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夫妻吵架,頗像六月天的旱雷,雷聲雖大,雨點(diǎn)卻小?!皯?zhàn)事”起因無須重大爭端,即或菜里多放了點(diǎn)鹽,細(xì)伢子尿濕了褲襠之類的芝麻小事,也足夠釀成軒然大波。鬧將起來,免不了女哭男嚎,摔東砸西,于是驚動了嫡親近鄰,紛紛涌來勸解,說些“一夜夫妻百日恩”、“夫妻無隔夜之仇”、“兩口子何必分高下,肉爛了還不在鍋里”一類的話。這些勸說大抵不會有什么作用。有時勸架的多了,反而更熱鬧。女的仗著有人保駕,不致多吃拳腳之苦,會呼天搶地,尋死覓活,哭鬧得更兇,男的則不肯在眾人面前丟面子,會虛張聲勢,捋袖揮拳,大有不打個你死我活決不罷休。一當(dāng)事態(tài)進(jìn)入難解難分的高潮,自然會出現(xiàn)某一位極有經(jīng)驗(yàn)的老嬸娘,反過來去勸“勸架的”:“你們莫再勸了,越勸越吵得兇。讓他們吵去,如今鹽便宜得很,打爛腦殼不愁沒鹽漚。你勸得誠,話來得陡,得罪人家不得了。人家兩口子睡一夜又好得粘得起,反把你當(dāng)成了仇人,劃不來!”這么一來,勸架的走了,吵架的也累了,待到同被共枕過一夜,天曉得是一覺睡清醒了呢,還是柔情溶解了煩惱?真的又是百般恩愛,就像壓根兒沒有吵架的事兒!
龔眾和竹花吵架,自然具有一般夫妻爭吵的共性,但更有獨(dú)特的個性。首先,他們吵架之事并沒有張揚(yáng)出去,所以沒有驚動嫡親近鄰,也就沒有那種紛紜的勸架場面。就是龔眾那個難試輕重的耳刮子扇下來,竹花勃然哭罵的那一剎那,理智使她很快把聲音降低了。她是很自重的,明白這么吵下去,驚動近鄰,傳之于外,只會叫人指背皮,看笑話。她沒這么蠢,自己的背脊骨也用不著由別人戳,兩夫妻的事關(guān)著門自己解決就是。但沖動的感情又無論如何使她吞不下這口氣。她竹花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是周圍團(tuán)轉(zhuǎn)的一枝花,大家愛都愛不夠,誰又舍得、誰又膽敢對她動一個小指頭?而他,這個該死的龔眾,這個掉進(jìn)蜜缸里的還不知足的龔大漢,竟敢粗暴地對她動手腳。她打著燈籠,挑精選肥,難道為的是尋一個來打自己的男人?淤在心里的這口氣,她怎么也忍受不了,怎么也不能善罷甘休。她聲音雖降低了,怒火卻不曾降低半分。她使勁抓住龔眾的手,抓住那只摔耳光的壯實(shí)有力的大手,狠著心腸,一口咬了下去……
在那個不知輕重的耳光摜了下來,打在那張嬌嫩的小臉上的一剎那,龔眾自己首先嚇了一跳。他驚訝萬分,弄不清自己是著了魔呢,還是發(fā)了瘋,居然動手打人,打自己捧著怕溶掉,銜著怕咽了的恩愛嬌妻。他后悔自己一時沖動,做下件千悔萬悔悔之莫及的大蠢事呀!人家竹花對你何等鐘情?何等恩愛!多少有臉面、有錢財?shù)娜思?,追呀,求呀,她連眼角都沒朝那方脧一下,偏偏要自由相上你這個沒爹沒娘、坐叫化轎來到水頭溪的龔眾,她圖的什么?不就是圖個人好嗎?你龔眾能算好嗎?若算好,會恩將仇報、對人家扇耳光嗎?人家竹花究竟有什么錯?嫁給你這窮光蛋,坐齋月子。人家女人生崽生女,肥雞婆、豬肚子、豬腳爪輪番吃,可你老婆生崽女卻紅鍋素菜,弄得滿妹子好造孽,從娘肚子里落下來就缺奶吃,見天夜里餓得哭啞了喉嚨,害得好心的岳母娘冒著挨批斗的風(fēng)險,偷偷到荒郊路碑上貼“天青地綠,小兒夜哭,請君誦讀,夜夜安宿”的小紅紙條。你一個堂堂男子漢,養(yǎng)不起妻兒,反充積極,裝面子,拿著辛辛苦苦掙來的幾個飯米錢,去買蛋交派購,人家能想得通?她出面阻你、攔你,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錯?你卻狠心打她,真是一千個不該,一萬個不該呀!……正當(dāng)他追悔莫及之際,他的手背被竹花咬住了。
“你咬吧,重咬一點(diǎn)吧!”
