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跟長沙的朋友在QQ上閑聊的時候得知,墮落街已經(jīng)在拆除了,往昔喧鬧的情景將不復存在。我心里突然空蕩蕩的,說不出是什么感覺。
墮落街,聞名“遐邇”,只要在長沙呆過或者去過長沙的人都知道,湖南師大和湖南大學之間的墮落街。
對于我,記憶中最深刻的,還是1999年混跡墮落街的日子。
自從1998年墮落街被《中國青年報》頭版頭條整版報道《湖南大學旁邊有條“墮落街”》,之后各大媒體或轉載或摘要報道,使得這條街道迅速地借助大眾傳播的方式走向了全國輿論的風口浪尖。1999年,桃子湖的墮落街命名為“麓山商業(yè)文明街”,并且立碑為證。但是,在我們心目中,它還是永遠的墮落街。
1999年好像出了很多事情。
1999年5月7日晚,我國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遭到美國戰(zhàn)機轟炸,全球震驚。之后幾天,長沙各大學跟世界各地華人一樣游 行 示 威,墮落街還是那么多人,還是有那么多人參加愛國行動?;燠E墮落街的人們,還是一樣的有血性。
9月初,師大文學院中文系大四一名文學才女跳湘江自殺,報紙都報道了,她是因為做省城某電視臺一記者的情人一年之久后厭倦了,于是跟歷史系另一男孩戀愛,被該記者發(fā)現(xiàn)后遭到辱罵與威脅,于是自殺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墮落街旁邊的一個夜宵攤就一盤炒唆螺喝“白沙”啤酒。心里只有黯然,我聽說過這個跟我同年的才女,文學院“黑螞蟻詩社”的創(chuàng)始人,才華橫溢風華正茂,如今遭此下場,無語。
傳聞中該記者正當中年,有妻有兒,找這樣一個美女加才女做免費情婦,更顯他身份的尊貴;而這么一位本來前途無量的女大學生,卻心甘情愿做情人這么久,是自己腦子有問題還是社會有問題?她應該是清醒了,但是沒想到遭到自己曾經(jīng)愛過的人的辱罵與威脅;她的死,或許是解脫或許是抗議,但是帶給人們的只是一聲嘆息最終消失殆盡。
我正在胡亂感慨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混跡于墮落街的女生是多么的風光與灑脫。從這一層次上講,放得開生活才能充滿生機。那天,我多喝了兩瓶。
然后我來到墮落街某個KTV歌廳大堂K歌,我唱的是那首正當流行的《窗外》,平時人滿為患的歌廳,一下子全空了,都跑到外面去看熱鬧,才女自殺的消息在互相傳播。我難得有機會一個人獨自吟唱, 我邊唱邊看窗外,窗外人群熙熙人頭攢動,這是我第一次唱得那么投入。一個孤獨的人,一個悲哀的人,一個在熙熙攘攘人群中尋找安靜的人,在這不知道是安靜還是混亂的環(huán)境中,居然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現(xiàn)在我都在想,怎么那么多事情都集中在這一年發(fā)生呢?為什么我就在這一年開始混跡墮落街呢?沒有結果沒有答案。
墮落街,是多么繁華熱鬧的街道啊,1999年之前,我去過幾次,僅僅是經(jīng)過而已。
我住在學堂坡,住在外國語學院女生宿舍隔壁,那里安靜, 他們中大部分下課后去了墮落街,留守宿舍的,都是安靜讀書的好學生。
以前我一直很喜歡安靜。
