老兵政策以前他帶著彈片入了土,沒有享受過國家任何補貼與撫恤。
2、代福叔
代福叔叔也姓陳,是本家。據(jù)說他這一房人是從荊竹搬遷過來的,先是住在冬瓜沖,后來落戶到黃土沖。代福叔身材高大,國字臉,鼻大口寬,滿臉的絡腮胡子。在我兒時的記憶里,他是個彪形大漢,能吃能做,當?shù)厝私凶觥叭T老”,就是特能吃飯、吃酒、吃肉。
代福叔的歷史我們并不知道多少,他與中廉叔、陳斌叔是一批上朝鮮戰(zhàn)場的老兵。代福叔當?shù)氖谴妒卤盟约旱脑捳f就是火頭軍。小時候我們與代福叔放過牛,他是很難閑得住的人,放牛的時候喜歡扛個鋤頭在地里田邊干干活。為了聽他的故事,就拿紙煙逗他歇歇腳聊個天。這樣,我們就知道了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一些事情。
代福叔常說自己是不幸運的幸運兒,我們問他何故。他說打朝鮮時他是后方的火頭軍,只管煮飯,沒有扛過槍,沒有扛過炮彈跑過腿。那些跑腿送飯的戰(zhàn)友,幾乎都被炸死了。有一次在轉(zhuǎn)移的時候,他頂著大房鍋,一顆炮彈落在前方不遠處,鍋子當了保護傘,除了雙腿被彈片擦傷之外,別無大礙,撿了一條命回來了。他說他比中廉幸運一點,身體沒有受到大的傷害。
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代福叔一直在家里務農(nóng)。那個時候生產(chǎn)隊里有幾頭大水牛,性格倔強,一般人駕馭不了。代福叔要犁田就牽那頭最犟的牛。他力氣大,嗓門也特別大,再犟的牛在他手里也服服帖帖。
因為家庭成分好,代福叔當過隊長。不過他從沒有架子,重活、苦活、累活他與社員一起干,從不挑三揀四,盡管他脾氣有點大,但是心底無私天地寬,大家都認為他辦事比較公平,在社員心目中還是有威信的。
后來分田到戶了,代福叔的年紀也大了,但是他越發(fā)勤勞了。只要出門就離不開鋤頭淤篩,他常說出門彎彎腰,進門有柴燒。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勞動。
記得是林場搞主伐的時候,代福叔去搞副業(yè),為林場伐木出了事故,被樹砸傷了腦袋,盡管保住了性命,但是時常有點神志不清,走路也有點一扭一歪。
代福叔活了87歲,享受到了國家給老兵的生活補貼。盡管補貼不高,但他很知足,說過了幾十年太平日子,國家終究沒有忘記他。
3、陳斌叔
陳斌叔是中廉叔的哥哥,同父異母的兄弟。小時候讀過幾年書,后來混入社會,差點誤入歧途。解放后,被六爺爺勸告,他從此改過自新。因為家里窮,為了謀生便進了部隊當了兵。俗話說好男不當兵,如果陳斌叔不進入部隊,他這輩子不會順風順水。進入部隊之后兩年,他就隨大軍進入了朝鮮作戰(zhàn)。
在朝鮮作戰(zhàn)因為表現(xiàn)好,有戰(zhàn)功,他從一個普通士兵提拔為連長。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作為干部在河北保定陸軍學校集訓,獲得中專文憑。轉(zhuǎn)業(yè)回到地方,進入農(nóng)業(yè)銀行工作至退休。他一直是武岡銀行系統(tǒng)工資級別最高的干部。
我們院子里的人都叫陳斌叔為老干部,因為那時他是我們黃土沖唯一的國家干部,軍齡加工齡,資歷深,年歲也大。但是陳斌叔為人非常低調(diào)謙和,從不擺架子,也從不在人家面前吹噓自己。他跟我們年輕人說,電影《上甘嶺》遠遠沒有真實的戰(zhàn)斗那樣慘,有些沒被炸死的戰(zhàn)友,但是耳朵永遠被廢了,被炮彈震聾的。我們深信不疑,因為他親身經(jīng)歷過,他從不輕易講朝鮮的事情,是因為他的戰(zhàn)友所剩無幾,他回憶起來特別難過。
陳斌叔始終保持著艱苦樸素的作風,這是他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他身上最值錢的就是那塊戴了幾十年的手表,正宗的瑞士表,打朝鮮的時候部隊給連以上干部配的,他戴了一輩子不離身。小時候見到他,一身普通的衣褲,解放鞋,灰白布袋,很少系皮帶,都是用麻繩子代替皮帶。我們說他太摳了,院子里最有錢的就是他,他從不正面回答,總是說草索子也可以當皮帶用的。
小時候我去陳斌叔家里玩,見過他家里墻上的鏡框,里面有陳斌叔身穿軍裝的照片,很帥氣,很威武。嬸子指著照片告訴我哪個是朝鮮照的,哪個是讀軍校時照的。七八十年代的孩子,尤其崇拜軍人。那時我很羨慕他腰間的皮帶與手槍。
嬸子先他而去,陳斌叔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加之年事已高,身體越發(fā)衰弱了。年近九十的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里程,悄無聲息地向世人謝幕了。
有人說三個老兵,歸宿最好的是陳斌叔,在朝鮮戰(zhàn)場完好無損,大半生衣食無憂,算是善終之人了。有過相同的經(jīng)歷,卻有著不一樣的人生,回憶起三位叔叔,我們都深有感觸。人生是不能預料的,或許各有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