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老照片拍攝于一九六一年,圖中是奶奶,父親,母親,滿叔,奶奶,妹妹弟弟,二叔在外讀書
西鄉(xiāng)往事,歲月留痕
一:
武岡西鄉(xiāng)斜頭壟最大的院落當(dāng)屬斜頭顏家,早在明清時期,就被人們稱呼為”大院子“顏家,除了大院子,還有鄰近的兩個顏姓院子”寨腳底“,“合江水“。在武岡,這里是顏姓家族人口最集中最多的地方。因為顏姓是一個小姓,在漫長的封建社會,群居能很好的改善生存條件,不會被大姓家族勢力欺凌。后來人口驟增,從這里還搬遷到別幾處,黃茅顏家,馬家壟,石山頭,威溪沖,綏寧縣李西橋等。大院子顏家隸屬于榮欽公后裔,其郡名為魯國郡,看來是在某個朝代從山東遷徙來的,班行為清乾隆御賜。大院子建有全武岡顏姓族人共有的顏氏宗祠,我小時候是見過的,不過祠堂已破落了,沒有先祖的牌位。土改時被國家征為糧站,八十年代破落的宗祠才賣給本院子的族人做了宅基地,我們沒有住在顏家院子的族人,按人口人均分到一元錢。顏家院子坐東朝西,院門外就是斜頭壟。為防火災(zāi),四面都挖有水塘。西南角水塘邊有一棵銀杏樹,估計在千年以上,此樹被定做顏家院的風(fēng)口樹,年年歲歲顏家人都會敬樹神,對其頂禮膜拜。據(jù)說大院子顏家出過秀才,拔貢,縣衙官員。
大院子顏家雖是我的故鄉(xiāng),但我不出生在那里,而是出生于斜頭劉家。
對于我的家史其實就是一本血淚斑斑痛史,除了我記憶中的就是奶奶親口對我說的。奶奶是長壽的,生于宣統(tǒng)二年,歿于二零零九年,享高壽九十六歲。是奶奶詳細的訴說了我家痛苦的家族歷史,至今在我頭腦里依然歷久彌新,總淡忘不了,我早想把它用文字記錄下來。我是本代家人中最大的,弟妹們都叫我大哥,現(xiàn)在,我也老了,再不用文字記錄下來,就無人知曉了。奶奶是從我的曾祖父說起的。
曾祖父叫顏允蛟,生于一八七一年辛未八月二十七日,歿于一九二二年壬戌四月初四;曽祖母李氏,生于一八八一年,辛已正月十二日,死于他鄉(xiāng),歿年不詳。
曾祖父兄弟兩個,其兄顏允隆,因家庭經(jīng)濟十分貧困,他們的父親澤盛將曾祖父過繼給沒有生育的弟弟澤潤,澤盛在外做生意被強盜殺了,曾祖父兄弟尚幼小,沒有能力將父親尸骨尋找,只望他魂歸故里了。曾祖父過繼后,大曾祖父允隆就砍柴度日,到了二十多歲,自己就做點小生意和給財主家打零工,娶妻李氏,生一子叫昌容,當(dāng)昌容十歲時,其父親勞累過度,病倒床榻,一蹶不振,又無錢請醫(yī),命喪黃泉,李氏一小腳女人,無力糊養(yǎng)兒子,便改嫁他鄉(xiāng)。昌容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只有過繼給叔父允蛟即我的曾祖父為子。曾祖父又生下我祖父昌脧。
曾祖父過繼給澤潤后,澤明生一親子,允成,允成生下二子昌志,昌榜,昌志卓號山門土地,昌榜卓號四売落。終也算是房房有人。
二:
光緒二十八年深秋的一個晚上,天下著毛毛細雨,鄉(xiāng)村已覺寒氣逼人。大院子顏家已沒有了燈火,人們已在熟睡中進入了夢鄉(xiāng),只有后山上的楓林帶著滿身斑斑血跡在靜靜觀看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院子靠小池塘邊有一棵千年銀杏,樹干粗實,雖不高,但很大,要幾個男人接手才能合抱,銀杏樹枝繁葉茂,嚴(yán)然擎天傘蓋,樹陰近畝田寬大。銀杏葉已被玉露凋傷成深黃色,隨著陣陣金風(fēng),葉片悲傷的哀鳴著難舍難分地從技椏上落下,地上半畝地的面積都堆積著葉片的殘骸,任人畜踐踏。
允隆婆娘李氏打麻桿火從銀杏樹下經(jīng)過去喊了接生婆張滿娘的門:”張滿娘,快開門,我家老八婆娘生崽了,快去幫個忙?!拔以嬖黍员环Q為老八。能給女人生孩子助力的善良寡婦張滿娘聽到大曾祖母允隆妻子李氏叫門,立即點亮豆油燈,從床上爬起來。大曾祖母和曾祖母都是姓李,但來自兩個不同的地方。大曾祖母領(lǐng)著張滿娘來到離銀杏樹不遠的一座爛木房子里,馬上進入曾祖母房間,只聽到曾祖母嘶心裂肺的叫喊。張滿娘馬上要大曾祖母燒水,曾祖父已外出做生意半年了。經(jīng)過大曾祖母和張滿娘的努力,一個男孩降生來到這個世界,他落地后第一個舉動就是不停地凄慘的啼哭,似乎在傾訴不該降生于人世,他似乎預(yù)感到自己的悲慘一生會受到非人的折磨??蘼曤m然不是很洪亮,但在深夜萬籟俱寂的村落里還是驚醒了不少熟睡中的族人的美夢或是噩夢。
第二天,院子里的大嬸大嫂都涌進曾祖父家中,給予祝福和祈禱,顯示出家族間的友好親善,更是招得那些幾兄弟都沒有生兒子只生閨女婆娘們的羨慕,因為大曾祖父和曾祖父兄弟僅隔三年就各添一男丁。在過去的封建社會,母憑子貴的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一個女人,如果生不出男孩是會受到外人或家人歧視的。
一月后,曾祖父允蛟做生意回了家,遺憾的是虧了本,但喜得兒子也多少沖淡了他的愁緒,看著可愛的孩子,心里別提有多歡喜。只是他們的父親澤盛沒有看到自己的孫子就早早離開了人世。曾祖父的養(yǎng)父也是自己的親叔澤潤夫婦也不在人世了。
昌容比堂弟昌脧大四歲,他也很喜歡這個弟弟,兄弟倆如一奶同胞。
當(dāng)大曾祖父允隆病死時,兒子昌容才滿十歲,昌容五歲時娘又生下一個妹妹,估計連一個正式名字都沒有,他們的母親李氏將兒子女兒托付給曾祖父夫婦,我們也就一這一個姑奶。大曾祖母也是小腳女人,怕曾祖父夫妻負擔(dān)太重,也就遠嫁他鄉(xiāng)了。我的祖父昌脧和堂哥昌容成了親兄弟,都由我曾祖父夫妻撫養(yǎng)。后來實在養(yǎng)不了這么多人,姑奶便給人做了童養(yǎng)媳,婆家在現(xiàn)在的鄧元秦鎮(zhèn)山口村,她已亡故多年。
三:
曾祖父的侄子昌榜、昌志的父母澤明夫婦在兩個兒子未成人之前就因積貧積弱,患病無錢醫(yī)治,也早早離開了人世。兄弟倆基本成人后,但都不想勞動,昌志因在家饑寒交迫,外出吃糧去了,但已成為了泥牛入海無消息,再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在那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應(yīng)該是做了炮灰早已客死他鄉(xiāng)。弟弟昌榜為了活下去,卻加入了土匪行列,嘯聚山林,做了個二毛頭。他有一個卓號叫四殼落。
四殼落是土匪中的二當(dāng)家,他們的地盤就在雪峰山殘脈一帶,是一伙悍匪,個個練就了好功夫,基本上還是屬于那種殺富濟貧類型,很少危害一般窮苦百姓,只因三次搶劫了偽鄉(xiāng)長家,還將其女、兒媳抓到山里讓兄弟們快活。偽鄉(xiāng)長上報縣里,縣保安團多次上山剿匪,都被打得屁滾尿流,還死傷數(shù)人。后來國軍多次清鄉(xiāng)剿匪,都未能剿滅這伴土匪。那個民國鄉(xiāng)政府卻把我曾祖父允蛟捉了去,要家里人提了侄子昌榜的人頭才能換回。曾祖母在家愁眉不展,坐立難安。那年曾祖父五十歲,祖父昌脧和昌容兄弟尚未成家立業(yè)。母子三人商量怎么解救曾祖父。
祖父昌脧是個十分聰明的人,小時候就有神童之稱。有過目不忘之才,顏家祠堂有私塾先生教私塾,祖父因家中特困,常吃隔日餐,全家五口人就靠曾祖父允蛟租種地主長八爺家?guī)桩€薄地,逢到災(zāi)害年成顆粒無收,一家人就得吃野菜樹皮。祖父哭鬧著要讀私塾,曾祖父夫婦眼淚往肚里落,只有哄著他說有錢才去讀??墒悄陱?fù)一年,祖父的愿望終未實現(xiàn)。但他常去私塾門口偷聽,他四書五經(jīng),幼學(xué)瓊林,三字經(jīng)等卻倒背如流,又自學(xué)寫作。他沒有入過學(xué)校門卻能寫作各種文書。如果不是皇朝覆滅,他說不定能中舉人進士。
面臨著父親深陷囹圄,在監(jiān)中受盡折磨,祖父便和哥哥母親商量怎樣救父的事。曾祖父有兩個老庚,平素稱兄道弟,祖父去找了他們。一個是斜頭鄧家的鄧府成,一個是斜頭劉家的劉魏清,祖父向他們訴說父親被抓,官府要交出堂兄四殼落的人頭方可獲得釋放,不然就當(dāng)通匪包批罪論處槍斃。
鄧府成和劉魏清反復(fù)問祖父,是不是決定了要弄死四殼落,祖父表示為了救父,只有出此下策了。他反復(fù)向兩位同年耶表明,要他想法將四哥誆下山來,暗算打死他,他們倆答應(yīng)了。
那是一個初冬的日子,天氣睛朗,但因霜太濃厚,盡管太陽高高掛在天空,但寒氣依然逼人。四殼落在山寨里和搶來的鄉(xiāng)長小老婆調(diào)情,突然一小的拿了請諫給他,原來是叔父的老庚劉魏清請他吃飯。平素,四殼落也常在劉魏清和鄧府成家飲酒吃飯的,他也是叫鄧劉二人為同年耶的。四殼落雖是土匪老二,但他對斜頭壟里的貧窮人家從沒下過手,用他們的行話說叫兔子不吃窩邊草,所以斜頭壟的人對他并無仇恨。但那些大地主,鄉(xiāng)保長,團總及不良鄉(xiāng)紳家他是想動誰就動誰,有時極其殘酷,他把自己一家的悲慘命運算在這些萬惡的剝削階級頭上。
