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公園,發(fā)現(xiàn)前面的小廣場上圍了一大圈人,時不時傳來一陣陣哄笑聲,我不喜歡湊熱鬧,便想避開。某人不容分說的拉著我往里面擠,原來竟是已經(jīng)鮮少見到的民間耍猴。
關于耍猴,其實正式的名字叫猴戲,遠早在唐朝時就已出現(xiàn)。只是今天我們在城市中已經(jīng)很少能夠看見,即便偶然看到,也是匆忙一現(xiàn)不能停留。
印象中和這猴戲交集,最臨近的一次應該是在很小的時候,那會兒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姥姥帶著我們去趕集,在集市上曾經(jīng)看到過。
許多年以后,細節(jié)的場景早已經(jīng)忘懷的一干二凈,唯記得耍猴的藝人為博得圍觀的人們喝彩,絞盡腦汁虛空鞭打著猴兒,迫使它們作出各種滑稽的動作,而猴兒們亦相當配合,經(jīng)常反擊耍猴的藝人,幾圈下來然后討賞。
眼前的場景和被喚醒的模糊印象竟有些相似,那耍猴的民間藝人大約四十多歲,一身的風塵,歲月在他的身上刻上了滄桑,刻上深重的痕跡。他穿著一身早辨認不出顏色的衣服,黝黑的面龐有些粗糙,也有些許污垢,竟還掛著幾縷被抓的傷痕。
被人群圍著的中央有四只被長繩拴著脖子的猴兒,兩大兩小,其中一只被反縛著前肢跪在一旁。耍猴人的身邊有個破舊不堪的箱子,箱子里放置著一些耍猴得用到的道具,凈是些鞭子、塑料軟刀和長棍子類的。
此刻耍猴的藝人正戲耍著被反綁前肢的小猴,他把手中長鞭子換成一把塑料軟刀,說著大約是河南某地的方言,大意是小猴兒犯了法,要被處決了。
他走到小猴兒的身邊正要動手,不料另一只小猴竟蹭的幾下跳到他肩上,猛揪住他的耳朵,然后一巴掌,再迅速逃離,引得圍觀的人們哈哈大笑。而耍猴的藝人也仿佛被氣惱了,放棄被綁的小猴,軟刀又換成鞭子,轉身去追扇打他的小猴。
小猴兒卻異常敏捷,圍著場地轉圈,時不時還偷襲一下耍猴人,而被綁的小猴此時也被一只大猴放出,四只猴兒輪番上陣,耍猴人手忙腳亂,著實挨了不少打,而猴兒們也被鞭子劈空的聲音嚇的吱吱亂叫,場面一時有些混亂,烽煙四起,圍觀的人們轟然叫好。
便在這時,人群中有個看起來同樣四十多歲的女人捧著個塑料臉盆向圍觀的人群討賞錢,對給了她錢的人點頭哈腰,十分感激。
輪到我們,某人給了她十塊錢,竟是盆中最大面額,那女人一時有些遲疑,緊接著馬上對我們說,謝謝大哥大姐,大哥大姐早生貴子。
某人被羞的臉通紅,我們明顯比她小了太多,她卻喊我們大哥大姐,態(tài)度甚至有些讒媚。生活和生存比較,尊嚴也變得廉價,如此不堪一擊,讓人心酸。
某人依然興致勃勃的觀看耍猴表演,而我的視角早已不在上面。
我的目光隨著那個收錢的人的身影轉動,我發(fā)現(xiàn)有的人看見她過來便趕忙躲開,等她走了又擠過人群的隙縫再回來看,而且這樣的人竟然不少。讓我更納悶的是,她竟從未指責,仿佛從沒看見。
等再將視線轉回場地中央,卻已是另外的一幅情景。耍猴的藝人此刻正和兩只大猴鬧騰的正歡,而那兩只小猴已被那收錢的女人用幾只有些枯爛的香蕉誘惑到一旁。
大猴兒顯然比小猴敏捷兇狠,無論是有意或無意,那耍猴的藝人時不時都會被大猴扇上幾巴掌,或者被其中的某只欺到身前,撓他的手,去搶他手中的鞭子。耍猴的藝人似乎有些手忙腳亂,難以招架,狼狽的樣子徹底點燃圍觀的人群的熱情。
耍猴的藝人和大猴子重復了幾次的類似的動作,觀眾的哄笑聲此起彼伏,再看那耍猴的藝人臉上也現(xiàn)出了笑容,仿佛只要他們開心,他甘愿像只猴子一樣被人們戲耍。
我怔怔地注視著耍猴的藝人和他的猴子,開始感覺很不是滋味。猴子們用它們厚大的前掌扇打在耍猴藝人的身上,啪啪的作響,我能看出來他也很疼。而為了人們扔在盆里的那幾張紙幣,他卻只能在眾人面前被猴子追打,不帶一絲的情緒。
人群中有很多的人拿起手機在拍這段視頻,我不知道,如果這些視頻被發(fā)到網(wǎng)上,被他們的孩子看到了內容,他們的內心不知作何感想,不知是否能承受的起。我也想,也許正是為了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家,他們才被迫選擇這樣的生活,生存面前,一切都那么的無能為力。
場中的表演仍在繼續(xù),那個端著臉盆的女人又開始向觀眾收錢。她來到我們這里,某人剛要分辨我們己經(jīng)給過,被我制止了,我又掏了份遞給她,她仍然對每一個給她錢的人說著重復感激的話,我發(fā)現(xiàn)還是有的人見了她就躲,她仍然仿佛看不見。