他聲音雖是怒氣沖沖的,但心里確是愿意痛痛快快讓她咬幾口。
其實(shí)她咬的那口,樣子雖很兇,咬得卻極輕,是嘴唇包著牙齒咬的。她松脫之后,還狠狠地說:
“你當(dāng)我還痛你,不敢咬你!”
這一口太咬輕了,沒有解除龔眾的內(nèi)疚,反使他更是自愧不已。他一把捉住竹花的手,使勁朝自己臉上打:
“你打吧,打一千下,打一萬下都該!”
竹花嫩白的小手被龔眾堅硬的顴骨碰得生痛。她連聲喊:“哎呀呀,痛死了!”
龔眾趕忙放脫她的手,側(cè)過臉,說:“那你自己打吧!”
這么一來,反倒叫竹花過意不去了。她覺得自己也有錯。他當(dāng)隊長,大小是個頭,肩膀上壓著擔(dān)子,想把隊上搞好,主動帶頭完成國家的派購任務(wù),這有什么錯呢?自己沒想通,拖后腿,太不應(yīng)該。如果不是自己任性,把半籃雞蛋打個稀爛,他又怎會動手打人!他一個剛性男子,怎能沒脾氣?如果是那種糯米砣貨色,自己也不至于愛他呀!現(xiàn)在要她打他,怎能打得下手?她沒這么狠的心!她裝出一副鄙棄神氣,說:
“莫打臟我的手!”
他暗自歡喜,曉得她是舍不得打。便感激地看著她。映在他眼里的,是一頭烏絲,一張紅潤臉,兩顆黑珠,一對酒渦。仍是那樣嬌美,仍是那樣逗愛。他有點(diǎn)醉了,忍不住將她攬在懷里,在她嫣紅的唇上“吱吱”親了幾下。
她掙扎著將他推開:“討厭,臭死了!”
他悄悄朝手掌上哈了口氣,放在鼻底嗅了嗅,一點(diǎn)也不臭,這才放心了。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她穿得單薄,便一把抱起她,送進(jìn)被窩里,然后幫著將被子掖好。
以后的結(jié)局像所有吵架的夫妻那樣,果然一夜之后,兩個恩愛如初,村里人誰也不知道柚子樹下的小木屋里,曾經(jīng)有過一場不大不小的風(fēng)波。
漸漸地,社員們發(fā)覺他們的隊長變了,變得大家十分滿意,而大隊長春寶卻越來越不滿意了。跟上一年大不相同,這一年水頭溪的生產(chǎn)搞得又活又自由,雙季稻的實(shí)際面積大大減少了;允許各家各戶喂養(yǎng)雞鴨了;專門安排了一批勞力進(jìn)山撈現(xiàn)錢去了。龔眾把這些搞法叫做“一手抓金,一手抓銀”。這在報紙、廣播成天叫嚷“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當(dāng)時來說,確是一種離經(jīng)叛道的搞法。一當(dāng)上面發(fā)覺,會作為典型的資本主義傾向,最突出的路線斗爭、階級斗爭來抓、來批的。大隊長春寶嗅到了一點(diǎn)不對的氣味,但他并不完全摸底。盡管他就住在水頭溪,而且分工抓這個生產(chǎn)隊,一則因?yàn)樗ぷ黠h浮,成天甩著手在大隊轉(zhuǎn)悠,并沒有沉下去,眼面前的事情他也不明底細(xì);二則社員們明白問題的利害關(guān)系,不肯把真情告訴他。他只是憑著自己的特殊“政治嗅覺”,三番五次向水頭溪敲警鐘,警告龔眾要注意大方向,不要把資本主義尾巴越搞越粗。……這一次比一次嚴(yán)厲的警告,并沒有使龔眾膽怯,也沒有動搖他這么干下去的決心。那次的夫妻吵架,使他清醒過來了:為了養(yǎng)活妻兒,為了大伙生活豐足,只能這么干了。這,才是一條真正可以富裕起來的路。
那次的吵架,也同樣驚醒了竹花。龔眾那一記耳光,使她感到受辱,也喚起她的深思。她為什么會挨這一耳光呢?是男人的粗暴?是自己欠缺溫存?這都是表象,不是根子。根子在于窮困。那一耳光是貧困逼出來的。她悟到了一個道理:即使是真正的愛,也并不歡迎窮困。她也明白了一點(diǎn)生財之道:單憑力氣,是換不來富裕日子的。她很是后悔,如果當(dāng)初自己不迷信男人的力氣,堅持先買回縫紉機(jī),憑自己的縫紉技術(shù),收入是決不會比隊里少的。她雖沒有男人那身好力氣,卻自信不會少了智慧。是完全可以做到“吃飯靠隊里,用錢靠自己”的。她常常面對著屋里那兩張變得灰黑破舊的竹篾壁自責(zé),自愧自己沒能盡一點(diǎn)力。
這一天,李家嬸娘串門來了。她是龔家的常客,有事沒事,都常來坐坐,逗逗細(xì)把戲,跟竹花娘扯一陣家常。她一跨進(jìn)門坎,見竹花正瞪著篾壁發(fā)呆,便打趣說:
“侄媳婦,篾壁上藏著什么寶貝,你看得這么認(rèn)真?”
