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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頁 武岡文學 揉 碎 的 花 瓣

    揉 碎 的 花 瓣

    黃三暢 2007-06-25 08:34 6

    下了汽車,我踅入一道峽谷,沿溪邊的小路疾走。眼見得夏日的太陽已經(jīng)墜到西山的那邊去了,東邊嶺上淡淡的陽光被黃昏的陰影迅捷驅(qū)趕,其勢力范圍不斷收縮,最后收縮到嶺尖,又最后歸結(jié)于無。溪水里、溪邊的灌木上,青蛙和蟲子也早在演奏夜曲了。而我還有七八里路要走。

    隨小溪轉(zhuǎn)過一個山岨,我眼前突然一亮:前頭不遠匆匆走著一個白衫女子!偏高的身材,修長的雙腿,看上去不瘦也不豐滿,應是美女坯子啊。她一邊走,還一邊摘下路邊的野花,再一瓣一瓣地掐下,撒在路上或溪水里?!ǘ际前咨摹:美寺?。

    她是回家,還是去走親戚,我猜不出來,她的目的地是哪里,我也無從知道,我不必猜,也不必知道。我非常感謝老天爺把這樣一位尤物安排在我前頭走,讓我的枯焦的黃昏之旅生出亮色來。

    只是,在一邊走一邊欣賞她的過程中,我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她那本是柔曼而生動的腰肢,卻又帶了點凝塞和呆滯;她拖在腦后的馬尾巴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一搖一擺,也不乏輕靈而活潑,卻又似乎過于矜持和沉重,而馬尾巴上扎著的黑色的娟花,又把那沉重加深了。

    前面的她過一條幾根樹干搭成的橋了。糟糕,我被她用無形的繩子牽到這里來了!——走錯路了!我剛才過了那座石板橋后,就不能再沿溪走,而要沿右邊的山腳走的。我必須退回去。

    我欲轉(zhuǎn)身時,又凝住了。我能退回去嗎?她還有多遠的路?我不應該送送她嗎?

    我就又照樣跟著她,與她“同步”。

    峽谷里已垂下灰藍的幕帳,峽谷兩旁山坡上的林子成為黯藍的一色;這是農(nóng)歷的月底,沒有月亮,幸而幽藍的天幕已亮起第一顆綠色的星星。前面的她加快了步伐。喲,她還往后看了一眼,可惜我看不真切她的臉模子了。

    將爬一道緩坡時,她停住了,而且回過頭來,說話了:“先生,你也是到黃石寨去的吧?”哦,聲音如她的形體一般的美。我說:“你怎么知道?”她說:“前面就是黃石寨,只有幾座單家獨屋——再前面幾十里沒有人煙。你不是本地人吧?”我說我不是本地人。她就問我到哪家去,要不要她領路。我說:“我找得到的,你先走吧, ——我要洗洗?!蔽业挠靡馐?,等她看不見我了,我才好往回走。我就沿一道石級到溪水邊去,見她也很快就隱入一片竹林中。

    我也真的在溪水里洗手、抹臉,而且……還方便了。

    我還沒扣好褲扣,就見一盞馬燈出現(xiàn)在竹林邊,隨即聽見一個聲音傳來,聽起來拗口,我還是聽出了意思,是:“他姑爺,我們來接你了!”

    我心里笑著說:“接的是我就好了。”

    我扣好褲扣,邁上石級,只見馬燈已到了跟前,提馬燈的說:“他姑爺,走累了吧!”是個男子。

    顯然是對我說啊,我就說:“我不是……”

    提馬燈的后面那個嘻嘻笑著說了一句什么,是女聲。

    “走吧!”提馬燈的說,“到了這里,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雀子那妹子,也不等等你!”

    我說:“你們弄錯了!我不是……”

    那男子說:“這十幾里路是也難走!”

    我又重申他們是弄錯了。但他倆似乎聽不懂我的話,只是一左一右地夾挾著我,要我走。我沒辦法,只好走。上了坡,穿過一片竹林,就到了一座吊腳樓前,吊腳樓門口掛著一對燈籠。提馬燈的男子說:“就在這里,進屋吧?!?/p>

    我估計他們所說的雀子就是我一路上跟隨著的姑娘,心想她是聽得我的話懂的,跟她說清楚就可以了,就跟著他倆上石階,走到堂屋里。

    堂屋里已亮起電燈,電燈下沒有那個雀子,只有一個老奶奶。我就說:“雀子是你家的姑娘吧,她人呢?”怕他們聽不懂,又打手勢。

    老奶奶大概也沒聽懂我的話,沒回答我,只是要我坐,又一味地打量我,臉上濃密的皺紋有一些應是笑出來的。

    我又說:“請你家的雀子出來??!”

    這時候后室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姑娘,正是我一路上跟隨著的那位。我就對她說:“雀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哪里是什么姑爺?”