劉魏清請的是孫子的周歲酒,四殼落當(dāng)然不駁薄面欣然前往,腰間別一剝殼槍,也不帶隨從,下山徑直向斜頭劉家劉魏清家走去。到了劉魏清家天已晌午,果見家中來了不少親戚朋友。劉魏清請了坐,遞了煙斟了茶,四殼落見兩位堂弟昌容昌脧也來了,就問他們,為何不見叔父大人。昌脧機靈一動說,我爹偶感風(fēng)寒,身體略有不適,他就不來了。四殼落還未知道叔父因為他當(dāng)土匪已被官府抓去三天了。
”那我吃了飯就回家看看叔父,給他兩塊銀元,去請郎中看看?!?/p>
”多謝四哥了,爹爹的病不重,喝碗三合湯散散寒,發(fā)發(fā)汗就沒事的,就不要勞駕四哥了?!?/p>
”不,我是一定要去的,難得下山一次。叔父對我恩重如山。是他想方設(shè)法為我安葬父母,是他接濟我們兄弟長大成人。我現(xiàn)在雖被逼上梁山,做了綠林好漢,也做過黑心的事,但我對叔父是沒齒難忘?!白娓嘎犔眯秩绱苏f,止不住眼淚往下流。眼看著活生生的堂兄待會就會被斃命,心里頭痛啊。他只有恨這樣的世道太不公平,侄子當(dāng)土匪,殃及叔父。
”脧弟,你是斜頭壟最聰明的人,能寫會算,但家貧窮,找不到一條好出路,為兄的如能賺得一筆大錢,定然為兄弟買個一官半職。不管日后生活怎么清苦,切莫走為兄這條不歸之路。“祖父聽堂兄如是說,更覺悲從心起,但他強忍著自己的淚水,對堂兄點了點頭。吃飯時,劉魏清鄧府成將四殼落薦了一席,兩人輪番陪四殼落酒。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四殼落在酒精的刺激下,想起自己父母早亡,哥哥外出吃糧,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自己家徒四壁,娶不到妻,成不了家,在別人的感召下落草為寇,做些打家劫舍的勾當(dāng),損了祖上的清白名譽,也基本葬送了自己的前程。他也知道為匪者,不管你有多大本事,有朝一日,難保性命。那水滸梁山一百零八將個個功夫了得,武松乃打虎英雄,林沖八十萬禁軍教頭,到頭來還不是死的死,傷的傷,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想著,堂堂七尺漢子也淚水縱橫,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拿起大碗喝起了酒。這酒雖說是鄉(xiāng)里人自釀的高梁酒,但喝多了,還是醉人的。不知不覺,四殼落就醉了。劉魏清見他語無倫次,神志開始不清,就和鄧府成將他扶到房中。
”四侄,你喝高了,到世叔床上躺躺。“四殼落已經(jīng)基本昏迷了。劉魏清和鄧府成一個拿鋤頭,一個拿斧頭,輪流向四殼落頭上打去??蓱z四殼落,未曾叫喚一聲就命歸黃泉。
第二天,祖父和大祖父帶著堂兄的人頭到衙門救出父親。可憐曾祖父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為了生計,他日夜操勞,本就骨瘦如柴。他又想起為了換回自己的命,又活活將親侄子致死割下頭顱,便暈倒過去,還是祖父兄弟輪流背回家來。
可惡的官府又貼出告示:斜頭壟良民顏允蛟為匡扶正義,大義滅親,將匪首顏昌榜,卓號四殼落斬首……
四:
縣衙門在四鄉(xiāng)八鄰貼出的帶有挑撥性的告示,早被土匪知道。土匪是道上的人,他們很重江湖義氣。大當(dāng)家召集幾個匪首商量怎么為老二顏昌榜報仇的事。經(jīng)過反復(fù)討論,他們做出了決定:先圍攻鄉(xiāng)政府,殺死鄉(xiāng)長和當(dāng)差的鄉(xiāng)??;再殺我曾祖父顏允蛟和鄧府成劉魏清。
農(nóng)歷臘月,北風(fēng)蕭蕭,白雪飄飄,蒼天以其冷峻的面容,拿著風(fēng)刀霜劍,肆虐在山嶺田野,和村子里低矮的草房。
斜道鄉(xiāng)鄉(xiāng)長張玉龍辦完公事正當(dāng)回家,突然四五騎膘肥體壯的馬闖了進來,為首的照著張玉龍就是一槍,一顆子彈百發(fā)百中的鉆進了他的胸膛,他便倒了下去,兩個鄉(xiāng)丁剛舉槍射擊,另外兩個人的槍子彈從不同角度分別射向了他們他頭部和背部。緊接著,又把鄉(xiāng)公所洗劫一空,槍也帶走,再一把火燒了鄉(xiāng)公所。近鄰鄉(xiāng)公所的村民聽到槍聲都龜縮到屋里關(guān)上大門,人門連粗氣都不敢出,一個個心驚膽戰(zhàn),雙手合十,向上蒼祈禱,求菩薩保佑土匪莫進村來。直到良久沒有了槍聲,又看到鄉(xiāng)公所火光沖天,才知道土匪是專門打劫鄉(xiāng)公所的,人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土匪燒了鄉(xiāng)公所,又向大院子顏家去了,來到我曾祖父家里,將曾祖父用索子捆綁,吊了起來,用槍托猛砸他的頭胸,直到奄奄一息才出了院子。
鄧府成和劉魏清不知是怎么得到土匪報仇的消息,早就逃離了家園,不知去向,后來也就再也沒有返回故鄉(xiāng)。
曾祖父雖然沒被土匪當(dāng)場打死,但受了嚴(yán)重的內(nèi)傷。家中又是一貧如洗,拿不出分文延醫(yī)請藥。他躺在病榻上起不了床。曾祖母眼睛哭腫,祖父兄弟只有自己到山里采些草藥,如骨碎補,石打不死,血三七,桃仁等內(nèi)服外敷??蓚槿找鎳?yán)重,祖父兄弟倆來到杜家坳找當(dāng)時西鄉(xiāng)一帶的名醫(yī)杜老喜,跪在他面前,請他做好事給父親賒賬治病。杜老喜是有名的中醫(yī)郎中,他外出治病要坐轎的,他家置辦了一頂小轎,顧用了兩個轎夫,轎夫抬著他去病家看病,一人要一塊光洋。杜老喜切脈問診,開方要兩元光洋。單方開好,還得到武岡城三五八生葯店 撿藥,一劑葯至少一籮谷。
杜老喜將祖父兄弟扶起長嘆了口氣說:”顏伢子,你們家一分錢都沒有,我就是不要你的診脈費,也不坐轎,但開了方子撿藥也需要錢,那城里的藥鋪哪家都不施舍的。你們還是回去吧,如果內(nèi)傷重又不是幾劑藥能治好的,你家能拿得出治病的錢?我勸你們還是放棄了?!?/p>
祖父兄弟,一路哭著回了家,可曾祖父已經(jīng)眼眶凹陷,唇不包齒,骨瘦如柴了,奄奄一息了。
曾祖父把祖父兄弟叫到跟前,摸著他們的頭說:”昌容昌脧,爹的時日不多了,早知道會死,那時候你們就不用去請同年耶他們打死堂哥老四了?,F(xiàn)在是他也死了,我也要死,你四哥才二十四歲呀。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可我罪孽不輕啊,我比虎都毒,你三叔死得早,土地哥外出吃糧去了,三年了,無一字書信寄回,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他可能當(dāng)了炮灰,老四雖然不負正業(yè),做了強盜,可也是逼迫無奈?,F(xiàn)在他被我殺死了,我也被土匪報仇打成重傷,活不了了,還連累了兩個同年耶,我死不瞑目?。∧銈儸F(xiàn)在都是二十上下的人了,一個也沒成親,為父走后,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也要照顧好你們的娘,你爺爺四兄弟,我也四兄弟現(xiàn)在就留下你們兄弟倆兩根苗,古書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們要好好活下去,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延續(xù)香火?!罢f完,頭一歪就沒有了氣息。母子三人守著已赴黃泉的曾祖父慟哭如雷。
這時院子里的生得親點的一大家人都攏來了。
囊中無錢,桶中無米,又沒棺槨、衣衾,曾祖母無計可施。祖父兄弟倆便拜倒在地主顏國華面前,兄弟倆愿意給他家賣兩年長工,換錢葬父。顏國華看他們面黃肌瘦的,身子又單薄,怕他們做不了多少事,不想答應(yīng),還是鄉(xiāng)親們也求他做好事,他才說:”看在一個顏字上,就同意了吧,你們兄弟給我種兩年田,拿五元光洋吧?!皟蓚€勞動力給他家勞動兩年就五元光洋,他還說是看在一個顏字上,這人狠不狠心。難怪薛仁貴做了平遼王,見了姓薜人的貼子就往外丟。在世界上人情薄如紙,人心黑如炭是普遍存在的,哪怕是親戚朋友或族人。
就這樣,祖父兄弟以賣兩年的長工的慘痛代價將父親入土為安。曾祖父墳就葬在院子檔頭板栗山,到了八十年代還是我們叔侄給栽的碑,這是后話。
祖父兄弟遂給顔國華做長工,半年后,顏國家的帳房先生兼管家得急病暴死,顏國華見祖父寫得一手好字,又會算數(shù),便提升他做了管家,祖父喜出望外,而大祖父依然給顏國華做農(nóng)活。大祖父雖然文化不及祖父,但勞動能力強大,顔國華很是滿意,兄弟倆做了一年,顏國華就宣布已抵清了借款,第二年就開工錢。
五:
