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岡密碼之七   最后的老碼頭

我著筆古城，仍逃不了水南橋那份香艷、喧囂與忙碌。有樓，有城，有橋，有水，有葫蘆般傍河而生的碼頭，篷船歌舫，吊樓送春，才子佳人，鶯聲儂語，可想古城繁華，水南橋占盡三分。君看渡口淘沙處，渡卻人間多少人。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匆匆出了熏和門樓，乘船登筏，橫過七孔石橋，其時，夕陽漫天涂鴉，殘照幾度城池，比肩接踵，人頭攢動，便成“古城上河圖”了。滿河漁舟唱晚，滿街殘陽彌蓋，這該是一幅怎樣的世俗煙塵圖呀。

       癡迷與把玩武岡州城圖成為我一大快事，窺視州城圖，覺得里面種種謎團，若解，是可以熟讀這座王城的。在州城西南，除了慶豐門重兵把守，一灣城池之畔，資水溫婉，擦城池而流，使慶豐、熏和兩門，變得固若金湯。西門城墻，微微西南一灣，再奔熏和，這一彎，彎出了美人的下巴頦，瘦削有型，這應是飛燕美人尖削的下巴。下已頦內(nèi)，是州城內(nèi)一大片菜園，片片相連。三月初春的陽光，溫柔掃過，霧嵐升騰。州城西南，比起正北正東等，似乎多了些世俗安詳，多了些田野牧歌。看麥娘(一種權(quán)木)與大蓬草葳蕤叢生，依墻伴生，草飛鶯長了。

       渡口看潮生，水滿蒹葭浦。古城之南，自西而東，暢快淋漓的資水岸畔，銜連兩個古城家喻戶曉的碼頭:月光碼頭與渡船碼頭。若資水為樹干，兩碼頭便如兩碩果掛于主干之上，船筏?？?，人流不息，一片繁忙。

       月光碼頭，有我童年的歌謠:月光光，去學堂，學堂起得空空白，打發(fā)哥哥去買墨……碼頭以月光為名，可想她是何等的天高地闊，水秀沙明，梳頭的女人，兩腳踏入水中，游魚舔腳，吹氣如蘭，月下消魂，勝過花下消魂，一河月光如銀，兩鬢紅腮含情，脈脈一水，盈盈相望。

       悠悠月光碼頭，位于城池西南，一開闊之地。其時，資水掠過翠鳥野樹，四處彌漫，沙灣，淺灘，洋槐旱柳，黃荊權(quán)木，斗大的卵石，任水沖撞，恣意下瀉。在這開闊處，三四級石階，歷經(jīng)霜雪雨驟，條石光滑，透出月光碼頭的久遠時光。

       月光碼頭并非舟楫停泊之地，竹排木筏，若要停頓，下游的渡船碼頭，頗為適宜。而月光碼頭，通常方便古城女人浣沙，清洗被服蚊帳，水清且淺，游魚戲水，愜意無比。

       在我的記憶里，月光碼頭人煙稀少，除了岸邊連綿的青條石城池，沙鷗水鳥，加上權(quán)木叢里閃過的野兔，便只有歡快下瀉的河水，撞擊卵石與沙丘所泛起的雪浪，這是沙鷗嬉戲的天堂。

       垂髻歲月，我獨自逡巡于此，酷夏，可隨意潛入水中，玉液瓊漿般的河水，沁人心脾的那份涼，很快把炎熱的大氅剝離了去。

       坐于灘涂卵石之上，任山野之風吹拂，抬頭觀天，繁星點點，少年滋味，而今咀嚼，可惜流年，只愁過往，懵懂少年，只剩下那份純凈如沙的空想了?；仡^望，岸邊的古城池，早已不見分毫。月光碼頭，流經(jīng)的河水，還會那么玉液瓊漿般清澈么？我眼中一河活水，是否只存于大腦溝紋皮層里呢？

       東風似舊，向前度桃花，劉郎能記，花復認郎否？記憶如斯，只得打點行妝，循資水滔滔，前往渡船碼頭吧。歲月神偷，時光倥傯，遙望故里，全是球狀般陽光撫摸的月光碼頭了。

       資水作別月光碼頭，暢快而下，左邊城池一字擺開，熏和門被陽光托舉，墻上權(quán)木郁郁蔥蔥，梯云橋洞開七孔，右邊十幾間吊腳樓，依次扎根河堤，俯瞰水面。資水穿過水南橋，渡船碼頭轉(zhuǎn)瞬即到了。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千年碼頭，風雨沖刷，青石橫陳。

       而今，渡船碼頭，仍然慵懶盤踞資水岸畔，一字形放生街，由西而東，未到牛屎橋，先見渡船碼頭，這一路的青石板路，綻放的沉香，夢境里常住，當然，肯定蜿蜒在霏霏春雨間。昔日的碼頭有十級石階，扇形展開，煞有介事。扁舟竹筏盡可停泊。屆時，水凝碧波，風打驕陽，眼里的那湯河水，使人賞心悅目。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時常躑躅岸邊，在淺水處弄水戲魚。

       若是回望老城民國的風月，吊腳樓的脂粉味仍然蕩漾在水面之上，二三依欄女子，衣裾飄飄，云機華錦，倚樓凝眸，玉手團扇，那種醉眼之美，怎一個“靈逸飄揚”便可形容？真可謂好花長見，好春長駐了。

       走出大廊巷，可見太平門樓，往岸畔而去，便可見對岸的渡船碼頭。碼頭上，幾個女子正在浣紗捶衣，“芒柱”敲打被服的“嘭嘭”聲響徹在資水兩岸。滿河養(yǎng)眼的風情，濤聲依舊。

       我走上渡船，船劃開水面，駛向?qū)Π兜亩纱a頭。逆水觀望，一橋橫陳，熏和門太平門夾峙的這段資水，資水兩岸的吊腳樓，以及滿河的金輝，全是繁華。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這妙曼的風景，怕已是明日黃花了。而今水南橋下那綹秋水，早已不見游魚，不見清澈。漁夫不見，竹筏不再停，吊腳樓已是衰敗不堪了。

       這些，都是上個世紀的記憶了。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雨一更，故園，只在依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