    雀子的話有點冷:“誰還敢把你怎么樣?來的都是客嘛!——你是要到哪一家去?”我注意到她的眉宇間凝著一股……憂傷之氣,是的,是憂傷之氣。

    這時候老奶奶和接我的中年男女已都退出去了,我對雀子說:“告訴你實話吧,我是走錯路了,我不是到你們這黃石寨來的。”

    雀子淺淺一笑:“那是好事??!”那笑里藏著詭譎。

    不久,酒菜就端上來了。我這個“姑爺”被安排和姑姑同坐一條凳子。席上一共五個大人,加一個六七歲的小孩。他們五個的關系,當然容易判斷出來。中年男子——也就是雀子的哥哥——說:“雀子不喜歡講排場,就沒有請親戚鄰居來了。”又要他六七歲的孩子喊姑爺。六七歲的孩子就沖我喊“姑爺”。我唔唔著。又想,一個小孩子,不能白喊姑爺?shù)?。我就掏出一張老人頭,給了他。

    雀子的哥哥就舉起酒杯祝賀我,我和他吃了一杯,是棕紅色的,一股藥味,估計浸了中草藥。中年婦女——也就是雀子的嫂子——也舉起酒杯祝賀我,我也和她吃了一杯。雀子的哥哥又說替奶奶和我吃一杯,雀子的奶奶說:“我要自己和姑爺吃!”說著就舉起酒杯。我不能不吃。雀子的哥哥又要雀子和我吃。我說我要醉了,雀子柔聲說:“真的吃不得嗎?”我說真的吃不得。雀子就說:“那就別吃了!”中年男子說:“要不得,照理還要吃雙杯。”

    雀子的奶奶就說:“這次蒸的酒,勁足,醉了不好的。”

    在吃酒、吃飯的過程中,雀子的奶奶不時要雀子的嫂嫂給我夾菜,還總是用那雙深深窈陷的眼睛望著我,眼光里融著一種慈祥和愛撫。

    飯后是洗澡,然后雀子的嫂子送我進了“新房”。

    “新房”靠里墻安著一張紅漆大床,床上是新被子、雙枕頭,掛著新帳子;對面窗戶上還有大紅的雙“喜”字。雀子也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她換上一身紅衣服,但見她秀眉緊鎖,臉色憂寂。我說:“現(xiàn)在你告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是落在云里霧里?。 ?/p>

    雀子嚴肅地說:“我先問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

    我說,我是離這里五六百里的純陽市人,在南方一家公司打工,受公司的委托,要到一個叫澉水的村里去找一個與公司有業(yè)務往來的親戚家去,走錯了路。

    雀子冷冷地說:“你是自找麻煩!——誰叫你跟在人家后面?——忘乎所以!”

    我難為情地說:“我是走錯了路??!——我是無意的!”

    雀子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你既然來了,就將錯就錯,幫我一次忙吧,——就以……一個姑爺?shù)纳矸?,一切聽我安排?!?/p>

    我說:“那怎么行?”

    她低著頭說:“你別又想入非非!誰要你真當姑爺?”

    我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請你告訴我?!?/p>

    “我當然要告訴你的!”雀子沉沉地說,長長的睫毛后面那雙黑亮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感傷的光。

    “我講給你聽了,或許你會答應我的要求的。我高中畢業(yè)后已經(jīng)在廣東打了幾年工,在我們這一帶已算是大齡女子了。去年以來,我奶奶三番五次打電話、托我哥哥寫信,說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給我物色了一個對象,要我回家相親、結(jié)婚;說她預感到歸老家的日子近了,我出了嫁她才放心?!也坏揭粴q就父母雙亡,是奶奶把我拉扯大的,我是奶奶的心尖尖——我想,回來和我不認識的人談對象、結(jié)婚,還不如自己在外面找一個。我就找了一個,是個建筑隊的架子工。兩個星期前,我已和他辦了結(jié)婚手續(xù),沒料到過了一個星期,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摔死了。辦結(jié)婚手續(xù)那天我就寫信到家里,說我和他哪天哪天要回家的。他死了,我不能把真實情況告訴家里,怕奶奶過于悲傷,也怕她又要在家里給我找。但我還是要回來,我想如果把結(jié)婚證給他們看了,說那個他在公司里脫不開身,他們會相信的。今天下午我下車后走在山谷里,看見你跟在后面,對你作了幾種猜想,也做了幾手準備。你跟了我一段路后,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見了女人就湊上去套近乎的人,更不是見了單身女子就想占便宜的人。我走進竹林后,遇到我哥哥和嫂嫂,他倆正要去接我和那個他,哥哥問我:‘他姑爺呢?’,我突然靈機一動,說:‘在后面洗手?!绺邕€責怪我不等等你。他們見了你,自然把你當成那個他了。——你一個活人,比結(jié)婚證更有作用——你講的是塑料普通話,你們純陽人的口音又是全中國最拗的,他們沒出過遠門,聽你的不懂,是必然的;你分辯也沒有作用的。事情就是這樣,——委屈你了。我的不幸要你埋單,對你來說,這是惡作劇,請你原諒吧?!?/p>

    雀子說完,轉(zhuǎn)過臉抹眼睛。她腦后馬尾巴的集結(jié)處,扎著的是一枚白色的絹花了。

    我說:“雀子,你也別過于悲傷?!闭f了這樣一句,我一時竟找不出第二句話來。頓了一陣,才說:“你要我怎么樣?”

    她說:“你說,你可以在這里住三天嗎?”

    我沉吟道:“可以吧。”

    “那請你在他們面前裝得像一點。”

    “裝得像一點倒可以,——我在那里住宿?”

    “也只能在這里。——我相信你!”

    我點點頭。有一句話這樣說:被被別人相信是幸福的。難道我能拒絕幸福嗎?

