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家的母親 (散文)
王業(yè)春
那天下午我到廢倉庫的時候,夕陽正穿過寬大的銹蝕的大鐵門,分成無數(shù)光束照射在鋪滿落葉的道路上。厚厚的枯黃的法國梧桐葉上有一條很陳舊的竹躺椅。竹椅上躺著一個委靡的老婦人,老婦人花白的頭發(fā)耷拉在椅子外面。頭微微偏向我來的方向,一臉的安詳。
這應(yīng)該是位幸福的母親。我想。
可是,七十多歲的母親怎么連一臺數(shù)碼機的錢都拿不出,還要跟我借錢呢?那數(shù)碼機僅僅一百元錢而已!
一年前,也是初冬,戢阿姨托人叫我去給她修理天鍋。我調(diào)好天鍋后發(fā)現(xiàn)是數(shù)碼機壞了。
“一臺數(shù)碼機多少錢?”戢阿姨問。
“一百元。阿姨?!蔽艺f。
“一百元?”阿姨猶豫不決地問。
“一百元。阿姨。”我說, “十年前就是這價了,沒漲?!?/p>
“就這臺嗎?”戢阿姨指著正在播放的數(shù)碼機說。
“不!阿姨。這臺外殼爛了,您要這臺,三十元就行。剛好車上沒有新機了。”我說。
阿姨猶豫著去搜衣袋,瘦如柴棍的手微微發(fā)抖。眼睛遲疑地望了我一眼。
我沒有明白阿姨的意思。這時一只白色的條子狗走進來,嗅著我的褲腳。
“不是有三條狗嗎?阿姨?!?/p>
我問。
“被人偷了?!卑⒁虈@口長氣說, “真是賊不怕你窮??!這只小白是每晚睡在我房里的,不然 也早被偷去了。”說完拿手去揩眼 ——
“真可恨!”我一邊說一邊迴避了老人的目光。這時我看見戢阿姨那臺壞數(shù)碼機與天鍋連線的嘴座有被電燒的明顯痕跡。
“不行!阿姨,”我突然堅決地說, “不行,這臺機子外殼爛了,不安全!”
阿姨搜了幾下口袋的手抽了出來,本來有點呆滯的眼神增添了失望。
“沒關(guān)系,就是它吧。阿姨也沒多余的錢了。 ”阿姨的語氣和眼神像在乞求。
“不行!阿姨。” 我說, “您老人家一個人住這么大一個倉庫,又沒有人照顧,萬一這爛機子起了火,我的責(zé)任就大了!”
“就這臺吧,”戢阿姨說, “就是燒了,阿姨不怪你?!?/p>
“堅決不行!阿姨。”我斬釘截鐵地說, “明顯不安全的東西,怎么能給您?萬一出了事,我一輩子不會安寧!”
我不再理會阿姨。開始拔插頭收線收工具。阿姨呢,手腳無地放,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但我不能心軟。有時心軟會鑄成大錯。
我收好東西走出鐵大門。阿姨和狗寸步不離地跟出來。
“老侄。”我正要關(guān)車門時被阿姨叫住了, “你能不能幫...幫……幫幫阿姨?”
“阿姨您說,”我走下車說。
“你能不能借二百元錢給阿姨?”戢阿姨說。
“二百元?”我說, “行,二百元夠么?”
我從磨舊的錢包里取出二張百元紅鈔遞給她。
阿姨伸出來接錢的手半路僵在空中,嘴唇哆嗦著,呆滯的眼神里居然有了光亮。
“夠夠夠...謝謝你老侄,”戢阿姨結(jié)巴地說, “阿姨會還你的?!?/p>
“不急,您先用著,阿姨?!蔽艺f完,開車走了。車開很遠了我從反光鏡里看到,阿姨仍站在鐵大門外,手半舉著,跟我再見。
……
我將車熄了火,拉了手剎,走到戢阿姨身邊。阿姨突然嘆了一口長氣,翻了個身背朝我。
夕陽掉落到西邊的山后去了,剛才籠罩在戢阿姨身上的霞彩沒有了,一陣北風(fēng)將樹枝上僅剩的幾片葉子,搖搖擺擺吹落。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阿姨”我輕聲地喊, “阿姨,去屋里睡吧,別著涼了?!?/p>
阿姨的身體好像抖了一下,接著她打了個哈欠,醒過來了。
“老侄來了?!卑⒁桃贿呅χ鴳?yīng)一邊彎腰去搬躺椅。
“我知道你說來就會來的,”阿姨說, “剛好這里能曬到太陽?!?/p>
“我來吧,阿姨?!蔽译p手抓著椅邊,一下把椅子反背起來。
“快放下,快放下”阿姨急忙喊, “阿姨剛躺過,你舉過頭會不走運的?!?/p>
“沒事的阿姨。”我說, “我不信這個?!?/p>
阿姨讓我在外間坐下,自己走進房間去了。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一樣新東西。我座位旁邊的兩張破舊木桌,靠墻的一張放著一臺老金星牌17英寸彩電,電視旁邊是一臺燒壞的數(shù)碼機,那位置和一年前我見到的一樣,應(yīng)該沒有挪動過。我起身出門,到車上拿了臺新數(shù)碼機,給阿姨裝上。清冷的房間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阿姨聞聲從房間里出來,一手拿著錢,一手拿著一個紅蘋果,將它們放到桌子上。
“老侄??!”戢阿姨突然哭喊了一聲我,向下癱去。
我趕忙上前扶住。
“老侄啊,你說阿姨 ...你說阿姨怎么這樣命苦?怎么這樣命苦??? ——”阿姨止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老侄啊,都怪我那不爭氣的兒子!他要去包什么大工程,找左鄰右舍,親朋好友借了一百多萬,去給大官送禮,哪知才送了個把月那大官就被抓了,一百多萬下了河,水泡都沒見著,水泡都沒見著啊...”