竹花一邊讓坐、遞茶,一邊說:
“這能有什么寶貝?我嫌它把座新屋帶丑了。像個漂亮妹子腦殼上頂了塊灰普普的舊羅帕,難看死了?!?/p>
李家嬸娘笑道:“你們這些俏媳婦、漂亮妹子,開口閉口總是乖巧呀,漂亮呀!你只放千個心,萬個心,有眾眾這樣的勤快、能干男人,不愁沒有漂亮房子??!”
竹花嘴兒一扁:“他也算能干?只曉得賣死力,窮死膽小的,富死膽大的。別看卡得這么兇,照樣有人富得起來。那些油嘴子都編了順口溜哩,說什么農(nóng)大哥有工農(nóng)、商農(nóng)、呆農(nóng)。說屋里有在城里當(dāng)工人的是‘工農(nóng)’;偷偷跑小生意的是‘商農(nóng)’;在屋里專心耍泥巴的叫‘呆農(nóng)’。還說工農(nóng)富,商農(nóng)活,呆農(nóng)窮?!?/p>
竹花很有感觸地說:“這些話聽來刺耳,卻句句是實(shí)情。遠(yuǎn)的不說,就說對面坳上陳大伯吧,他屋里四個崽,一個在縣里當(dāng)干部,還說是個副科長。兩個弟弟搭幫哥哥當(dāng)了國家工人,只留下老大在屋里種田,要錢有錢,有糧有糧,要物有物,全生產(chǎn)隊沒哪家能跟他屋里比。只有我們這些當(dāng)呆農(nóng)的傻受窮?!?/p>
李家嬸娘附和說:“正是嘛,就說你屋里的眾眾羅,好人啦,為隊上做事不要命,當(dāng)牛使。一天起早摸黑,累得直不起腰,才值毛把錢,買不到一個雞蛋,嘖嘖,要遭孽呀!”
竹花嘆了口氣,說:“唉,有什么辦法呢?只能當(dāng)呆農(nóng)呀!想當(dāng)工農(nóng)嗎?沒有后門,招不了工?去當(dāng)商農(nóng)吧,要割資本主義尾巴,會割得你傾家蕩產(chǎn)。聽說有的地方搞整社,厲害得很,抓出一個典型來,就算他的資本主義賬,算出多少錢,就得退賠多少錢,拿不出就殺豬、拆屋?!?/p>
李家嬸娘連連搖頭,大不以為然地說:“那也不能一概而論。如今做事沒個準(zhǔn),同樣一件事,有的人做不得,一做就倒霉;有的人偏偏能走運(yùn)。就說做生意吧,有的才剛開張,資本主義尾巴就被割得血淋淋;有的票子塞枕頭,也沒割到一回?!?/p>
竹花還真有點(diǎn)不敢相信哩,忙問:“會有這樣的事嗎?”
李家嬸娘正色地說:“怎么沒有!我這一大把年紀(jì)了,還講虛話嗎?山背后的祿伢子不就是的。你沒見到祿伢子吧?他是從城里下放來的,還說是高成分哩。長得像根絲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沒讀幾句書,來到我們隊里后,沒出一次工,討到了農(nóng)村的漂亮老婆,屋里縫紉機(jī)、收音機(jī)、單車、手表辦得一嶄齊。他這根資本主義尾巴還不粗,還不長?哪個挨了他一下嗎?哼,還不是大隊有人跟他共褲腳,不然也不會這么輕松!”