    近距離地看雀子,我覺得她特別美,瓜子型的線條柔和的臉模子不說,那雙眼睛,簡直美死人。眼睛并不大,長長的睫毛后面,那眼白是黎明時東南天穹的鴨蛋青,那眼珠是剛成熟的水靈靈的黑葡萄。睫毛揚起,那黑葡萄就像夏日傍晚天幕上最初亮出的星星一樣晶瑩透亮;睫毛垂下,就是一絲云兒把月牙兒掩住,魅力也更足。

    面對著這樣一位姑娘,我除了有愛慕感、幸福感,還有莊重感,如果說路上還有些微的輕佻,而現(xiàn)在輕佻已經(jīng)被驅(qū)趕得無影無蹤了。

    我倆有一句沒一句地扯,扯她的情況,扯我的情況。扯了一會,雀子見我打了個呵欠,她就說:“你也累了,該休息了,我來攤一個鋪吧?!本鸵野涯莻€大衣柜的兩扇門取下(門是舊時式做法,有門樞、門兜,很容易取下)。她又把兩扇門板鋪在與“新床”相對的那個窗戶的下面,然后從衣柜里搬出兩床棉被,鋪在門板上。

    我就自覺地說:“我到地鋪上睡吧?!?/p>

    雀子說:“你到床上去睡!”

    爭辯了幾句,我還是依了她的,到床上睡。

    雀子把電燈拉熄后,我也放下蚊帳,——脫了外衣外褲,鉆入被窩。好軟和的鋪蓋啊。我也聽見雀子脫衣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四圍很靜,只有屋外的竹林里傳來夜鳥的夢囈,和更遠的地方傳來的林濤的隱隱聲響。

    我久久沒有入眠。

    我是和一位這么漂亮的姑娘“零距離”地處在一間房子里,加之喝的那種藥酒酒力似乎越來越強勁,那種愛慕感就漸漸滋長膨大起來,雖說理智告訴我不能傷害這樣一位正處于悲傷之中的漂亮姑娘,自己又是有女朋友的人,但心底里總有一個由愛慕而衍生出來的東西在惡毒地攛掇我:不要失去這樣一個好機會,你要做什么,即使她不愿意,她也是不愿鬧的,怕家里的人知道真相。——這確有道理??!于是在越來越難以自抑的時候,就朝床外側(cè)側(cè)轉(zhuǎn)身子,干咳了一下,小聲說:“雀子……”本想說“你到床上來吧”,但出了口,卻變成“我倆換張床吧”。雀子也輕輕說:“謝謝你!這里不要緊!”這樣一來,我只能窘而又窘了,沒有再說什么。

    過了不久,我又一次朝床外側(cè)側(cè)轉(zhuǎn)身子,發(fā)現(xiàn)床對面的窗戶變得白亮起來,覺得房子里也明亮一些了,——大概是月亮出來了。我睜大眼睛,看窗戶底下那張床,想像著窿起的被窩里面藏著的那個精美的胴體。突然,我發(fā)現(xiàn)窗玻璃外面有什么影子閃動,對,還聽見輕輕的……是腳步聲。我覺得好笑,難道還有人“聽壁”?雀子不是告訴了她家里的人,她和她的丈夫是結(jié)了婚同居了的嗎?還有,這單家獨戶,又是誰來“聽”?難道是她的哥哥嫂子,或者是她的奶奶,她的侄子?如果真是“聽壁”的,我和雀子剛才的對話他或她聽到嗎?又會作何理解?

    突然,窗外又好像有火光閃爍,似乎還有念叨聲?!幌袷恰奥牨凇钡?,那有是做什么的?

    先前雖然認為“即使她不愿意,她也是不愿鬧的”,但窗外那不知在做什么的人實際上成了雀子的監(jiān)護人,我也就不敢在他或她的睽睽目光下采取什么行動了。于是我的心也就不躁動了,加之也折騰得疲倦了,不久就進入夢鄉(xiāng)。

    不知什么時候,我被尿脹醒了,就拉亮燈,想到外面去解手。這時候只聽見雀子說:“打開房門,便桶就在墻邊。”

    我解了手進來,見雀子已經(jīng)擁著被子坐起來,知道她也要做同樣的事,就沒有關燈。她說:“把燈關上吧!”我關了燈,就聽見她起床的聲音、開門的聲音和別的有關的聲音。當然又浮想聯(lián)翩。雀子進來后,輕聲說:“被子嫌薄嗎?”我說不薄。這山區(qū)的夏夜確實還頗有寒意,但被子也不覺薄?!耙?,我和你換一床被子吧!”她說,應該還沒有到床上去。我說不要,又說:“你……冷嗎?”她說:“我也不冷的。——沒有蚊子吧?”我說:“你沒有蚊帳,蚊子不咬???”她說:“你沒聞到氣味?我早燒了一種驅(qū)蚊的草?!?/p>

    我又好久才入眠。

    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看對面的窗下,已沒有床,再看衣柜,柜門已上好了。我起床穿好衣服,雀子進來了,說:“昨夜還睡得好吧?”我說睡得好,不用說,臉孔發(fā)紅了。

    早飯后,雀子說:“屋里不好玩,我倆到山上去玩吧,景致很不錯的?!蔽耶斎煌狻3鲩T時,雀子的奶奶說:“雀子,不要帶他姑爺爬高山,怕姑爺累呢!”雀子說知道。我心里感慨地說,好一個疼孫郎的老人啊。