很多同學都鉚足勁地戀愛,僅僅在湘江邊上的情人島上親個嘴擁抱幾下他們認為很不過癮,很不符合即將跨入21世紀大學生的生活情趣。于是相繼在墮落街邊上租個的廉價的破舊民房過起了小夫妻生活,據(jù)說,那時候周圍黑診所的人流生意非常紅火。
我一直堅守自己的情操,一個人玩。戴草帽穿拖鞋腰胯酒壺,自得其樂,偶爾去游戲廳玩下“龍虎爭霸”的麻將游戲。因為我知道,我有愛情,我的愛情在遠方。
確實,當時,我已經(jīng)有女朋友,一個通信兩年多見面一兩次說話不超過10句的女朋友,對于同學們的瘋狂,我不置可否,對于當年的我來說,跟女孩子牽個手都是種奢侈。更何況,當年的我更不知道女孩子的手是個什么滋味。
后來,聽說,我那個還在讀高中的女朋友已經(jīng)跟別人“好”上了,心里很失落,僅僅失落而已。對于我來說,曾經(jīng)有過那么好的感覺就不錯了。1997年,我高中畢業(yè),她初中畢業(yè),15歲的她送給19歲的我一掛風鈴和一封長達15頁的信。信的內(nèi)容很豐富,字里行間情意綿綿,我根本沒想到一個15歲的小女孩已經(jīng)喜歡我一年多了。心里還是比較高興的,當然高興。
如今這個結果,也是一種不小的打擊。于是,我光顧墮落街的時候就多一點,因為這里有廉價的小吃、廉價的啤酒、還有不要錢就可以免費欣賞的過往美女。
某天由于欣賞得太專注,不小心碰到擦肩而過的一個女孩子,她懷抱的一堆書也散落在地。我忙不迭地道歉并幫她收拾,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這個女孩子很清純很漂亮,在墮落街這個充斥黃發(fā)紅發(fā)卷發(fā)奇形怪狀女孩子的地方,難得有這么傳統(tǒng)美的女生。但是,我欣賞心情還沒超過一秒,突如其來情況令我現(xiàn)在想起都很吃驚。在一大堆書里面居然有幾盒避孕套,由于收拾慌亂,避孕套散了一地。
我?guī)е鴫膲牡谋砬閴膲牡膶λf——我知道在這個地方你不表現(xiàn)壞點就會吃虧的:“怎么搞這么多套套,你男朋友一個晚上用得完么?”
清純女孩子的回答令我至今都想不出駁斥的理由,“送給你,你一個晚上能搞掂么?靠!”
我囁嚅著,最終是老臉發(fā)燒,溜了。
據(jù)說,當時流行女的負責買避孕套,因為男的根本不想買這些東西,大不了花兩百塊錢去黑診所解決掉,圖的就是個痛快!
瘋狂歸瘋狂,冷靜下來還是需要理智,于是,女孩子為了保護自己,親自去買這些避孕藥具。當女孩子意識到該愛護自己保護自己的時候,是需要多么長時間的一段血腥經(jīng)歷才能換來的教訓啊。
我將這件事情當作新聞傳播給一位住在墮落街的朋友,朋友聽后很不以為然,還笑罵了我一句“土包子”。
這位朋友帶我到他們宿舍過夜,這是文學院成人學院的男生宿舍,兩層樓的建筑,破舊臟亂。我耐著性子住在他安排給我的一個下鋪。
到晚上11點多的時候,宿舍里熱鬧起來了,他們的女朋友也一起來了,各自將床簾一拉,鉆進被窩開始鬼混。睡在我上鋪的那對精力充沛,床板轟轟怪叫連連,灰塵紛紛而下,搞得我灰頭土臉。實在忍受不住了,我抬腿往上一踢,破口大罵:“還讓不讓老子睡覺??!”
上鋪的動作暫時停下來,回了我一句:“在呷夜宵,莫搗亂!”接著繼續(xù),動作甚至更劇烈。
那個晚上,我徹夜未眠,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渾身沒勁,象秋后霜打的茄子。等我洗漱回來,上鋪的那對又開始干起來,我火大了,就勢一腳飛上去,長沙話脫口而出:“呷噠春藥啊!”
這次是女的接聲,語氣很不友善:“操!我們呷早餐關你屁事?大清早的影響我們的性欲,何噶咯!你有點寶吧!”