祿伢子的故事,引起竹花極大的興趣。她很想知道事情的底細(xì),但又不好直言直語地盤根究底,便裝作將信將疑的樣子說:
“莫非他挖到錢窯了?”
“確實(shí)也當(dāng)?shù)缅X窯。”
“用什么辦法挖到的?”
“也不稀奇,靠踩機(jī)子?!?/p>
竹花心里顫動了一下:果然踩機(jī)子蠻有出息!現(xiàn)成的樣子擺在這里,自己完全可以學(xué)嘛。這么想著,她便繞著彎子盤問道:
“踩機(jī)子能收到幾個錢?”
李家嬸娘說:“你哪曉得,祿伢子好活泛,象黃鱔一樣,你兩只手休想捉到它。他靈得很哩,先是自己踩機(jī)子,以后教會老婆踩,自己只管上城里攬生意,幾多自在?!?/p>
竹花真有點(diǎn)佩服了,說:“這是他的本事呀!”
李家嬸娘吃驚地說:“這也叫本事?你怎么不叫龔眾也學(xué)這種本事?”
竹花激動地說:“他是學(xué)不會的,若真會了,就不會這么窮了?!?/p>
李家嬸娘壓低聲音說:“侄媳婦,你輕聲點(diǎn)呀,別叫人家聽見了批你的資本主義思想!”
竹花不作聲了,不是自己害怕,而是擔(dān)心自己的激奮會使李家嬸娘害怕。祿伢子的故事,像迷魂湯似的,使她一下子著了迷。她那蒙著云霧的心里,象突然照見了一線陽光。她有了新的希望,有了新的信心。從此,她平靜的心湖被陣風(fēng)掀起了起伏的波濤。她的希望越強(qiáng)烈,內(nèi)心里滋生的不滿情緒也越強(qiáng)烈。那如同無形的游絲一般纏著她的不滿情緒,使她對這個家的許許多多事物不滿。不滿新屋里的舊篾壁,不滿欄里無豬、籠里無雞、米壇、油罐常露底;不滿房里空蕩蕩、地板灰沉沉……總之,她不滿龔眾當(dāng)呆農(nóng),不滿這貧窮、枯燥無味的日子。她希求著,希求著終有一天能有財神爺進(jìn)門!
她終于抑制不住“財神”的誘惑,去拜訪山背后祿伢子的家了。
聰明的她,做得十分得體。事先扯了兩尺花布,說是熱天來了,要借部機(jī)子給滿妹子踩件小花衫。
祿伢子的家,說是在山背后,其實(shí),就座落在山坳邊,離竹花家近得很,只須上個小坡,便可喊得人應(yīng)。往昔這片山巒古木參天,雜樹成林,顯得林木深邃,給人一種山前山后的遙遠(yuǎn)感。如今樹砍了,林光了,成了童山,也就很難給人“山背后”的印象了。她雖不常出來走動,但這小坡倒是來過幾回,也曾遠(yuǎn)遠(yuǎn)打望過山坳邊那座有寬敞走馬樓的新青磚屋。那不同一般的氣派,使她贊嘆、羨慕。但她不曾知道屋里的模樣。當(dāng)她登堂入室之后,她大為驚訝了。室內(nèi)的擺設(shè),是她從沒見過的。那紅漆閃光的寧波床、三屜桌、梳妝臺,映得滿屋一片紅光,差點(diǎn)把她的眼睛映花了。床上的鋪蓋就更其講究了。鋪的是印花毯子,蓋的是綢緞被子,擺的是繡花枕頭,掛的是尼龍帳子。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世界上有這許多好東西。然而,最吸引她的卻是擺在窗邊的盒式蜜蜂牌縫紉機(jī)。機(jī)子是打開的,旁邊擺滿布片、線砣、布屑之類,說明主人正在工作。激動使她有點(diǎn)失態(tài),她竟忽略了主人的熱情招呼,迫不及待地走近機(jī)邊,愛不釋手地?fù)崦枪饣臋C(jī)頭、臺板。
“竹花嫂子,今天刮什么風(fēng),你舍得到我屋里來耍了?”