    出了門往屋后走,穿過一片竹林,就是一大片松林,松樹還只有碗口粗一棵,齊刷刷的每棵幾乎一樣高,樹冠與樹冠相連,天空被遮得花花斑斑,地上也是花花斑斑的陰影。那松針,樹上的自然是青翠的,樹下卻也落了厚厚一層,已成了棕黑色;踏上去軟綿綿的?!昂檬娣?!坐一坐吧!”雀子說著就坐下了,我也在離她稍遠的地方坐下。都沒說話,林濤聲一陣陣從遠處卷過來,又一陣陣卷過去。我斜眼看雀子,只見她把兩只手臂往后面撐著了,于是她的身子就斜仰著,于是她的胸脯就顯得更加尖挺。撐了一陣,她就躺下了,又用手掌遮著臉龐;她的身上也綴著花花的光斑。我也把兩只手臂往后撐著,卻不躺下去。昨晚上心底里那個攛掇我的東西又溜出來了:她是……讓你真做姑爺??!這山野里,比家里還安全。我于是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說:“你打瞌睡吧,我給你作保衛(wèi)?!庇终f:“我脫件衣服給你蓋吧!”她移開遮著臉龐的手,側(cè)過頭望著我,說:“你也躺一躺吧,不要緊的!”我就在她身邊坐下,又躺下,心里咚咚跳得厲害?!昂苋彳洶?!”她說?!叭彳洠 蔽翌澲曇粽f。

    有腳步聲!我坐起身子一看,那頭走來幾只山羊。她也坐起來了,說:“山羊是我家的。——放到山里來,就可以不管,晚上也不要趕回去,現(xiàn)在山里沒有大野獸——它們自由得很?!闭f著,一只山羊就咩咩叫著,往另一只背上爬。我不好意思看,把頭扭向一邊。她嘴里罵了一句什么,又兩只手臂往后撐,然后躺下去。

    山羊們走了。

    我突然找到一個話題,笑著說:“昨晚好象還有聽壁的,你不是告訴了他們,我們是結(jié)了婚、同居了的嗎?”

    雀子坐起身子,說:“告訴你吧,那是我奶奶在求月亮菩薩,讓她的孫女給她生個乖外孫子?!獌号男禄橹归L輩為他們求子,是我們這一帶的習俗。”雀子已經(jīng)紅了臉。

    我笑笑說:“是希望立竿見影吧!”

    她說:“你別胡思亂想!”

    我說:“我哪會呢。”

    雀子又說:“我奶奶真是想得周全,為了我和他回來,她特意浸了一壇子藥酒,說那藥酒是強身健體的?!?/p>

    我又笑著說:“那你為什么不讓我多吃?不讓我強身健體,還是怕我酒吃多了就……”

    “別胡思亂想!”她打斷我的話。

    我說:“放心吧,保證聽你的話!”

    “聽我的話就要按規(guī)矩辦!”

    新姑爺就這樣沒有故事地過了三天。我很滿意又很遺憾自己這樣能夠克制。但我知道,在雀子的家人看來,我和雀子是非常恩愛的夫妻。

    這天,我要走了。按原計劃,夫婦倆是要一起走的,但雀子還想在家里呆一些時間,她和我通了氣后,吃早飯時就說身子不舒服,說根據(jù)以往的情況,要幾天才能好清爽的。我就裝得很擔心,說也要留下來。她說不要緊的,要我先走。她奶奶巴不得她多住幾天。

    我動身走了,雀子他們一家人送我。她奶奶、哥哥嫂子和侄子送到竹林外的山坡下了,我堅決要求他們留步,他們才“留步”。雀子當然還要繼續(xù)送。走到那天我被“挾持”的地方,我笑著說:“這個地方值得紀念,我當姑爺,就是從這個地方開始的。”

    “那么,也從這里結(jié)束吧!”她說。

    我舍不得就和她告別,就說:“你就再送送我吧,以朋友的身份?!?/p>

    她就說:“走吧!”

    于是我有意和她并排走,一邊走一邊向她交代:那天我為什么走錯了路;中途知道走錯路了,為什么還要沿著“錯誤的方向”走。我本來大前天在山上就想講的,只是覺得不好意思,而今要離別了,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見面了,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我要她知道,世上有一個愛慕她的美的人,這樣,或許我會進入她的夢中,這于我也應值得欣慰啊。講完,我說:“愛美無罪吧!”

    她說:“我才不美!”

    我說:“你美!”

    她說:“那么你就有罪,因為你受到了三天懲罰!”

    我說:“是懲罰,又是享福!”我又扭過頭,久久望著她,“雀子,如果我沒有女朋友,我一定會向你求婚的!”的確,三天的交往,我不但更仰慕她的美,也喜歡上她的性格。她感情細膩,外冷內(nèi)熱,懂得關心人——對我“外冷”也是可以理解的;而我的女朋友是外也冷,內(nèi)也冷,在關心人的問題上,更需要補課,需要惡補。

    她沒有說什么。只見她在路邊摘起一束紅花,掐下一瓣,扔到路上,走幾步,又掐下一瓣,扔到路上……。我想起那天她在路上扔白花瓣的情景,就說:“你總喜歡天女撒花啊,那天在路上……”

    她說:“那天扔白花,我是給那個死去的人扔紙錢,把他領到家里去和家里的人見一面。——紙錢是給亡靈引路的。你沒注意吧,在回家的路上,我為他穿了白衣,腦后的黑絹花,也是為他扎的。到了家里后,我換了紅衣服,卻又在腦后扎了白絹花。”

    我說:“你是多情的。——你扔紅花瓣是什么意思?”