由于祖父兄弟干得好,顏國華就留下他們了。顏國華家大業(yè)大,哥哥顏政華又在縣里做xu務(wù),張鄉(xiāng)長又被土匪殺了,他便提升當(dāng)了鄉(xiāng)長。祖父給鄉(xiāng)長家當(dāng)管家,而又負責(zé)一應(yīng)公私文書,帳務(wù),有了一定的收入,他比大祖父少四歲,便將自己的報酬和哥哥的報酬給哥哥娶了親。祖父因聰明過人,遠近聞名,我奶奶的父親是一個風(fēng)水先生在四鄰三鄉(xiāng)行世主,他看中了我祖父,就把他的二女兒我奶奶王雪英許給祖父,不但不要彩禮,還給于一份豐厚的嫁妝,兄弟倆一個春天,一個冬天,娶了媳婦,真是雙喜臨門。
兩年后祖父兄弟又同年同月各生一子,大祖父昌容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取名顏家道,字茂林;大祖父先已經(jīng)生了一女兒名叫顏一妹,大伯父是兄妹兩人。祖父生下我父親取名顏家全,字森林。大伯父茂林生于1930年農(nóng)歷7月13日,父親森林生于1930年農(nóng)歷7月15日。兩兄弟僅隔兩天。真正是連添二丁,喜氣盈門。
我奶奶娘家是現(xiàn)在的龍?zhí)镟l(xiāng)太平村兩界塘王家,奶奶娘家做了個大人情。
由于祖父的文名大了,遠近鄉(xiāng)鄰都請他寫各種文書,包括現(xiàn)在的合同、協(xié)議、訴狀、請諫、祭文、家先、對聯(lián),家中有了些積累。祖父便買了兩三畝田,大祖父就辭了地主家的長工,回家自己種地,收成好的年成,一家人吃飯問題基本解決了。
就在家境稍微變好一點的情況下,祖父就結(jié)交了幾個狼心狗肺的狐朋狗友,其實所謂朋友只是酒飯的朋友。俗話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些狐朋狗友并不是好友,他們引誘祖父進賭場,抽鴉片。曾祖母李氏多次勸說,可已上癮,有時一進賭場,幾天不歸,顏國華也將他辭了。祖父沉湎于賭博,事也不想做,積蓄慢慢輸光了。后來連田也賣了,奶奶的嫁妝都被他賣光了,再后來房子也輸了。只有建了個茅棚居住。從此大祖父昌容成為了家庭的頂梁柱,他便跟別人外出挑腳擔(dān),做了挑夫。他們到綏寧武陽挑米到武岡城賣,賺些差價?;蛱魮?dān)手工做的鞭炮到綏寧、靖州、未同、貴州邊界去賣。過去的挑夫受的是非人的折磨,吃盡了人世間的苦難。挑一百多斤,翻山越嶺,不管酷暑嚴(yán)寒,晝夜不停的行走在那些荊棘塞途,黃塵古道,汗流浹背。我們那一帶的老一輩就總結(jié)出了:眼淚行行過天堂,眼淚不干過洛安。天堂和洛安是兩個又陡又長的山界,因中暑和低血糖死在這兩條界路上的人大有人在,他們?yōu)榱硕访讙伷迼壸佣鴶嗨托悦_€有最危險的就是那些山界長亭都是土匪出沒的地方,被土匪搶劫殺害的挑夫也不在少數(shù)。
大祖父,為了家中人不餓死,起早貪黑,里里外外,勤勤懇懇,用他的血汗養(yǎng)育著一家人。五年后,奶奶又生了一男孩,名和林,家中負擔(dān)更重。大祖父昌容因勞累過度,積勞成疾,便患了肺癆,因家中拿不出錢來治病,貧病交加,終于在三十歲時病逝了。曾祖母哭得死去活來,祖父不務(wù)正業(yè),唯一一個勞動力,大祖父都離開了世界,家中三個女人,四個孩子,一個賭徒,不知往后怎么生活下去。不久奶奶又懷孕了,曾祖母和奶奶他們?nèi)齻€女人差點沒向祖父跪下了。經(jīng)過家人的懇求,以及親戚的勸說,祖父終于有殷醒悟,下決心戒賭戒煙。
六:
大祖父昌容去世后,大奶奶才三十多歲,加上家里人多無勞日子無法過下去了,祖母勸嫂子還是梅開二度,便請了媒婆給撮合一個好男人。姑姑才十多歲也就出嫁到斜頭劉家。我大伯父茂林八歲,奶奶同意撫養(yǎng)。大奶奶含淚舍棄自己八歲的兒子,經(jīng)人做媒嫁往白果樹下楊家。
曾祖母便帶著叔父和林、大伯父茂林外出逃荒去了。奶奶帶著父親在家,后來祖父跟熟人去靖縣潘羅挑擔(dān)去了。
曾祖母李氏拖著大孫子茂林,背著小孫子和林一路向西乞討度日,真是日找千家要,夜宿古廟亭。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一個小腳女人,又上了年紀(jì),帶著一個八歲和三歲的孫子,行走在坎坷不平的古道上,經(jīng)受著風(fēng)吹雨打,直觀著花開花落,葉綠葉黃,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霜雪在那些木板橋上留下他們祖孫的腳印,一路乞討緩行。
有一次,她們緩緩地行走在山路上,步履維艱,看來是餓了兩天水米未沾牙了。和林叔父已經(jīng)餓得喉嚨哭嘶了,到傍晚,他們來到一個山村里,由于連年戰(zhàn)亂,中華大地,滿目瘡痍,村子只剩下東倒西歪幾間破木房,和可見的斷垣殘壁。村子里已沒有幾戸人家了,加上貧窮,難見幾處炊煙。
曾祖母祖孫三來到一座房子稍好的人家,只見兩位六十多歲的老夫妻坐在一張木桌邊用餐,但吃的是紅薯和蘿卜。曾祖母上前施了禮,說:”大善人,我兩個孫子餓得不行了,請你們施舍點吃的,紅薯小菜都行?!澳欠蚱迌扇艘娏嗽婺缸鎸O三人已餓得走路蹣跚,知道是外出逃荒的人,他們頓時老淚縱橫。哽咽著說:”這世道,我們窮人怎么活下去啊,老姐姐,看你們祖孫三人已經(jīng)餓得不行了,本來我家也窮,但還有幾升米,老奶快去煮些飯給她們吃?!霸婺嘎犂项^這么說,連忙跪在他面前,千恩萬謝。那老頭連忙扶起曾祖母,陪著流出多少淚珠兒,一個勁的向下淌。只是大伯和小叔尚不諳世事,只是一味的叫餓。
老婦人做飯去了,老頭便和祖母拉上了話:”老哥,你們夫妻幾個兒女,他們都干啥?“
”老姐姐啊,老朽本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深山打獵被豺子咬死了,小兒子被抓了丁,外出幾年了,只怕沒人了?,F(xiàn)在我們兩老口種了兩畝薄地,種些菜蔬、紅薯等雜糧艱苦度日。老姐姐,你是哪里人,家中遭何變故?“
”老哥,我是武岡西鄉(xiāng)斜頭顏家人,我男人被土匪打死,一個侄子一個兒子,三個孫子,侄子也是父親死了由我撫養(yǎng),兒子本是個聰明人,可沾惹上了賭博把個家輸?shù)镁?,連住的房子也輸了?,F(xiàn)在我只有帶著兩個孫子出來逃荒保命,媳婦帶著一個孫子在別人家住了,兒子外出挑腳擔(dān)去了,一家人就這樣妻離子散,淪落天涯各一方。“
他們各自訴說了身世,真是同病相憐。其實在那種黑暗的舊中國,天下受苦人何止萬千?曾祖母祖孫仨吃飽后,對老頭千恩萬謝,叩別而去,依舊走在鄉(xiāng)里的小路上,天黑了,他們還沒見到人家,于是就在一座破廟里夜宿了。曾祖母把兩個孫子放到墻旮旯里,沒有風(fēng)的地方躺下,自己守護在他們的身旁。破廟屋頂上只剩稀疏的幾片瓦,月光星光被篩子般的屋頂篩下,地上斑駁陸離。
第二天,他們又進行了艱難的跋涉,來到一個富麗堂皇的莊子,他們坐在莊子門口,一個看門的大爺見了便走來問長問短。他見祖孫仨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知道是從遠方逃荒來的。便給他們拿了些吃的。
守門大爺見小叔和林人長得乖巧,眉目清秀,便對曾祖母說:”老嫂子,我見你們這樣窮困,有個主意,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曾祖母連忙說,大哥你有什么就說,反正我們老的老,小的小,已經(jīng)是朝不保夕,說不定哪天就餓死在何處荒郊野外?!霸婺刚f完就眼淚汨汨不斷。
”那我就說了,我們老爺年過半百,娶有三房太太,都沒有一兒半女,偌大的家產(chǎn)也無人繼承,老爺很是著急。我看你這小孫子長得是眉清目秀,就想給撮合撮合,將你小孫子過繼給我家老爺做兒子,不知大嫂子是否愿意?“
”那就托大哥的洪福,能放小孫子一條生路,那也是大哥你大慈大悲,救了我們祖孫,成就了你一樁功德。“
那個守門大爺見曾祖母同意了,就趕忙進了院子,過了一陣,守門大爺帶著一對中年夫婦出來了,男的穿紡綢
長衣,戴一頂頂上有小繡球的圓口帽子,女的也是遍身綾羅綢緞,珠光寶氣,看來這就是財主夫婦了。他們將祖孫仨仔細打量了一番,男的就說:”大嫂把你兩個孫子帶進院子里去嗎?!翱磥磉@個財主已看中了小叔和林,決定收養(yǎng)為子了。曾祖母心中頓時云開霧散,流浪在外半年了,整日里愁云緊鎖心扉,今天總算找到了棲息地,結(jié)束了乞討生活。
七:
財主家姓王,靖州城郊人,大地主。在靖州也算是有財有勢的名門望族,三個太太都是信佛的,家中設(shè)有觀音堂,對菩薩朝跪夕拜,觀音堂內(nèi)日夜香煙繚繞,梵語朗朗,佛歌渾渾。財主問了曾祖母家庭情況籍貫等,曾祖母如哭如泣的將家中情況如實相告,財主說,雖然我抱養(yǎng)你孫子做兒子,但還得立個字據(jù),免得今后你兒子混得出息了又來要了回去,曾祖母便答應(yīng)了,財主家?guī)し繉懞昧宋臅?,曾祖母便按了手印?/p>
曾祖母祖孫仨在王財主家生活過得還算好,只是九歲的大伯父茂林,財主要他看牛,曾祖母雖然沒派工,但自己知趣的給做些家務(wù),比如掃地、燒火、洗衣服等等。當(dāng)然,曾祖母是從小勞動慣了的,她雖然年近七十,身板子還可以。只有小叔和林被財主很看重,由專門丫鬟帶著睡,膳食配備齊全,幾個月后就長得胖胖墩墩,骨格清奇,財主夫妻高興極了。