一位少婦這么招呼著,熱情地給她搬凳,倒茶。
“是老弟嫂吧?真是,只怪嫂子有眼無珠,沒認(rèn)出來,虧你倒先認(rèn)出我了!”正在看機(jī)子的竹花,這么搭訕著。
“那可比不得,”一位干絲瓜般的瘦男子笑說著走過來了?!吧┳邮欠綀A有名的美人,漂亮蓋過這一方,誰個不知,哪個不曉,怎能不認(rèn)識?!?/p>
竹花心想,果然是個機(jī)靈角色,話說得甜蜜蜜,卻又十分得體。不過,這過分的贊詞使她感到難以為情,不好意思地說:
“都老太婆羅,還講什么漂亮不漂亮。真正漂亮的還是老弟嫂哩?!?/p>
這決非虛套客氣話。祿伢子老婆長得臉兒紅潤潤,腰肢細(xì)軟軟,胸脯高挺挺,顯得豐滿、苗條而有光彩,著實(shí)逗人喜愛。她不由心里想:嘖嘖,這么標(biāo)致的人兒,莫說男人見了舍不得動,就是女人見了,也是要多看幾眼的。但當(dāng)她在主人熱情的接待下坐定喝茶的時候,落在她眼里的兩位并排而立的主人,卻使她感到有點(diǎn)不舒服。那樣一個干絲瓜似的男人,和這樣一位豐腴健美的女人站在一起,真是太不般配了。她甚而至于感到憤憤不平。他祿伢子不就是個城里人嗎?若在城里,他能討到這樣花一般的漂亮老婆嗎?莫非鄉(xiāng)里妹子不值錢?……就在這一剎那,她內(nèi)心得到一點(diǎn)慰藉,生出一種優(yōu)越感。比將起來,她覺得自己在這方面要優(yōu)越多了,男人是堂堂大漢,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再正經(jīng)的女人見了,也會忍不住悄悄撩上幾眼。這么想著,她真有點(diǎn)憐惜祿伢子老婆了。唉唉,你這可憐的鄉(xiāng)里妹子口也,你究竟愛他什么呢?他不就會賺錢嗎?難道錢也值得愛?不過,她又矛盾了,在心里反問自己:為什么錢又不值得愛呢?不是偷來的,不是搶來的,不是賣臉皮、賣心肝弄來的,怎的又愛不得呢?沒有錢能行嗎?沒有錢,就沒有這青磚走馬樓,就沒有這房里的擺擺設(shè)設(shè)、鋪鋪蓋蓋……人家祿伢子除了外表看著不順眼之外,其他方面與英俊偉岸的男子漢,又有多大區(qū)別呢?……
羨慕的情緒又在竹花的意念中占了上峰。她簡直是用嘆息的語調(diào)說:“還是你們強(qiáng)呀!虧得祿伢子能干,是個抓錢手,把屋里搞得好松活,不像我屋里那樣沒有用,弄得鐵一般的緊?!?/p>
“嫂子,你這話講倒一頭了。水頭溪家家戶戶,哪個不夸你家好!你家隊長才真正又能干,又實(shí)在,又是一表人材,還是出名的力士。只要人勤奮,黃土都變成金,不用多久,全水頭溪哪一家也趕不上你家!”祿伢子老婆從心坎里這么夸獎?wù)f。
竹花重重嘆了一聲,說:“妹子呀,是你講得好喲。我屋里那個能當(dāng)?shù)媚慵业撠笞右粋€手指頭我也高興了。有些話真不好意思說,說出來會招人家笑話。別看龔眾是個大漢,實(shí)在沒得用,還糊不住一家人的嘴巴哩。”
祿伢子曉得隊里的實(shí)情,明白竹花講的是真話,感慨地說:“怪只怪隊里生產(chǎn)難搞好。說實(shí)在的,若是龔眾不當(dāng)這個隊長,到外面去搞副業(yè),憑他一身好力氣,干什么都會比我掙錢多!”
竹花搖頭說:“做起來不像講的這么容易。他一個木腦殼,只曉得做死工,就算能弄幾個錢回來,十有八九會被人家抓了資本主義分子。”
祿伢子沉吟半晌,然后慢吞吞地說:“其實(shí)也沒那么惱火。喊起來嚇人,真正抓到的,整倒的,是幾個腦筋不曉得轉(zhuǎn)彎彎的呆砣砣。只要靈泛點(diǎn),會溜會鉆點(diǎn),就搞不倒他?!?/p>
竹花好奇地問:“哪樣叫會溜會鉆?”
祿伢子笑著說:“簡單得很,多上幾柱香,多丟幾個手榴彈,多遞幾回紅包包?!?/p>
竹花越聽越糊涂了:“哎呀呀,嚇?biāo)廊肆?,上了香,還要丟手榴彈,不把人炸死了?”