    她說:“沒有意思,隨便扔的?!?/p>

    我知道她是有意思的。有一首歌說,女人的心思猜不透,我也就不去猜。

    走到那座石板橋上了,我站住了,說:“你不要再送了,現(xiàn)在我以朋友的身份——不,以哥哥的身份問你,以后的路你打算怎樣走?”

    石板橋下,溪水窸哩窣咧地流淌,像切切私語,又像喁喁獨語;溪水里流著她在上游扔下的花瓣。

    她沉吟片刻,說:“放心,我會振作起來的,說句沒有良心的話,我不會沉浸在失去他的悲痛中,——我本來不是因為愛他、是需要一個丈夫慰藉奶奶才與他結(jié)婚的。我還會去打工的,也許我倆還能相見的?!?/p>

    聽他這樣一說,我就把手機號碼告訴她,要她如果到了南方打工,就給我打電話。

    我在往澉水村去的路上走了好遠,回頭看時,見她還在橋上,在往溪水里扔花瓣。

    我回到南方那座城市不到十天,一天下午,接到雀子的電話,她是在鄉(xiāng)郵政所的公用電話打的。她說:“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我奶奶過了!”我怔了一下,說:“她老人家不是身體好好的嗎?——什么???”她說:“近九十歲了,應該就是老死的,是老喜喪。頭天傍晚我們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她看起來還很正常,還比往餐多吃了一個飯團。那天晚上她問我,是不是懷上了。我說可能懷上了。我說了一些感覺,她就說是懷上了,說她敬菩薩是敬得靈的。她顯得特別高興,囑咐了我好多話。后來她又和我哥哥他們講了一陣話。第二天卻沒有像平素那樣早早起床,吃早飯時我去喊她,就見她硬挺挺的了?!芏嗬先舜_能預感自己的歸期?!?/p>

    我沉默了片刻,說:“祝老人家地下安息!”

    她又說:“告訴你,我真是懷上了。”

    我愣了一下,說:“那你怎么辦?”

    “當然要生下來??!——你支持嗎?”

    我說:“你自己做主吧!”

    “我打算至少等孩子過了半歲才出去打工了?!乙舶盐液湍莻€他還有和你的真實情況告訴哥哥嫂子了?!?/p>

    掛了電話,我呆呆地坐了好一陣。雀子確把我當哥哥了,我有一種慰藉感,同時也為她擔憂,帶著一個孩子,找對象就難些了。

    老實說,我自和雀子別離后,一直感到幽寂和悵然,是哥哥離開了與之感情篤厚的妹妹的那種幽寂與悵然,不,還不是這一種,那么是……是離開了戀人那一種?也似乎不是。不過,我確實又后悔和蕓蕓談戀愛。如果不和蕓蕓談戀愛,在雀子家里我可能會有別的表現(xiàn),——我常?;貞?、咀嚼和雀子相處的情景,覺得雀子用了好多話語、好多行動、好多眼神暗示我,我沒有好好領會——特別是而今知道了雀子的情況后,可能,不,肯定,肯定會有別的打算。

    本以為和蕓蕓是越戀越熱的,而事實卻是漸漸地冷起來了,我感覺得到。原因呢,我想不是我心里多了一個雀子而不自覺地減退了對她的熱情,而是她的我不明了的原因。于是過了五個月吧,我倆分手了。分手之后我請了三天假,在租住的斗室里呼呼大睡。如果雀子有電話,我一定會打電話向她訴說的。

    沒有料到的是,第三天傍晚,我懶懶地從床上坐起來,手機突然響了,收聽到的竟是雀子的聲音。雀子說她買了一部手機。我說太好了!雀子說他們那里手機不是隨處都有信號的,她拿到手機,走到幾條山谷試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條有信號的山谷。我說,真難為你了。她說:“我告訴你,我談對象了。”我聳地站起來:“什么?”她又說,還平平靜靜的:“我談對象了。”“是個怎樣的人?”“你不認識的人?!薄盀槭裁??”我的意思好含混。她說:“什么為什么?你是說我為什么要和他談對象,是嗎?我告訴你吧……”

    雀子到山上去找自家的羊群,因為知道有一只母羊要生羔子了,她過一條干溝上的兩根樹干搭成的橋時,橋突然斷了,她就摔到溝底去了,就不醒人事了。是一個挖野天麻的漢子發(fā)現(xiàn)她,把她抱回家。那天恰好她哥哥不在家,那漢子又要焦急萬分的嫂子照護她,他去山下的村診所請醫(yī)生。幸好她終于沒出什么大問題,胎也保住了。于是漢子就要和她談對象。她就答應了。

    我有什么話說?