財主一高興就不要曾祖母做任何活計,洗手吃飯,伸手穿衣,還有丫鬟幫洗衣作漿。
曾祖母他們雖然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但逃離故土后,對在家鄉(xiāng)的兒子媳婦還有孫子總有放不下的情節(jié),在那種社會,交通不便,信息閉鎖,靖州離家鄉(xiāng)雖無千里之遙,但也有幾百里,又無鴻雁傳書,思念之情與日俱增,即便是在別人家日子還算過得好,說得上是錦衣玉食,但畢竟是寄人籬下,自家生育的孩子不能養(yǎng)活,到外流浪逃荒,心中又是十分愧疚。所以曾祖母只有夜夜暗自流淚,轉(zhuǎn)眼又到了中秋節(jié),家家團圓,看著異鄉(xiāng)那輪圓月,心在滳血,只將心思寄明月,祈禱月光菩薩也保佑家人安康快樂,問明月,何事長向別時圓,最后只有對遠方親人的祝福: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曾祖母因思念過度,生無寧日,夜夢頻頻,時而看見祖宗對她遣責(zé),時而又夢見兒子,我的祖父出了事,時而又見曾祖父向她訴說,自己身上的傷好痛,在陰間也沒錢請醫(yī),總之,一到黃昏獨自愁,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剪不斷理還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猶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一年后,曾祖母思念過度,身體便垮了下來,加上年事已高,她飯不吃茶不思。財主家見曾祖母病了,便請來郎中看病,可曾祖母患的是心病,吃了幾個單方不見好轉(zhuǎn)。她在那里人生地不熟,也無人托信回家,既報不了憂也報不了平安,對家中的情況也一無所知,想要大孫回家,但我大伯畢竟還是個十歲的孩子,一路是上界下嶺,都是山路,常有豺狼虎豹出沒,來時是逢路便走,逢水便過,輾轉(zhuǎn)各地,又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就這樣曾祖母的病日益加重,不見好轉(zhuǎn)。曾祖母和大伯住在一間西廂房里,大伯見奶奶天天消瘦,水米不沾牙,便哭了起來。
”茂林,奶奶只怕活不了幾天了,你弟弟和林過繼給了王財主,我到不擔(dān)心,只是你在他家要受很多苦,等你大些,要想法回家,去找你叔和嬸娘,長大后要成好家。你爺爺和爹都死得早,就你一根苗,你可不能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的。奶奶死后,你不要太傷心,你要自重自珍?!罢f完,又是兩眼淚汪汪的。大伯聽奶奶說這些慈心話,越發(fā)哭得傷心,哭著哭著,曾祖母吐了一口大鮮血倒在床上,喘不過氣來,沒力氣吐出從肺部冒出的血,窒息而死了。
大伯一個勁的喊奶奶,嘲聲裂肺,財主打發(fā)傭人來看究竟,傭人去報告了情況,只是說那李八娘喊不應(yīng)了。財主又叫兩個傭人深夜去叫了郎中,郎中趕到切了脈,看了眼睛,說是人走了。
我小叔和林自從進了王家的門,就有專人帶養(yǎng),財主不準(zhǔn)我曾祖母再見他,他也被指使叫財主大老婆為媽媽。財主家把曾祖母安葬了,大伯父依舊留在王家看牛。曾祖母去世后,財主家主仆對大伯父的看法就差多了,除了看兩頭大水牛,還規(guī)定每天割五十斤草,大伯父一雙小手被茅草割得傷痕累累,白天以淚洗面,到夜晚疼痛難以忍愛,徹夜未眠。天剛朦朦亮,又要起床。
又過了一年,小叔和林出天花,高燒不退,他幼小的心靈承受著病痛和親人離別的雙重痛苦折磨,迷糊中只翕動著嘴無力的叫喊著奶奶,聲音已經(jīng)嘶啞微弱。郎中說:”這孩子很難救了,即使是救得性命也要滿臉麻子破相,變得奇丑無比?!柏斨鞣驄D聽郎中這么說,就退了郎中,放棄救治了,可憐小叔和林未滿五周歲就夭折在他鄉(xiāng)異土,雖然他是那么幼小,但他又是那樣聰慧,臨死前叫著要見奶奶和哥哥。財主婆知道他是將死之人,總算發(fā)了一點善心,讓我大伯茂林去見了他,他見了哥哥,便傷心哭泣說:”哥哥,我要奶奶,要奶奶帶我回家去,我想媽媽,爹爹……“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微弱得再也聽不見了,一個五歲的孩子倒在一個十一歲的哥哥懷里永遠離開了這個他還沒完全認(rèn)識清楚的世界!
祖孫三人,就剩下大伯父茂林一人了,財主不養(yǎng)冤枉人,從此對大伯父更加苛刻,勞動任務(wù)越發(fā)繁重。大伯父是骨瘦如柴,一日三餐又不得飽。
一天,大伯父挨了一頓打,又得拿著扦擔(dān)鐮刀去山中割草,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地主家只恐怕要被折磨而死,便生出要回家的念頭,他丟了鐮刀扦擔(dān),就逃離了王家大院,一路乞討,問路,忍受著巨大痛苦,向著家鄉(xiāng)的方向夜以繼日的行走,受到的苦難不亞于唐僧西天取經(jīng),有時兩天都討不到一丁點兒食物,他也曾在土匪搶劫回家的路上,吃了土匪開灶的飯菜,土匪見他是個小孩也就讓他吃飽,并不打他罵他,這樣,在回家的路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化了半年才到了家。
八:
曾祖母祖孫三人外出逃荒一年后,家中日子實在過不下了,祖父將奶奶和父親寄居在羅八爺家中,便外出挑腳擔(dān)去了,他們是在靖州潘羅。曾祖母也在靖州,母子都不知對方都在這傷心之地。
祖父從小沒有做過粗重活兒,挑擔(dān)很是吃力,白天累了,晚上周身酸痛。他們一個隊伍十幾個人,就落在一個從斜頭壟合家水顏家在潘羅入贅的叫顏雪堂的人家中。大凡遠出在外的人,找個本地人做依靠覺得安穩(wěn)。一是顏雪堂姓顏是家門,二是他是斜頭壟出去的人,這就叫他鄉(xiāng)遇故知。祖父想到母親帶侄、兒逃荒他鄉(xiāng),家中因自己賭博已經(jīng)一貧如洗,只有咬緊牙關(guān)干活。家中還有妻兒,還在寄人籬下,心里也泛起了苦水,也有自責(zé)、愧疚。
他們一起人也是從各地來的,也都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身上都壓著生活的千斤重擔(dān),心中懷有生存的使命。他們干的活難度難以想象,一天要走幾十里山路,是挑礦石,大家只想多挑多賺些錢,可步步艱難,汗水浸衣,到夜晚,全身上下都疼痛難忍,特別是我祖父是未曾干過如此重體力活的,更是度日如年,眼淚汪汪。
其實,祖父來到潘羅不久,曾祖母就去世了,只是沒有互通消息,近在咫尺猶如遠在天涯。母子隔山隔水不隔心,曾祖母也常常夢到祖父,祖父也常常夢見曾祖母,這就是俗話說的母子連心。
就在曾祖母去世不久,祖父就做了一個怪夢,夢中曾祖母來到祖父身邊哭著對他說:”兒啊,娘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你要做個好人,要把兒子們都撫養(yǎng)成人?!罢f罷,一陣清風(fēng)刮起,就不見了蹤影,祖父在夢中驚呼:”娘娘娘,你在哪里……“夢囈把和他共床的人驚醒了,他眼淚汪汪的告訴同伴說自己夢見自己在外逃荒的娘死了,他說著就傷心的哭起來了:”我娘要是真的死了,我那年幼兒子和侄子定會活不成的。“
那個同伴勸他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離別故土在外的人誰不夢見家中的親人?我們都一樣,我已經(jīng)出來三年了,還沒回家一趟,也常常夢見親爹娘。再說,夢是反著做的,你夢見你娘死了,證明你娘就很健康?!巴榘参苛宋易娓?,他們互訴衷腸,一夜未眠,聽到雞叫才瞇了會眼。
祖父由于思念親人過度,加上勞動強度太大,承載不了壓在他肩上的命運,身體每況愈下,挑的礦石越來越少。一個炎熱的夏天,祖父挑擔(dān)回家,就發(fā)起高燒,喉嚨不能說話,呼吸極度困難,同伙人說他是生了鎖喉羊,給他弄羊毛燒成灰要他喝下,但他已經(jīng)喝不下去,半夜時分便猝死了。祖父只有三十五歲就走了,只有顏雪堂知道祖父的籍貫。
他們一起挑擔(dān)的伙計知道祖父家有妻兒寄居別人家中,窮困潦倒,便商量每人出一塊錢買了幾塊樓板釘了個木盒當(dāng)作棺槨,將祖父葬于山中一個牛印氹里,沒有立碑,又將從他身上搜出幾塊錢和他們一人再捐獻一元錢交給了顏雪堂,囑托他將錢帶給祖父家里。從此祖父就消失在茫茫人世間,結(jié)束了短暫而悲劇式的人生。作為一個七尺男兒,未能完成使命就撒手人寰。
只是那個顏雪堂心比蛇蝎還毒,他回過老家多次也沒將錢交給奶奶,獨自私吞了,能私吞這救命錢的人上天應(yīng)給他報應(yīng)!