祿伢子老婆一旁解釋說:“炸不死人的,只能把人弄暈。上香,就是送上好的紙煙;丟手榴彈,就是送上好的瓶子酒;遞紅包包,就是送燥票子!”
“呵——”竹花恍然大悟。但隨著情緒也低落下來了。她覺得祿伢子這么率直地向自己亮了底子,說明他是爽快的,樂于助人的,也是可以信任的。但是他這些做法太下作了,無論是龔眾或是她自己,是不會肯去干這種上香、丟手榴彈之類的事的。她不愿再談這些了,便有意將話題岔開:“哎呀,光顧講白話,耽誤你們做事了。我是來麻煩你們的,想借你屋里的機(jī)子給滿妹子踩件花衫。”
祿伢子老婆忙說:“有什么麻煩的,你只管將布給我,我給你踩好就是。”
竹花說:“不好麻煩你了,還是我自己學(xué)著踩吧!”
祿伢子老婆也不再客氣,忙給竹花收拾好機(jī)子。竹花早在家里裁剪好了,剛坐在機(jī)子邊,就“嘩啦嘩啦”踩了起來。
聽這聲音,祿伢子就知道是個行家,他再細(xì)看針腳。見針子又直又勻稱,漂亮得很,忍不住贊道:“好手藝。像這手藝,城里的五級師傅也難趕上?!?/p>
這贊揚(yáng)叫竹花高興,又叫她不安。她不好意思地說:“莫取笑了,我沒拜過師,只是瞟眼學(xué)的,哪敢跟城里的師傅比高低?”
祿伢子十分認(rèn)真地說:“你也別客氣,我說的是實(shí)話。不知你肯不肯做,城里有批細(xì)貨,我怕踩不好,不敢領(lǐng)回來。憑你這手藝完全可以踩好。只要你愿意,我就去領(lǐng)回來?!?/p>
“真的?”竹花興奮地這么問,但緊接著又重重嘆了口氣,說:“唉,我屋里沒有縫紉機(jī),領(lǐng)回來也做不成!”
這也叫祿伢子為難。但他不愿放過這次能幫竹花的機(jī)會。說不清是什么原因,他這個與龔眾沒有深交的城市下放青年,卻對龔眾夫婦有一種如同舊友故交的特殊感情。他從心里喜歡這對夫妻,向著這對夫妻,愿意幫助這對夫妻。不過,竹花沒有縫紉機(jī),他要幫忙也難幫上!
站在一旁的祿伢子老婆,這時倒有了主意。她用眼光征詢了一下丈夫的意見,才說:“你就到我屋里來踩吧!”
祿伢子也說:“對了,就到我屋里來踩。”
“這怎么行!”竹花十分感激地說:“機(jī)子是你們掙吃糊口的家什,我占用了,你們怎么辦?”
祿伢子解釋說:“我還有部舊的,只是不好踩,你只管用就是。”
久已思慕,卻不敢相信能夠?qū)崿F(xiàn)的愿望,在這偶然之間,竟能變成現(xiàn)實(shí)了。她怎會拒絕這種希望呢?她答應(yīng)了,高高興興,但也是千謝萬謝地答應(yīng)了。
當(dāng)竹花歡歡喜喜回到家后,正好龔眾也收工回來了。她本想將自己滿心的喜悅告訴他,讓他也為她高興。他們之間心扉從來是敞開的,可是這一回不知怎么回事,話到嘴邊,她又突然咽回去了。他想起龔眾最聽上面的話,他若知道她踩機(jī)子掙錢,肯定會反對的。那樣,傷了夫妻的和睦且不說,還會使眼看就要辦成的好事又變成泡影。她不說了,決心悄悄去做,待掙到錢之后再告訴他,叫他大吃一驚,要反對也來不及了。這么拿定主意之后,她對龔眾說:
“下午我回屋里去一下?!?/p>
“做什么去?”
“還是接娘來幫我?guī)廴恕!?/p>
竹花娘是常來住的,況且,孤兒出身的龔眾從來就把岳母當(dāng)親娘敬奉,老婆剛一提出,他就滿口答應(yīng)了。
“去吧去吧,傍黑邊一定要趕回來喲。到夜里滿妹子尋娘,我奈不可喲!”
竹花照準(zhǔn)男人的手背一筷子,嗔道:“沒出息,這大的漢子,奈不何個滿女,還有臉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