    手機掛斷后,我在房子里踱來踱去,有一句話,我下不了決心向她說。我恨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我突然狠狠地捶了自己一拳,說:“還不快打手機!她在山谷里,她要回家了,她走了之后你就打不通了!”我就打開手機,撥了兩個號碼,卻又關了機。可要慎重想想,我對自己說。我就走到窗戶邊佇立著。街燈亮了,街上,車輛、行人一律是那么急切,好像有十萬火急的事要去處理,或者天上掉下金元寶要去撿。你這家伙,還不快打手機?。〔灰q豫了!——我命令自己。就又撥她的手機號碼,很擔心她已走出那個山谷,接不到我的信號了。萬幸的是,我撥通了她的。我說:“你還沒回家???”她說:“沒有。我在等你!”我心里一熱,說:“等我?你知道我要給你打手機?”她說:“知道。”“你知道我要對你說什么?”“祝賀我,是嗎?”“不,我要你別嫁給那個男人!——我要娶你!”說了這一句,我舒了一口氣。

    兩天后的傍晚,我走到雀子他們家竹林坡下的溪水邊的時候,見雀子已站在那里了。我走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抱住了。她讓我抱了一會,說:“記住,你的身份是我的哥哥!家里去吧!”

    因為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她身子還看不出有大的變化,只是顯得豐滿了一些,不知情的應是看不出她已懷孕五個多月了的。我挽著她的手,一邊走一邊說:“那個漢子,他對你有恩是有恩,這與愛情、婚姻沒有關系吧!”她說:“他也是個好人!”我把她的手攥緊,說:“我倆才是真正有緣!”她說:“和蕓蕓徹底斷了?怎么斷了的?”我說:“肯定與我愛你有關!”

    到了他們家里,雀子的侄子還記得我這個“姑爺”,喊我。雀子的哥哥說:“晚了?!比缸拥纳┳诱f:“什么晚了,那邊又還沒有‘定世’。”我對雀子的哥哥嫂子說:“我和雀子有緣,我也真正愛她,請你倆支持我?!比缸拥纳┳诱f:“還能不支持?——我連不喜歡那個紅鼻子!”雀子的侄子也說:“紅鼻子羅羅,我也不喜歡!”雀子的哥哥說:“不是你喜歡不喜歡的事!”又望望我,再望著雀子,說:“雀子,你想和羅羅斷!”雀子點點頭。雀子的哥哥說:“那我就去和那邊商量吧!”不一會他就出去了。

    我和雀子來到她的臥房里,想起五個月前在這里住宿的情景,我感慨不已,望著那張大床,在心里說,我一定要做這張床的男主人!雀子要我在梳妝臺邊的椅子上坐,她自己坐在床梃上,望著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我說:“你哥哥說和那邊商量,怎樣商量?你自己要拿出主見來!”

    雀子說:“可能要按老規(guī)矩辦?!覀冞@里的習俗,如果兩個男的爭一個女的,是有老規(guī)矩的?!蔽荫R上想起決斗、對歌這類習俗,就說:“是決斗還是對歌?”她說:“都不是,是很特殊的一種方式,——是打叉?!?/p>

    就告訴我打叉是怎么回事。

    用六根扦擔,每三根尖對尖地豎成一個三棱的架,就是所謂叉,競爭雙方在相同的距離內(nèi)拿柴刀往叉上扔,——叉各是各的。第一輪如果只有一個人把叉打倒,勝利就是他的;兩個人都把叉打倒了,就把叉移遠點,再扔,一直到哪一輪只有一個人打倒為止。打叉,也是山民的一種游戲。我想,這種定勝負的做法比決斗、對歌更古老,可能是遠古時代人們分獵物的一種方式。

    我有點擔憂,說:“要絕對比贏他才好??!”她說:“你只管和他比,你比得贏的?!薄昂?!”我下了決心。

    扯了幾句,我笑著說:“今晚怎樣睡?我睡柜門板吧?”她說:“放心吧,給你攤了好鋪蓋?!蔽夜室庹f:“就是這張床?”她笑笑:“你還不能!”她垂下了長長的睫毛,臉孔微微發(fā)紅了。我說:“小家伙在里面動了嗎?”她說:“有時好像在動?!蔽艺f:“我摸摸?!本妥叩剿磉呑?,摸她的肚子。她說:“當后爸,你真愿意?”我說:“當你的孩子的,我還能不愿意?”我的手要往別的部位游移,被她按住了。她說:“明天,你去練一練打叉吧!我當你的教練。你打得贏的!”

    雀子的哥哥回來以后,對我和雀子說,那個羅羅聽說另有人想娶雀子,口水四濺地罵人,罵和他爭雀子的人,罵雀子他們一家人,罵他們忘恩負義,還說堅決不打叉,就是要娶雀子。雀子的哥哥找了一些人勸他,他才同意打叉。臨了,雀子的哥哥說:“別的事我不怕,我就怕別人說我忘恩負義,在我們這里,忘恩負義的人是沒人齒的?!院笠侨缸記]和他結(jié)婚,看怎樣安撫他?!?/p>

    第二天上午,雀子領我走到村后一個較寬的草坪里,把帶去的三根扦擔架好,就退到離叉三四丈遠的地方,拿起柴刀,說:“我也好多年沒打叉了,試一下!”就舉起柴刀,瞄了瞄,就用力扔……哎喲!柴刀一出手,她就捧著肚子了。我問怎么了,她說不要緊,扭了身子,肚子就疼,——可能是那次摔了還沒好利索。我扶著她坐在草地上,輕輕地抹她的肚子。她說:“你去練吧!”