九:
茂林大伯父回到家時,已經(jīng)骨瘦如柴,大頭小腳,形似怪物。奶奶一把將他抱在懷里嬸侄哭做一團,十二歲父親已經(jīng)砍柴賣了,一天能換得三碗半升,祖母是小腳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也幫人家洗洗縫縫,做點針線活,母子免強唯持生活。
大伯茂林將奶奶和弟弟都死在外面的事詳細告訴了奶奶,奶奶當(dāng)時眼睛發(fā)黑,暈了過去。是伯父和父親捏的捏人中,捶他捶背,才緩過氣來。那時奶奶懷了二叔已接近臨盆了,缺乏營養(yǎng),身體非常虛弱,經(jīng)過這婆母、兒子病喪他鄉(xiāng)的變故,精神完全崩潰,整天以淚洗面,哭哭啼啼。
恰在這時,羅八爺家因添丁加口,也要收回奶奶和父親住的那間房子,奶奶他們已無處安身,后來是顏友清母親可憐祖母母子三人,騰出一閘偏房讓他們住下。
祖父外出近一年了,杳無音訊,也沒托人向家中帶回分文。奶奶很著急也很焦慮,婆婆和小兒子都死在了外面,她也擔(dān)心祖父出什么事,現(xiàn)在是一兒一侄還有腹中待產(chǎn)的孩子,一個小腳女人怎么可養(yǎng)活三個孩子?
越害怕的事就越容易到來,茂林伯伯剛回來幾天,就有一個高沙口音的人問到奶奶家來了。那人一進門就問:”請問你是顏昌脧的婆娘嗎?“
”是的,請問客人是誰,找我什么事嗎?“奶奶從來人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 ,覺得情況不妙。
”嫂子,我是和大哥一起在靖州潘羅挑礦的,半年前大哥忽發(fā)鎖喉羊死了,我們一伙人一人出一元錢給埋葬在一個牛印氹里,我們又湊了些錢加上他自己還弄到十來元錢交給了你們斜頭合江水顏家一個在靖州交郎的叫顏雪堂的,叫他給你帶回,不知他到過你這里付錢嗎?我是家中父親過世回家去路過斜頭壟順便來問問此事也放心些?!八脑掃€沒說完,奶奶又暈過去了。好一陣才醒過來,家中唯一的勞動力都離去了,往后怎么活下去呢?再加上顏雪堂這狠心貪婪的黑心人,連這種家庭的錢也吞食了,其心可誅。高沙客也流出了眼淚,勸慰了奶奶一番也趕路走了。
奶奶面對兩個十一二歲孩子,有苦難訴。不過父親和大伯從來都是很懂事,他們用言語安慰母親:”滿娘,我們?nèi)タ巢褓u,不會餓死的。你不要哭了?!?/p>
一九四一年農(nóng)歷四月十七日,天氣陰沉,梅雨菲菲,只有屋前屋后黃橙橙的枇杷和紅艷艷的石榴花給鄉(xiāng)村帶來些許生機,證明這個世界的存在。奶奶便生產(chǎn)了,當(dāng)奶奶生孩子時身邊就父親和伯父。生下的又是一個男孩子,就是我現(xiàn)在還健在的二叔。
奶奶覺得孩子來到世上也是遭罪,根據(jù)家境,只怕是也難養(yǎng)大,于是奶奶滋生出一個念頭:干脆將孩子捂死,免得他日后吃苦受罪。奶奶哭著將二叔口鼻捂著,這事被父親和大伯父看到了,他們急忙將奶奶的手掰開。父親說:”茂林哥,你在家保護弟弟,不準(zhǔn)滿娘下手,我去客婆家拿些棉片回來給弟弟做襁褓?!澳棠桃妰蓚€孩子這么執(zhí)著,也就放棄了那個自認(rèn)為萬惡的念頭。抱著赤條條的二叔傷心的哭了起來,眼淚滴落在二叔赤裸的身上,一滴,二滳,三滴,聚合多了就流成了一條線,像一條河,彎彎曲曲的從二叔頭部頸部向下流去。
父親步行到兩界塘王家找到客母,哭泣著說不出話來,他的外祖母蔣氏給父親揩干了眼淚,問:”森林,傻巴崽,有什么你就說,不要只顧哭?!昂靡魂嚕牌怀陕暤臄鄶嗬m(xù)續(xù)的說:”滿娘生下弟弟,她說養(yǎng)不活要捂死他,是我和茂林哥不準(zhǔn)。外婆,我爹和我奶奶弟弟都在外面死了……“說著又大哭起來了。老外婆聽到這一噩耗猶如晴天霹靂,抱著外孫一起大哭了起來。天地?zé)o光,河水倒流,同在人世為人,為什么有的人就這悲慘?
父親說了到外婆家拿些布片回家用來包裏弟弟的身體,老外婆便急忙找了些爛衣爛褲,剪成用來包嬰兒的片塊,父親又趕回家中,將弟弟身體用溫水洗干凈,再用這些布片包裏好,放到床上,那時奶奶因悲傷和生了孩子已無體力。家中也沒有一粒米,顏友親母親怕這一家子餓死在他家中,便借了一升米給他們做了一頓飯吃了。
第二天一早,父親和大伯父就到山里砍柴去了,兩兄弟一人砍了一擔(dān)柴拿到顏國華家去賣,顏國華用秤稱柴時用手壓秤砣,父親見了就用腳踩柴尖,一擔(dān)三十多斤的柴稱了幾次不成功。顏國華瞪著眼睛看著父親惡狠狠的說:”到看不出你人細鬼大?!?/p>
一家四口就靠著兩個孩子砍柴,常常吃的對時飯,有時候連下大雨,進不了山砍不了柴就幾天斷了炊。二叔因奶奶缺少奶水時常餓得嗷嗷叫。顏友清母親陳三娘便來勸說奶奶:”侄媳婦,聽三娘的話,你還是要改嫁才行的,你一個女人,怎么能把三個孩子養(yǎng)大?搞不好,一家人都得餓死?!敖?jīng)過:陳三娘再三勸說,奶奶為了孩子們能養(yǎng)大成人,逼迫改嫁。
經(jīng)陳三娘撮合,奶奶便改嫁到斜頭劉家,繼祖父叫劉順清,外號烘籠爺。繼爺爺從小就患了病是個呵那股,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支氣管哮喘或喘息型支氣管炎。只能做些蒸酒熬糖的輕活,他只同意帶還在襁褓中的二叔進門。事實上他也養(yǎng)不活這么多人。
奶奶沒辦法,將茂林伯伯送到山口橋姑奶家,姑奶那時也有孩子了,為了侄子,姑奶沒少受姑爺爺那邊的氣。顏友清家也住不成了,父親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就住在寨腳底顏家石山下的破廟里,在神龕前用幾捆稻草做了一個窩,就讓他自生自滅了,如果老天垂憐,他就能活下來,如果萬一疾病饑餓而死也就悄悄的離開人世。
十:
父親素有夜尿癥,可能與他營養(yǎng)供應(yīng)不上有關(guān),每個晚上都拉夢尿,稻草和鋪在稻草上的千瘡百孔的床單都是濕漉漉的,如若是晴天,他就將稻草和床單抱了出來曬,如果是霪雨霏霏,幾天不見太陽,就睡在濕草上。入冬了,村子里的好心人給了一床破絮被。
廟是破廟,只有兩三個位卑官微的小菩薩,城隍夫妻,土地夫妻,還有兩個小鬼。廟宇也很狹窄,就三四十平方,而且沒有了廟門。這樣的小破廟亦無香火。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獨自一人住在廟中,到夜晚,風(fēng)聲鶴唳,幾回回嚇得冷汗流淌,特別是聽到山中野獸吼叫,怪鳥凄鳴,嚇得龜縮在破棉絮里,心驚膽戰(zhàn)瑟瑟發(fā)抖。
春夏雨水充沛,廟里被水浸漬,父親腳腳踩著的是水,睡也睡在水中。寨腳底顏家一位老者顏順堂去找了我奶奶,對他說:”王滿娘,不想個辦法,你兒子只怕活不下去的?!澳棠搪犃耍瑩潴难蹨I往下流,可她又怎么辦?
冬天來了,北風(fēng)呼嘯,好在老天爺開眼,這個冬天是干冬,就下了點小雨,晴天多。奶奶抱著二叔走到廟宇看了父親,見他面黃肌瘦,看著滾成絨絨的破棉絮,看著兩塊石頭架著一邊爛鐵鍋子,奶奶抱著父親痛哭起來,還在背上背著的二叔也哭了,父親更是哽哽咽咽的說:”滿娘,我好想好想你?!奥牭絻鹤舆@樣說又見是一個才十二歲的孩子獨自住在石山邊的破廟里,心如刀割,她摸著父親蓬松的頭說:”兒呀,你很快就會長大的,等你大了,自己就能糊口的,滿娘會常來看你的?!澳棠虒ρ矍暗木跋笠涯坎蝗潭昧?。
父親生活來源就靠砍柴賣,天氣好能砍柴換得一碗半升就不挨餓,天氣差,進不了山,就用稲草搓根草純捆在腰間,一來捆住別人送的沒有扭扣的爛衣,少透些風(fēng),二來勒緊肚子忍受饑餓。
奶奶去了躺娘家,把父親的處境跟娘家兄妹們說了。老外婆也哭了一場,小姨奶奶是招了入贅的丈夫在娘家,姨父爺爺是高門頭劉家人,是現(xiàn)在的鄧原泰鎮(zhèn)磨石村的,他叫劉老六,兄弟七個,家中窮才入贅王家。他在王家已有了幾畝地,算得上中農(nóng)成分,家里養(yǎng)了一頭水牛。姨奶奶對奶奶說:”二姐,我家的牛正沒人手看,我和老六說說,叫森林來看牛算了,反正我們也只添得一雙筷子。如果繼續(xù)住在磨石廟,又凍又餓又嚇,遲早會生出個好歹的。“聽妹妹這么說,奶奶很感激。
過了幾天,父親就辭別破廟,臨行前給幾個菩薩三鞠躬,表示感謝這菩薩陪伴了他度過了半年多時光。一九四二年的正用十六日,父親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打著赤腳來到他姨父家中正式看牛。
劉老六對奶奶和父親說:”森林給我看牛只管飯不發(fā)工錢的,他就睡在我家牛欄頭上,牛欄頭上有很多的干稻草,可以取曖?!澳棠毯軅?,想不到劉老六對自己六親不認(rèn),父親給他家看牛還是姨奶奶跟這個姨夫爺爺作過不少斗爭得來的。奶奶同意了,畢竟比個人住在廟里要強多了。盡管父親夜尿頻繁,但一大樓草是完全浸漬不濕的。只要有口飯吃就好了,伢子家過了一年就長大了一年。
說是只看牛,劉老六卻要父親割草砍柴,還要做田里的活。殺雞殺鴨,父親只能吃些骨頭,吃不到一塊好肉。舅爺爺王和清還多少痛心父親,有什么好吃的都會給他吃些。
但好景不長,半年后,劉老六的親侄子劉壽林也要來給叔叔劉老六看牛了。姨夫爺爺就要將父親退了,姨奶奶為此和姨父爺爺天天相罵,姨父爺爺為自己的侄子爭,姨奶奶卻為自己外甥爭,他們?nèi)找勾綐屔鄤Γ依镎祀u犬不寧。
我父親是個很有志氣的人,他對他姨媽說:”姨媽,我也不想為難你,還是我走,讓姨父的侄子壽林來,我明天就走!“父親說得那樣斬釘截鐵,對劉家亦無絲毫留戀。奶奶聽說后又大哭了一場。
奶奶娘家的諸親人,給父親施舍了一些爛衣爛褲,舅爺爺給了他一個床單一床破被。一九四二年農(nóng)歷六月十三日,太陽如一個大火爐灸烤得石頭上都可煮熟食物,路邊的小花小草耷拉著頭,顯得那么憔悴,父親項著烈日踏上了回到斜頭壟磨石廟的路。他咬著牙,堅定了生活的決心,既然命運多舛,他要像那干不死凍不死的打屁草,只是在與惡劣環(huán)境的頑強拼搏中開出自己的小花。再過半年,他就十三歲了,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是從幼小向著長大的方向發(fā)展,他路過一座山,見到山中有參天大樹,也有低矮小苗,這參天大樹難道不是從小苗長成的嗎?父親又看到石縫里長出的小樹,那么一點小縫隙,它們也能立根破巖中,掙扎著活了下來,這些自然表象增加了他對生活的信念,正如白毛女唱出的,我不死,我要活!