我已經(jīng)沒有心思再看耍猴表演,拉著某人正要離開,廣場外圍的道路上卻傳來汽車和擴音喇叭的聲音,不用猜,城管已經(jīng)來了。
城管們驅散了圍觀的人群,走到那耍猴的藝人身邊,把他們的箱子搬上了執(zhí)法車,面對猴子卻犯了難。那耍猴的藝人跟在一個城管的身邊低聲下氣說著好話。他掏出皺巴巴的香煙,城管看都不看。而他的女人正把猴子們拴在身邊,哭嚎著不讓城管近前,猴子們似乎受到驚嚇,想要掙扎著撓上前的城管。那女人又趕緊拴緊猴子,緊張到不行。
還沒完全散開的人群議論紛紛,有的低聲指責城管,更有人反駁,早該這樣了,這完全是沒有人性虐待動物嘛。我發(fā)現(xiàn),說這些話的人里面,竟然有剛才那個女人收錢時閃出人群的人,我很清楚的記得,他們中還有人看到精彩處也會喝然叫好。
我忽然覺得很悲哀,人就是這樣善變,或者虛偽。每看到耍猴人的出現(xiàn),圍觀的人們總是一邊鼓掌一邊感嘆小猴子真可憐,隨后便對著那些耍猴的藝人們越發(fā)的苛刻,虐待動物的罪名永遠在他們身邊圍繞。其實只要設身處地的細想,然后會發(fā)現(xiàn),事件之外的人們根本沒辦法分辨猴子和耍猴子的人誰更可憐的。
質疑的人們總習慣指責,現(xiàn)代社會掙錢手段那么多,為何一定得耍猴。這其實是一種地理隔閡,你不知道這個區(qū)域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就無法理解他們的生存現(xiàn)狀。
《中國國家地理》曾經(jīng)作過一期專輯,在中國,耍猴最出名的地方是河南的新野。黃河故道上的沙質土壤不能給居住在這里的人們什么恩惠,種地的微薄收入根本不足以養(yǎng)活這里的人們。
自古流傳下來的耍猴技藝自然而然成了這里的人們生存下去的一種手段。每到農(nóng)閑,人們就帶著猴子遠走他鄉(xiāng),說是賣藝,其實跟討飯差不多,這個習俗流傳至今。
耍猴是一種極其艱辛的生活,人和猴相依為命,在江湖上廝混,久而久之,人和猴感情相當深厚,遠不像場上呈現(xiàn)出的那樣火光四射,暴力紛起。老藝人們心里都明了,默契的馴養(yǎng)關系之下,鞭子既不會打在猴子身上,而猴子也不會用力抓撓人臉,逢場作戲,完美配合,靈性的生物將一切演繹的恰到好處。
但猴子畢竟是猴子,無論如何詮釋靈性,再完美的持久重復,也會有失手的時候,耍猴的藝人們總免不了受傷的危險。
耍猴的藝人對待猴子,卻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因為那是他們謀生的伙伴。他們吃飯讓猴子先吃,走累了便放在肩上。而被專輯的一組相片所記錄的一個養(yǎng)猴藝人在猴子終老之后,替猴子做了棺材,讓自家的兒子披麻帶孝,為老猴送葬,此情此景更讓人為之動容。
早先的耍猴藝人不管走多遠的路程都是靠兩只腳,在漂泊流浪的過程中,有多少藝人帶著猴子離開了家鄉(xiāng)就再也沒能走回來。時代和交通的發(fā)展也為耍猴藝人的遷徙提供了便利,他們冒著頭頂幾萬伏高壓線的危險爬上火車,或者在沒有頂棚的貨運車廂經(jīng)歷幾天幾夜的風霜露宿,沿著鐵路線,散向全國各地。個中的原因很簡單,中國的火車不準攜帶動物,耍猴的人即便想買票也不行。
國家地理的專輯記錄,耍猴藝人們有著他們的道德標準和尊嚴。他們扒火車卻從不偷盜,他們睡橋洞遭人驅趕,卻從不與人爭執(zhí),他們生活貧乏耍猴為生卻從不乞討。他們對行走路上的每一處土地和人們,都心存感激,但生活卻不會讓他們產(chǎn)生念頭駐足眷戀,惟在路過的時候,滿懷虔誠,眼睛里盡是對更遠前方所滋生出希望的向往。
廣場上的城管和耍猴藝人的膠著有了最后的結果。城管收走了工具,然后叫來了森林警察。警察把他們和他們的猴子都帶走了。猴子屬于保護動物,如果沒有相關的飼養(yǎng)資質證明,他們幾乎肯定無法要回猴子,甚至可能面臨著法律的介入。而行走在大江南北的耍猴藝人們,很少有人能拿得出這樣的資質證明。
還未完全散開的人們還在議論剛才的事件,相識的不相識的,各抒己見。其中譴責他們的人們堅持的觀點讓我異常的難過,我拉著某人迅速地離開了廣場。
我在想,如果生活也給過他們選擇,他們并不想這樣。也許許多年后他們終會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安歇,那走街穿巷的歲月,曾經(jīng)讓無數(shù)人哄笑而不是歡笑的記憶,他們不想再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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