    我就撿起柴刀,瞄了瞄,就朝那叉扔過去。柴刀落在叉底下,又一飚,彈在一根扦擔上,叉就頹然倒下。她拍著手,說“好”。我又撿起柴刀,往后退了十來步,再扔,這一次柴刀直接打在叉尖上。她又拍著手,站了起來。我走上去,把她擁住了。她讓我擁了一會,又要我站在離叉更遠的地方扔。我那樣做了,竟然次次把叉打倒。我把我的高超技藝歸結(jié)于打籃球時喜歡遠距離投籃。

    打叉在第三天上午進行。雀子的嫂嫂特意為我做了我好吃的菜,吃飯時,雀子的哥哥給我講打叉的要領,叮囑我不要緊張。雀子沒說什么,只是為我夾了一對雞翅,她可能記得我說過,我家鄉(xiāng)的一種說法是,“吃了雞頭,做事為頭”。

    吃了飯,我就由雀子的哥哥去打叉場。雀子送我送到竹林外的坡下?!匆?guī)矩,她本人是不能到場上去的。我回頭要她別送了,只見她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熾烈的光,想要說什么,卻沒說。我揮揮說:“放心吧!”

    打叉場選在離屋較遠的一座山坡下的坪子里。坪子里只長著尺把高的小樹,對打叉沒有影響。是個陰天,風也不小,山坡上的林子里濤聲呼嘯,不時有殘留枝頭的闊葉鳥一般飄飛而下。坪子里來了一二十個人,雀子的哥哥要我稱一個白髯飄飄的老者為八爺爺,說他就是這次打叉的裁判。雀子的哥哥又向我介紹了我的“情敵”羅羅和向他介紹了我,我倆互相抱拳致意。我的“情敵”羅羅是一個高高大大的黑臉漢子,方臉上有一個大大的紅鼻子,說話齉聲齉氣,眼睛看起來卻很清亮。那清亮的眼睛里向我射來的是敵意。他說:“你是在外面掙大錢的,何必來這樣的山角草弄討親羅?——又還是個懷了別人的孩子的!”

    我嚴肅地說:“我愛她!”

    叉豎好了,有人在離叉越三米的地方橫了一根很直的樹枝,算是界線。白髯老者就給我和羅羅一人一把柴刀。羅羅敵意更濃地剜我一眼,倒提柴刀隨意地輕輕晃動。我覺得他的隨意是裝的,他內(nèi)心的緊張已泄露在他的臉色上了。白髯老者向我倆交代了一些打叉的規(guī)矩,然后說:“祝你倆好運!——可以打了!”

    只見紅鼻子羅羅彎著手腕,把柴刀舉起來,瞇著眼睛,柴刀要出手了又沒出手,要出手了又沒出手。一些看客則喊:“羅羅,別急,瞄準再打!一次打中!”紅鼻子大概是手舉酸了,就垂了下來,來回晃動。這時我聽見一個人說:“羅羅的眼睛中看不中用,一個東西總瞅成兩個,——他扔不中的!”嘿嘿,我不能不暗自慶幸。

    羅羅又一次舉起柴刀,像上次一樣,要出手了,又停下來,如此幾次后,他終于扔出去了,不料,他卻把我的叉打中了。很多人喝起倒彩來。按規(guī)矩,打中別人的,就是把“獵物”讓給別人,就是幫別人贏。只見羅羅馬上萎下身子,兩個手掌捂著了臉。這時候,我舉起柴刀,稍梢瞄一瞄,就扔出去。中了,我要打的那個叉頹然倒下。好多人喝起彩來。

    突然,有個聲音從那頭傳來:“不好了,雀子不好了!在床上喊娘喊耶!”是雀子的嫂子的聲音,只見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毛發(fā)披散的。

    我拔腿就往家里跑。

    我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跑在我的前頭,那個是——羅羅。我想趕過他,卻越發(fā)拉在后頭了。我跑到竹林下的山坡的時候,只見羅羅抱樹筒子一樣把雀子橫抱著,飛快地往坡下走。我迎上去,只見雀子臉色黃得像土紙,褲兜也濕了。我說:“給我!給我!”他沒理,只顧往前走。他力氣好大啊,走山路也應是訓練有素的,我徒步追他,也只能跟在他屁股后而已。

    雀子被羅羅一口氣抱到五里之遙的村醫(yī)家里,村醫(yī)做了簡單的處理,又建議喊縣醫(yī)院的急救車——幸虧那村子有毛馬路通縣道——我就用手機打了“120”。

    在等急救護車的時間里,村醫(yī)說,雀子是“郁氣觸犯胎氣”。我想,是雀子過分心焦,才產(chǎn)生“郁氣”,才“觸犯胎氣”。 羅羅對已經(jīng)趕來了的雀子的哥哥嫂子說:“你們家雀子真和我有緣,兩次都是我救的她!”雀子的嫂子說:“一定要重謝你!”羅羅說:“重謝我?拿什么重謝?——打叉的勝敗恐怕不能算數(shù)了!”