父親先是回到奶奶家,奶奶問了他的情況,他告訴了奶奶,奶奶又是一場好哭,這時父親沒有眼淚,他反到勸慰奶奶:”滿娘,不要哭,我是有志氣的人,我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的。“在奶奶家吃了點東西,又回到那棲息之地,磨石廟,依然和那幾個破袍脫漆的小菩薩為伍。
十一:
父親每天砍兩擔(dān)柴,下午空閑時間去捉些魚蝦,除了自己食用也拿去賣些,就這樣飽一頓,饑一餐的生活。父親在這座破廟里又過了兩年半,他早已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他從外面勞作回來,那些菩薩仿佛在對他打招呼,和他道家常,仿佛在說:”顏森林,把腰桿子挺直些,頑強些,像我們一樣,我們已在這破廟里坐了幾百年了,就是因為我們官太少,也很少人供奉香火,也沒有人給我們?座宏偉大廟,也沒有人給我們重塑金身,但是我們依然堅守信念,捍衛(wèi)一方平安,造福一方人民?!案赣H把這幾個小神當(dāng)成自己的親人,與他們朝夕相伴,夢里為伍。
父親在這座破廟里又苦熬了兩年半,父親十五歲了,長大了許多,他便開始跟著一些大人做生意,每次挑幾十斤鞭炮去綏寧靖縣等地出賣,也能賺些錢。特別是來到靖縣這個傷心之地,父親就悲從心來,他自己的奶奶、弟弟、父親全死在這片土地上。他想去尋找他們的葬身之地,可自己還是一個孩子,人生地不熟,又不知地名,何處去找?
一天,父親賣了鞭炮從綏寧山路越界回家在老亭子遇見了一伙土匪也在老亭子煮肉吃,他們煮了一大鍋豬肉。土匪見了父親,看他是一個小孩,又衣衫襤褸,擔(dān)一擔(dān)爛了邊的空籮筐,看了幾眼也沒搜他的身。其中一個年齡五十左右的對他說:”小東西,坐下休息一下,我們等會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你也吃些。只許埋頭吃,不能抬頭看我們兄弟們的臉。“父親點了點頭。坐了一會,土匪們的肉煮熟了,圍著大黃鍋坐在亭子四周,開始開餐了,他們大快朵頤的吃著肉,大碗喝著酒,父親也跟著吃了起來,土匪也不說他什么,大家吃飽了,各自走路。
破廟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剝蝕,又無人修繕,越來越破了,大落大漏,小落小漏,父親便用些稻草去蓋屋頂,誰知一滑就從屋上摔下,好在廟宇不高,摔下只是腳上受了點外傷,出了很多血。本來就很虛弱的身子,更覺疲倦無力。父親兩天沒出門,顏順堂是經(jīng)常去看他的,這天顏順堂又去看他,見他腳上捆著爛布條,便問他說:”森林,你腳怎么了?“
”順堂伯伯,沒大事,是我用稻草蓋廟,摔下來了,就擦傷了些皮?!?/p>
”哎呀,屋漏偏逢連夜雨,行船又遇打頭風(fēng)??茨氵@般瘦弱,又出了這么多血,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復(fù)元?!邦來樚脟@息著,做為一個鄉(xiāng)村窮老頭,他只是隔三差五的來看看父親,沒有能力幫他,不過父親對他這份情沒齒難忘。
父親蓋廟摔傷腳的事傳到了奶奶耳里,他來看了父親,又是淚流滿面。
奶奶對繼爺爺說:”現(xiàn)在森林也十五歲了,他能做很多事了,你在家釀酒熬糖,他可以挑出去賣,還是把他接上來吧。“繼爺爺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也很同情父親的遭遇,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從小就生了病,扯呵,動歩就喉嚨扯爐,只能做些輕微勞動,奶奶雖談不上是大家閨秀,但也算得上小家碧玉,她做得一手好針線。她到了劉家除了帶養(yǎng)二叔,也抽空做些針線活換些稻米,后來二叔兩三歲就不用抱了,奶奶能騰出更多時間給人打鞋底,納襪底,縫衣服。
繼爺爺聽了奶奶的話毫無猶豫的就同意把父親接來。
一九四五年八月,在芷江投降的日軍從斜頭壟里路過,我們那里的老輩人稱走日本。日本人已沒有大奢殺的能力了,但搶東西,拉夫,奸污婦女的事還是做的。父親藏在廟后的石山上,看著一大隊日本鬼子從斜頭壟大路路過,嚇得心驚肉跳。不過日本鬼子只進村子找吃的,大家都藏山里去了,日本鬼子沒有能力去山里找人了,只是遇見的人就被拉了夫,有幾個日本鬼子也闖進了父親住的破廟,不過他們一無所獲。那次日本鬼子在去高沙的路上,被一老人帶進葉家堍被國民黨圍殲了,全軍覆沒!
走了日本沒幾天,父親就被繼爺爺接到斜頭劉家一起住了,雖然是在偏房打了個地鋪,但總算是有了歸宿,有了家。
父親便做起了米酒、白糖生意,繼父在家做,父親挑出去賣,生活結(jié)結(jié)巴巴的過,雖不飽腹,但不斷炊;不保曖亦有衣遮體。不多久,繼爺爺生了一場大病,躺在病榻上半個月,本以為沒有救了,可他自己說,孩子沒大,閻王不敢收他。但大病過后,他的身體又差了許多。父親的擔(dān)子更重了,一個青蔥歲月的少年,沒有歡樂,沒有受教育的資格,只是負重前行。天上云追月,地上風(fēng)拂柳,父親雖然總算有了家,能和親人團聚在一起,可生活的壓力山大,甚至是夜以繼日的勞作。
他又要出遠門了,因天旱年成,地里莊稼顆粒無收,為了吃飯,父親加入了到綏寧武陽的挑米大軍,這時父親已有十七歲了。如果放到現(xiàn)代,十七歲的孩子還坐在教室里讀書學(xué)習(xí),還在母親面前撒嬌。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國家依然沒有太平,國共內(nèi)戰(zhàn)打得不可開交,一九四七年,湘西南一帶土匪更加猖獗,兇殘。父親他們一行人去武陽挑米在回家的路上,過七步石界的老亭子,被土匪攔住了,土匪將大人的米搶光。當(dāng)土匪來到父親面前時,他對父親似曾相識,原來這孩子就是跟他們吃了肉的,土匪卻意外的放走了父親。
父親多次被土匪攔截,但每一次都化險為夷,后來他才知道本家有一個人是土匪大當(dāng)家,是他關(guān)照過自己。但父親卻從來沒有見過此人,后來解放了,那個大當(dāng)家因為沒有搔擾過地方,還幫過不少地方人,沒有民憤,竟然沒有被鎮(zhèn)壓,當(dāng)然父親也是幫過他的,這是后話。
父親十八歲時,奶奶又生下了劉家的滿叔,取名劉正秋,因為他是出生在一九四八年八月。
十二:
盼星星盼月亮,父親一家人終于盼來了解放,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成立,我國結(jié)束了一百多年的戰(zhàn)亂,得到了和平統(tǒng)一。所以我奶奶父親對共產(chǎn)黨、毛主席感情最深。
土改時,父親已參加了新政權(quán)的基層工作,五零年九月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當(dāng)上了民兵隊長,領(lǐng)導(dǎo)民兵和土匪殘余進行了多次生死斗爭。
一九五一年六月,一伙土匪殘余武裝忽然襲擊村政府,父親召集民兵和村民火速趕到村政府和敵特斗爭,特務(wù)的槍彈從父親身邊頭頂呼嘯而過,父親也是福大命大,一直拖延到解放軍來了,把土匪消滅掉了父親立了功。
父親遺傳了祖父的聰明基因,解放后村里組織開辦了夜校,父親參加夜校學(xué)習(xí),不到幾年,父親就能寫得一手好字,并通讀過古代很多名著,如水滸傳,三國演義,三俠五義,七俠五義,隨唐演義,征東,征西等,并能像說書人一樣說得出來。
一九五二年父親因工作積極,成為了第一批從農(nóng)村提拔的國家干部,在當(dāng)時的龍?zhí)镟l(xiāng)任抓文教的副鄉(xiāng)長。
父親擔(dān)任國家干部的第二年,繼爺爺因病治療無效離世,滿叔才四歲。二叔十二歲,在地道寺鄉(xiāng)中學(xué)讀初一年級。
父親因聰明過人,當(dāng)時我外公熊安云便看中了他,將我十七歲的母親許給大八歲的父親,第二年就正式結(jié)為夫妻,從此這個家就由我父母操持。我們家也在劉家分得了兩破木房,我的父母住一破,二叔住一破,二叔班名顏家貴,字松林,后叫為松婆。那些爛木房一直居位到七十年代初。滿叔和奶奶就住繼爺爺遺留下的房子。那是一座六排五間三柱五瓜的木屋,一共住了三戶人家,滿叔和他劉家的兩個堂兄:劉老毛和劉根巴。
一九五六年四月十九日,父母給了我生命,上天安排我來到人間,也就是這一年,國家貧窮,當(dāng)干部的工資一月只能買一只母雞,人們稱為雞婆娘干部,父親那點微薄的工資實在養(yǎng)不活一大家子人。加上農(nóng)村已成立了高級社,我們斜頭高級社那幾個干部又多次去找我父親,特別是支部書記曹元德人稱曹三爺?shù)膶Ω赣H說:”顏鄉(xiāng)長,你不回家我們村的工作做不好,糧食生產(chǎn)上不去,大家還是挨餓?!案赣H覺得自己能有今天,完全是共產(chǎn)黨毛主席的恩情,他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應(yīng)為黨排憂解難,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他不干一個副鄉(xiāng)長,鄉(xiāng)政府的工作照樣運轉(zhuǎn),但一個村近兩千人口的衣食住行時時牽動著父親的心。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毅然決然向組織寫辭職報告,連寫十二次方得批準(zhǔn),回村擔(dān)任支部書記。
一九五八年,他領(lǐng)導(dǎo)全村民工修?羊尾水庫,住在水工地上半年不歸家,真是三過家門而不入。就在這一年,全國麻疹大流行,因醫(yī)療條件和鄉(xiāng)村農(nóng)民的經(jīng)濟貧困,患者沒有就醫(yī)條件。再說麻疹是傳染最強的病毒性出疹性疾病,如果得不至及時救治,病殘率和致死率還是相當(dāng)高的。不管白天晚上,到處都是哭兒哭女的凄涼景象。這一年我也患上麻疹,因父親在水庫工地,母親在四頭廟婦產(chǎn)院生妹妹,奶奶帶著我,天天用一塊帕子項在頭上,說是禁風(fēng),又不去醫(yī)院治療,連續(xù)高燒十多天,直到父親回來見我眼睛打不開,才帶我到石碑坊中醫(yī)院看醫(yī)生,醫(yī)生一看,大驚失色,說是右眼并發(fā)病毒性角膜炎曈孔閉鎖,要到上級醫(yī)院做手術(shù),置換眼角膜,可就那樣的條件下,能有到省城大醫(yī)院去進行角膜置換術(shù)的條件嗎,也就擱置下來,至使右眼視力幾乎為零。