這就是墮落街生活的一個小小的插曲,這樣的插曲每天都在上演。
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或許是證明我不是“土包子”,或許是證明我就是個“土包子”,我開始在墮落街游蕩,孤魂野鬼似地游蕩。
2塊錢一場的錄像可以看個夠,5塊錢一場的滾軸溜冰場可以玩?zhèn)€夠,1塊錢一首的歌可以唱個夠,5塊錢一盤的炒唆螺可以吸個夠,1塊錢一升的鮮啤可以喝個夠……
那時候還沒流行網(wǎng)吧,流行的是老虎機、麻將機、地下歌舞廳、錄像廳等。在這些沒有圍墻的大學里面,瘋狂的墮落街甚至是一種時尚一種文化,跟肅靜的東方紅廣場、古典的岳麓書院以及愛晚亭遙相呼應。社會上該有的場所這里全有,社會上不該有的場所這里也有。
我冷視這條街。
松糕鞋流行,于是整條街穿梭的女生都穿上了松糕鞋;碎發(fā)流行,于是滿街的男女清一色的碎發(fā),幾乎達到難辨雌雄的境界;爆炸發(fā)型流行,于是街上漂滿了爆炸“米”花;染發(fā)流行,一時紅的黃的藍的綠的甚至白的頭發(fā),一如雨后樹林里的毒蘑菇爭相出世……
跟風的社會跟風的時代,一年之內(nèi),我在墮落街見識了好幾種流行替更。
墮落的街道墮落的學生,一年之內(nèi),我在墮落街看到過無數(shù)次悲歡離合。
或許他們家里都很有錢,有資本在這里揮耗金錢揮耗青春;或許他們的父母很一般,他們在這里揮耗父母的血汗揮耗父母的期望;或許他們的父母很窮,他們在這里揮耗父母的生命揮耗自己的自尊。
當然,這里也有上點檔次的酒吧迪吧餐廳,于是,生日宴會戀愛一周紀念宴會等等項目層出不窮,呼朋引眾三五成群在這些場所揮金如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兄弟哥們親愛的喋喋不休,喝高了喝醉了,跑出店門撒酒瘋,丑態(tài)百出——他們說是圖個高興——其中偶爾也有我。
我一朋友為了女朋友的生日宴會,將自己一年的學費一個晚上耗費在這些場所里面了,后來為了畢業(yè)差點將自己逼瘋。
我整天在墮落街游弋,我也墮落了。
是的,我精神上墮落了,因為在物質(zhì)上我根本沒辦法去墮落。當我的視覺和聽覺都麻木的時候,我開始正經(jīng)的去上課。
《寫作》課的教授一口純正的長沙話,雖然奇志大兵的相聲小品已經(jīng)令我們徹底熟悉了長沙方言,但是對于老師,尤其是大學老師用方言授課,我還是很反感,于是我將《寫作》課當成了休息課,老師在上面滔滔不絕,我在下面酣睡如雷。
《古代文學作品選》課,我們的老師換了一茬又一茬,開始是個老教授,受不了我們下面的搗亂,拂袖而去,先秦文學剛好告一段落;后來換了個剛畢業(yè)的研究生,或許他曾經(jīng)研究過程朱理學,所以動不動將授課內(nèi)容往他的方向轉移,引來罵聲一片;后面換了個美女博士,但是我們的課程只剩下明清文學了,而且我們的注意力全在老師的身材上,至于課本里面的內(nèi)容都是一頭霧水。
我最欣賞的是我們的《現(xiàn)代漢語》老師,當時班上一個經(jīng)常在墮落街鬼混的某電視臺過來插班的導播,上課時候肆無忌憚得跟女同學調(diào)情,老師在黑板上大書“飯桶”二字,要他站起來回答這個詞語的本義、比喻義和引申義,同時從發(fā)音方法發(fā)音部位解釋這個詞語為何這樣讀,當時哄聲一片,導播落荒而逃,我們大呼痛快。
靜下來之后,我捫心自問:“我是不是飯桶?”但是,我不敢審視自己的靈魂,不敢正視自己的丑陋。我選擇逃避,頭發(fā)甩一甩,邁向墮落街。
上了一段時間的課,再去墮落街,心情也愉悅了很多。 我用欣賞的眼光看這片光怪陸離的世界,看這千奇百怪的世事無常。只有在這片紛擾的地方,才能使我沒空閑時間反省自身,才能使我的視覺聽覺感覺疲憊。只有身處鬧市,我才是充實的,神經(jīng)才是安靜的。
當年的我,雖然沒有心情用文字記錄我的所見所聞所感,但是這里的點點滴滴全部刻在我腦海里。直至今天,我仍能在回憶中咀嚼。
實際上,我只是混跡于墮落街邊緣的問題學生。即使是邊緣混跡,我的世界觀與人生觀發(fā)生了極大的改變,可以說是頹廢。
2000年我義無返顧地離開學校重返廣東。
再見了,長沙;再見了,師大;再見了,墮落街。
此后,再也沒回過墮落街。夜靜人寂的時候,墮落街成了我的夢魘的主題,我可以清晰的聽到骨子里青春流失的聲音、生命消耗的太息;生活是朦朧的,夢境是真實的。
如今,墮落街即將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于是從腦海中調(diào)一部分記憶出來,作為對墮落街、對我荒唐的學生時代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