    急救車來了后,羅羅對雀子的嫂子說:“我一個男人,也不好照護雀子,就不去醫(yī)院了!——我把雀子交給你了!”說罷狠狠剜我一眼。又問雀子的哥哥去不去醫(yī)院。雀子的哥哥說家里需要人照護,他就和雀子的哥哥回去了。

    好在去縣醫(yī)院去得及時,醫(yī)生說,人也能保住,胎兒也能保住。

    第二天,雀子的哥哥也到醫(yī)院來了,他問了雀子的病情,就把我從雀子的病房里喊到走廊的盡頭,神色顯得特別憂郁。只見他搔了幾下頭皮,才對我說:“看來雀子不能跟你結(jié)婚!……我們一家人頂不起!羅羅第二次救雀子以前,還有不少人支持你,說你一個外地人特意到這里來,說明對雀子情意深;羅羅救雀子,是撞上的。羅羅第二次救了雀子以后,大家就一邊倒了,說羅羅比你愛雀子,要不然他不會那樣死命地跑……”說了一番,也不聽我分說,就到雀子病房里去了,還要我暫別進去。

    他從雀子的病房里出來后對我說:“我和雀子講了,你也不必要講別的了!”

    我來到雀子病房里的時候,見雀子坐在床頭,神色顯得還平靜,但我知道平靜是裝出來的,她的長睫毛遮不住心里的焦慮。

    我說:“你哥哥跟你講了什么?”

    她說:“你知道的?!?/p>

    我說:“你要頂??!——愛與感恩是兩回事!”

    她搖搖頭:“假設我跟你走了,我哥哥一家就會被口水淹死!”

    我說:“你要追求你自己的幸福?。∵^兩天你可以出院時我就帶你走!”

    她流著淚說:“我不忍心!……哥哥嫂嫂對我那樣好!……”

    我說:“那我怎么辦?”

    她說:“我怎么知道?——你是男子漢!”

    我走到病房樓下的小公園里,一任朔風割著我的臉,我又解開衣襟,讓寒風冷卻我熾熱的胸膛。我不知道怎么辦?如果要我和羅羅決斗,我一萬個愿意,死也無憾。

    但我沒有決斗的對象。

    雀子出院的這天早晨,我頹喪地對雀子說:“雀子,我也要走了!我祝你幸福!——我倆永遠是兄妹!”

    雀子眼睛紅了,哽咽著說:“我悔不該鼓勵你和他比打叉??!”

    在雀子枕頭上放了一疊錢,我吻了雀子的額頭,又撫摸了她的肚子,說:“我倆還能見面的!”就往病房外走。

    “你好走??!”雀子悲愴的喊。我回頭一看,她淚流滿面了。

    六個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是雀子哥哥的。他說,雀子死了,死于“月癆”。我知道,“月癆”是女人坐月子時男人與之發(fā)生性關系患上的病,在農(nóng)村,幾乎是不治之癥。我心里大罵羅羅那個“畜生”。雀子的哥哥又說,羅羅和雀子結(jié)婚后不久,性情就大變,常罵她跟過兩個男人,動不動就打她;還說那天打叉她的“野男人”讓他丟了臉,他要報仇,打那個“野男人”不著,打她就等于打那個“野男人”。有一次吃了酒打得得意的時候,他說那次雀子找羊時過的樹干架的橋,是他有意弄得要斷不斷的,他是躲在一個地方看著她掉下去的。他還要雀子把“野種”流掉。雀子生下孩子后,他特別不高興,也更加虐待雀子。還聽說,他已經(jīng)準備和鄰村一個女人結(jié)婚了,估計他是在和雀子結(jié)婚后跟那個女人好上了的,他是有意讓雀子得“月癆”。

    我問雀子為什么不給我打手機,他說雀子進了羅羅的門,羅羅就把她的手機收了。

    關了手機,我抓頭發(fā),捶胸膛,大罵自己是混蛋,是蠢豬,明知別人是錯的,自己為什么要妥協(xié)?雀子還說我是個男子漢!如果我不那樣優(yōu)柔寡斷,堅決帶雀子走,雀子是會跟著走的。雀子是死在羅羅那個火坑里,卻是我把她推過去的。

    下班后,我到花店買了一束紅花。回到住房,從手機里把給雀子照的相調(diào)出來,選了一個嘟著嘴向我生氣的,輸入電腦,打印出來。我捧著它,對她說:“雀子,我永遠不能饒恕自己!你要是能變成鬼,就把我捉去吧!”我想吻她,覺得沒有資格。我燃火機,把它燒了。然后,我把雀子的骨灰撮起來,倒入一個“萬年松”的盆景的土里,再用一根竹簽把土挖一遍,讓骨灰“融入”土里。接著,我把紅花一瓣瓣掐下,再揉碎,覆在盆子里。

    我只能這樣自欺欺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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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評論列表

    庾梁

    這不是拍了視頻了嗎?

    2317年前

    小池

    人生有好多自我難以逾越的檻!“我”太柔憂了,沒有主見,不是一個男子漢。
    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好文章了!

    1718年前

    長發(fā)飄飄

    是啊,追求自己的幸福,還管什么流言蠻語.看我們的李飛小朋友多勇敢.

    2518年前

    李飛

    同意兵嫂的意見。堅守自己的幸福吧,管它什么流言蜚語?。?!

    2018年前

    長發(fā)飄飄

    雀子的命運是悲慘的,如果"我"能夠勇敢一點,大膽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雀子的命運就會徹底改變,哎,也許真的是紅顏薄命啊!

    1718年前

    淡淡清輝

    故事太凄美了,看到最后,心都快碎了~~

    1318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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