母親因此和父親經(jīng)常大吵大鬧,怪父親住在水庫工地不回家,也怪奶奶是醫(yī)盲,孩子生病不帶去看。其實當(dāng)時我們屋后幾百米的巷子口就是一個鄉(xiāng)辦的診所,就這樣被耽擱了。奶奶說是給我看了八字,說這個孩子太聰明,不破相就難養(yǎng)成人,一家人只能承受這千古謊言的自欺了。就這一愚昩之舉,使我終生被壓在命運多舛的磐石之下,毀了一世前程。一九七九年以高分考上大學(xué),終因體檢不合格被擠下獨木橋,而開始殘缺的人生。一九五八年十二月,我的妹妹顏學(xué)云誕生了,她的命較好,長大后參加了工作,現(xiàn)在邵陽居住,一九六零年生下我弟弟顏學(xué)清,他武岡二中高中畢業(yè),高考差兩分落榜,則好是一九八二年,七月十五日,父親突發(fā)腦溢血逝世,弟弟本想復(fù)讀,但家里的頂梁柱沒了,就只有步入社會,做了地球修理員。
父親就這樣一直擔(dān)任大隊支書,但在他的人生中也是殘缺不齊的。他以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鐵律嚴(yán)格要求自已,一心撲在黨的工作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在那四人幫橫行的時候,父親因帶領(lǐng)村民致富,被戴過走資本主義道路當(dāng)權(quán)派。被造反英雄林親詩奪了權(quán),多次挨了斗爭。一九八二年七月十四日,父親看不慣那些壞人當(dāng)?shù)?,便辭職不肯當(dāng)支書,那天晚上鄉(xiāng)政府派領(lǐng)導(dǎo)到我家做父親的工作,父親心情激動,和那位干部喝了一壺人參酒,七月十五日清晨,父親在廁所中風(fēng)卒死,享年僅五十二歲。父親逝世,天地悲慟,連降秋雨半個月。
我于一九七九年高考中榜但因身體問題一一眼睛視力問題而未錄取,名落孫山;一九八二年,民辦都師轉(zhuǎn)起又被種父親有矛盾的書記林親詩卡了;八二年父親逝世,這是我人生中最哀傷的日蝕月蝕時段。但我還是堅強的挺過來了。
十三:
我的二叔顏家貴不但從小聰明,睿智,而且有膽有識,鑒于家中狀況,他在鄉(xiāng)中學(xué)畢業(yè)后就被朱州航天學(xué)校接走。那個年代國家缺乏知識人才,對人才竟?fàn)帾q為激烈。各地都想把人才留住,管理十分嚴(yán)格,在本地畢業(yè)的高初中畢業(yè)生就地就業(yè),一般不準(zhǔn)外出。一九五七年的一天深夜,朱州航天學(xué)校開了車到地方學(xué)校偷搶學(xué)生,二叔便毫不猶豫的爬上車,等到了學(xué)校才給父親寫了信,父親很是擔(dān)心,寫信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好好學(xué)習(xí),聽老師的話,團結(jié)同學(xué),夜晚不要獨自出門。二叔進入了公費中專讀書,學(xué)雜費都是免了的,連生活費都不要自己掏,就買些穿的。這樣又為父親減少了不少負擔(dān)。不過繼爺爺也出世了,滿叔也在讀書了,加上我的出生,父親肩上的擔(dān)子依然很重,他帶領(lǐng)副業(yè)隊外出搞副業(yè),填補集體經(jīng)濟。
二叔在朱州航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在四川某飛制造廠擔(dān)任技術(shù)員,那已是六十年代初,正當(dāng)三年自然災(zāi)害,導(dǎo)至國家困難時期,國家工作人員工資普降,基本上僅能維持一家人的生活。
二叔那時思想開了小差,寫信告?父親說是要辭職回鄉(xiāng),當(dāng)時父親規(guī)勸他不要回來,但為了給父親減輕負擔(dān),二叔還是辭職回鄉(xiāng)了。二叔回到家里,也是一個勞動力了,為父親減了壓,但隨著國家經(jīng)濟的好轉(zhuǎn),體制內(nèi)的工作人員工資也漲了,父親和二叔都后悔,但是為時已晚。
二叔二十歲那年和二娘陳氏訂婚,二娘是現(xiàn)在里仁村桂公祠陳家人,是一位美麗賢良的姑娘,名陳本堅。兩年后締結(jié)良緣。后來有了孩子,父親和二叔分了家,奶奶和滿叔一家,但那時滿叔還讀書,他的生活和學(xué)費依然由父親承擔(dān),二叔也幫些。
二叔的連襟姐夫在城步縣洞頭山林場當(dāng)場長,二叔領(lǐng)著村子的一幫勞動力開啟了漫長的造林生涯。但勞動任務(wù)是相當(dāng)艱巨的,天光云影共徘徊,太陽還沒露臉,他們就起床進山,洞頭山是山區(qū),山山相接,山山有落暉,經(jīng)常是云霧繚繞,遮天蔽日,少見陽光,夜幕降臨,深山老林就傳來狼吼虎嘯。在山中造林,不但工重時間長,常常都危機四伏。特別讓人害怕的是各種毒蛇黃蜂,一旦被蛇咬和蜂蜇了,都有生命危險,造林隊伍時常有人被蛇咬蜂蜇。二娘的姐姐是個衛(wèi)生員,常常救護工人的意外事故。后來有一年父親也參加了那支造林隊伍。隊里的副業(yè)隊是要向隊里投資的,那時是一月三十元人民幣。正因為我們隊里有一支這樣的副業(yè)隊伍,經(jīng)濟相對別隊要好許多。
二叔三十八歲的時候,大隊需招收民辦老師,二叔報名考上了民辦老師,八二年體改后,民辦老師已成為歷史名字載入史冊,二叔轉(zhuǎn)了正,又進入了體制,直到六十退休,所以二叔是他們?nèi)值茏钚腋5模幸粋€幸福的晚年。
二叔育有三子一女,由于他們繼承了家族聰明的基因,都是大學(xué)生,而且都是中南大學(xué)畢業(yè),大堂弟顏學(xué)藝還進入省政府體改辦當(dāng)過官員,二堂弟顏學(xué)術(shù)讀書最歷害,跳過級,一路飚升到大學(xué)沒有復(fù)讀過,三弟顏學(xué)斌也是中南大學(xué)畢業(yè),只有堂妹顏學(xué)芳是??飘厴I(yè)?,F(xiàn)在一家人定居長沙,侄兒侄女們都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
十四:
相對來說,滿叔的命運是最差的,本來他有美好前景的,但除了自己沒有把握好,就是好運與之擦肩而過。
二叔出生于一九四八年,全國解放的號角已經(jīng)吹響,世代受苦受難的人民已看到了革命勝利的曙光。那年的秋天,解放軍駐扎進了我們村子里,向那些往湘西南,黔桂川逃躥的國民黨軍殘軍和地方土匪追剿。我們家里也集著一個班,他們在廊檐下開鋪,他們以班為單位開餐,從不侵?jǐn)_老百姓,經(jīng)常唱《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的歌曲。就在這個時候滿叔呱呱墜地,也算是為繼爺爺留下一條根。
繼爺爺四弟兄,大哥劉世和,二哥劉石卿,三哥劉學(xué)卿。劉世和生有五子,劉石卿也有五子,其中老二劉定芳是我的堂姑父,即茂林伯伯的姐夫。只有劉學(xué)卿沒成家時就被現(xiàn)在玉屏境內(nèi)的土匪三當(dāng)家所殺害,而且不準(zhǔn)收尸。后來劉石卿請我們顏家的土匪大哥幫忙,土匪大哥槍殺了三當(dāng)家的蔣東生猛子,為劉學(xué)卿報仇雪恨。這個顏大哥為湘西南土匪一把手,曾多次幫過我父親,土改時父親為民兵隊長,還是幫了他忙的,沒有被新政權(quán)鎮(zhèn)壓,因他兒孫成群,不便透露他的真實姓名。
滿叔出生三年,繼爺爺就命喪黃泉。養(yǎng)育滿叔的重任就落在了父親肩上,當(dāng)時二叔也在上學(xué),所以當(dāng)了國家干部的父親不得不辭職回鄉(xiāng),在擔(dān)任新和大隊支部書記的同時,又帶領(lǐng)村上壯勞力,外出搞副業(yè),印帳棍竹賣。這樣一大家子才不至于挨餓。
滿叔六歲時開始在合心完少讀書,他可也算得上天資聰穎,老師一教就會,真可謂有過目不忘之才。在四太分小學(xué)畢業(yè)他順利考上了武岡二中初中,初中畢業(yè)后,老師見他家中貧窮,便推薦他上師范學(xué)校,各種費用是學(xué)校全包的。他把這消息告訴了父親,父親同意了,可他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并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聽別人說,當(dāng)老師不好,天天跟些娃娃打交道,搞不出什么名堂,堅持要讀普高,當(dāng)他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二中高中時,僅讀了一年,學(xué)校便停課了。他便成為一個歷史術(shù)語所說的”老三界“。
回鄉(xiāng)后,他參加了到農(nóng)村的勞動大軍中,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農(nóng)民。一九六七年,他便響應(yīng)號召應(yīng)征入伍,當(dāng)了解放軍。在部隊服役三年,便光榮退伍。他當(dāng)?shù)氖氰F道兵,參加過抗美援越,在中越邊境修隧道,因塌方,他們一個班的人犧牲了十個,他還算幸運兒。他在部隊榮立過二次三等功。部隊留他繼續(xù)在部隊做技術(shù)兵,他自己執(zhí)意要退伍,于一九七零年九月退伍回鄉(xiāng)。
他回鄉(xiāng)后不久,我們大隊分到了八個招工指標(biāo),鑒于他在部隊的突出表現(xiàn),他是被推薦的第一個。這時他心里又犯了嘀咕,聽人說,當(dāng)工人經(jīng)常接觸有毒物質(zhì),身體容易被損害。便瞞著父親,在體檢時偷偷往襯衣上方口袋里放一塊小磁鐵,結(jié)果在拍X片時被拍出有肺結(jié)核,這樣在體檢時被淘汰。后來父親知道后,狠狠的罵了他一頓,他也是第一次反擊了父親,說是當(dāng)農(nóng)民和當(dāng)工人有什么區(qū)別嗎?
后來就成了職業(yè)農(nóng)民,七二年與滿娘林玉梅喜結(jié)良緣,從止開始他們夫妻悲哀的人生。
對照歷史,滿叔應(yīng)該是孔乙己的翻板。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又把自己當(dāng)成讀書人,整天背過黃挎包,里面裝著各式書籍。他在當(dāng)時的圖書館辦了借書證,圖書館的書他讀完了,還自訂幾種報紙雜志。人家已經(jīng)喊他劉夫子了,可他讀書也就是一個沒落文人的自娛自樂而已。他的讀書形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田間地頭,山崗樹陰下,有人把他稱為書蠹了。
滿叔的好運氣他沒有把握好,就在他固執(zhí)己見,不善思考的個性中無情溜走,成了斜頭壟一個特色農(nóng)民。他和滿娘性格極端不合,滿娘是一個性格開朗外向的人,而他就是一個認(rèn)死理,性格內(nèi)向,本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耕夫面又自是清高,把自己當(dāng)成讀書人,又覺得比其他農(nóng)民高出一籌。
他也確實讀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典籍,也消化得不錯,并不是像有些人,吃下去退現(xiàn)貨。他如果遇到知己,有三天六日說不完的話,如果是話不投機,連悶屁都不放一個。形成了他自己獨一無二的的叫不出名的生活風(fēng)格。不過滿叔對當(dāng)今各項政策法規(guī)都很擁護,從不說抵毀各級領(lǐng)導(dǎo)的壞話,因為他的如此生活結(jié)局都是他自己釀成的。當(dāng)然自釀的苦酒自己喝,自種的苦果自己嘗,怨天尤人有何用處。
滿叔生有三女一男,女兒多傳承了母親的基因,大方開朗。兒子多少秉承了他的基因,碰到共同語言的人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這一點我很頎賞,他如果繼續(xù)發(fā)揚發(fā)展可以成為洗腦族,去當(dāng)個騙子,才力足足有余??伤€是做了個猥瑣男,在婚姻上堅持要娶那個嗩吶腰的女人,后來生兒子時,生不出,嗩吶腰不肯刮腹產(chǎn),結(jié)果把兒子腦組織軋傷,成了腦殘一級,至今十六歲了,還躺在一張?zhí)刂频拇采?,從未見過天日。這位有著超凡演說能力的堂弟,現(xiàn)在繼續(xù)流落他鄉(xiāng)。生了一個健康女兒由妹妹帶養(yǎng),因為他駕馭不了嗩吶腰,兩人已分道揚鑣。
十四:
我的茂林伯父自從十二歲跟了他姑姑就在異鄉(xiāng)落了戶。十三四歲就給地主當(dāng)長工,一直到解放后,分得了田地,開始自耕自食的生活,后來通過努力,家境好了些,就娶妻陽氏。
茂林伯伯也是個很講情義的,他雖然身在異鄉(xiāng),但也倍思親人,他和父親不是同胞勝似同胞,經(jīng)常到斜頭來看望家人,每次離別都是依依惜別,濃濃鄉(xiāng)愁化作傾盆淚,灑向人世間。
茂林伯伯是一個典型農(nóng)民,從小就學(xué)會耕耘,田耙得平如鏡子,田埂壩得如蛇圓渾??上У氖撬催M學(xué)校門,不識字,當(dāng)然對于一個職業(yè)農(nóng)民,在刀耕火種年代,也無須多少文化知識,農(nóng)活是實踐性很強的手上活,只要有足夠的體力和掌握一定的技巧,就能種好田,當(dāng)然也要天照看,不旱不澇,風(fēng)調(diào)雨順,無蟲災(zāi),無病毒。
我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和父母親到伯伯家走動,他住在山口橋塝上,一座自?的四排三間的小木房,兩頭配了偏屋,一邊廚房,一邊是豬圈和廁所。伯父是很喜愛我的,只要是我去了,就會拿糖果給我吃。他種很多甜高粱,那種甜高粱,是嚼碎吸取梗徑內(nèi)的水汁,清甜清甜的,就好像甘蔗。甜高梁要成熟才會甜的,農(nóng)民們把它說成上了糖,當(dāng)抽出的穗紅紫色,甜高粱就可食用了。我的記憶中在伯父家中甜高粱是吃得最多的,他們大山邊上的土質(zhì)好,裁種各種農(nóng)作物都能豐收。
茂林伯伯還有一個親姐姐,也就是我們家族中的等二個女姓,叫顏一妹,我叫他姑姑,嫁給奶奶劉家的侄子劉定芳,我們叫他麻子姑爺。茂林伯伯也跟他來往,但不知是這個姐夫朝不起人或是其他緣故,他們后來斷絕了往來。
茂林伯伯育有兩兒兩女,女兒叫姣娣、姣華,兒子學(xué)斌、學(xué)成。兒女們都已成家立業(yè),學(xué)斌學(xué)成一人生兩個兒子,真可謂人丁興旺。
因為孩子多,茂林伯伯可謂是睡到半夜喊雞叫,常常是起早貪黑,小病小痛就苦挨,舍不得亂化一分錢,省下口角之食,都留給兒女們吃,在我的印象中,他沒穿過一件好衣,衣服上都是補丁迭補丁,經(jīng)常穿一雙皮草鞋。他農(nóng)閑時間也搞點副業(yè),他們那里離綏寧縣的洛溪沖近,就是隔一座山,一條界路一一俗稱七步石,他們翻過七步石界就到了洛溪沖,洛溪沖是雪峰山殘脈中的一個大峽谷,那里是山區(qū),盛產(chǎn)林木。我對那個洛溪沖是很熟悉的,因為我大姨媽就嫁那里。那里有一條溪流,發(fā)源于石坪,沿著檀山村、黃羊坪村從洛口山流出匯入李西橋河。九十年代修了一座中型水庫”洛口山水庫“因地勢陡,一路設(shè)有九個電站。
茂林伯伯就是經(jīng)常去洛溪沖挑腳擔(dān),有時一天跑兩轉(zhuǎn),界路上七里下八里,茂林伯伯常常是腰酸背痛,加上吃不飽,人又黑又瘦,為了家,他積勞成疾,患有嚴(yán)重高血壓,常常頭暈眼花,但舍不得錢進醫(yī)院檢查。
有一天,他暈倒在田里,醒來后,娘娘要他去醫(yī)院檢查,他說,孩子們讀書,沒有錢看病,就這樣挨著過。
一九九二年的一天,他歩行到武岡城賣點山貨,在人民醫(yī)院門口暈倒,他清醒后沒有進醫(yī)院去看病,而是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步行回家,山口橋到武岡城有二十多里路,當(dāng)他跌跌宕宕回到家已經(jīng)天黑了,躺在床上便再也沒起來過。限于家中的經(jīng)濟狀況,只得用椅子,抬到鄧元泰衛(wèi)生院看了,醫(yī)生說是大腦溢血,他們沒有條件治好,建議到上級醫(yī)院治療,可終因口袋無錢,只有抬回家中,不幾天,茂林伯伯就含恨撒手人寰。享年六十二歲,比父親多活了十年,從此,一對患難兄弟走向了另一個世界!
我家一脈相承的家字輩三兄弟現(xiàn)就二叔幸存,已高壽八十四了。不過,這個苦難的家族,從奄奄一息,終于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熬出來了,見到了彩虹,現(xiàn)在是兒孫滿堂,枝繁葉茂。

我們弟弟妹妹的兒子都是大學(xué)生,一代勝似一代。有那些好事者便揣摩說,是我爺爺葬到了風(fēng)水寶地,也有人說是我們家分得劉家院子的宅基地好,這些我只是一笑置之。但我們的父輩和我們這代人還是留下一個無法自圓其說、無法彌補的遺憾:就是沒有找到慘死異鄉(xiāng)的親人安葬之處,看來也只是作為一個謎湮沒于歷史長河中了……
(紀(jì)實文學(xué),作者:顏學(xué)美)
2024年7月2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