“您兒子是想掙大錢,阿姨?!蔽艺f。
“掙鬼大錢啊,老侄”阿姨泣不成聲地說, “一聽說錢打了水漂,要賬的人成群結(jié)隊,只可憐了我那老伴和女婿 ... ”
“阿姨別急,”我輕拍她的背,想幫她緩解一下情緒。
可是阿姨哭得更傷心了。
“叔叔和姐夫他們怎...怎么啦?”我問。
“你叔叔省吃節(jié)用,七十多歲了還包了十多畝田種,好不容易攢下了二十萬元錢,那是我倆的養(yǎng)老錢??!還有兩倉谷,萬多斤,我那不爭氣的崽說人家逼債,不還就要剁手剎腳。我老伴沒想到平常開著寶馬在村子里橫沖直撞的兒子居然這等下場,突發(fā)腦溢血死了!”
“叔叔他...?”我大驚失色。我見過叔叔,性格很樂哈,身體很硬朗。
“真是屋漏偏逢下大雨,老侄啊,老天無眼啊!”戢阿姨稍微安靜一下又哭訴起來。
“我女婿一聽說錢沒了,再也無心做泥工了。他跟我說, ‘娘啊,那是我用來買房的錢,四十多萬啊。你女兒沒跟我商量就全借給她弟了!現(xiàn)在咋辦,我五十多歲了,女兒都要成家了,我連套房子都沒有,咋辦啦我的老娘??? ’從此,他天天醉酒,兩個月前摩托車沖下高坎,也死了!”
我沒有想到,一年之間,戢阿姨家出了這么大的變故,難怪老人家連臺數(shù)碼機都買不起。
“阿姨,您女兒呢?”緩了幾分鐘我問。
“女兒?女兒也命苦啊!”剛剛情緒好點的阿姨又被我弄哭了。
“女婿死后,她婆家人一古腦把責(zé)任推到她身上,外甥女也不依不饒,居然離家出走,到現(xiàn)在都沒有音訊?!标⒁炭拗f, “女兒想不開,干脆跟一個賣石榴的云南人走了。那男人六十歲,我女兒不到五十,真不明白她怎么想的。”
……
阿姨哭訴了好久,聲音慢慢弱了,嘶啞了。我把她扶起來,坐到木椅上。剛好阿姨的手碰到了桌上的蘋果。
“老侄啊,你看阿姨,記性不好,給你翻出來的蘋果...”
戢阿姨拿袖子擦了下眼睛,趔趄著走向里間。我怕阿姨摔倒,跟她過了門。
里間好寬闊,是一個很大的養(yǎng)豬場。這豬場曾經(jīng)熱鬧過二三年,可那都是為騙國家的錢而建的,到現(xiàn)在差不多有二十年未用了,幾乎沒有了豬屎的臭味,只有淡淡的霉味。我的眼前似乎晃過戢阿姨和女兒女婿敏捷的身形。
“老侄,”戢阿姨把那個大大的紅蘋果遞給我,蘋果上比較均勻地分布著水珠。
也許這是阿姨家里最后一個蘋果了。我不想吃,可阿姨就那樣看著我,讓我不能拒絕。我抓緊蘋果,用力咬了一大口。阿姨布滿淚痕的臉居然笑了。
“老侄,你媽真有福氣!我好羨慕!”戢阿姨說, “你知道嗎?阿姨見到你好親切,就是等你,等多久都沒脾氣。好像你就是阿姨的定心丸?!?/p>
“阿姨,您孫子呢?那個小胖子?!蔽覇枴?/p>
阿姨的臉色又陰了。我后悔沒有抑制住好奇心。
“我崽出事前不久,那女人可能聽到風(fēng)聲,跟我崽離婚了。孫子可能知道父母離了婚,也離家出走了。”阿姨沒有剛才那么悲傷了,說, “就剩我這把老骨頭了?!?/p>
“真好吃,阿姨!”我抓緊蘋果又吃了一大口,說。
戢阿姨笑了笑,拿起桌子上的錢,掄開了遞給我。
“謝謝你,老侄,”戢阿姨說, “你知道阿姨借這錢干啥去了嗎?”
“干啥去了,阿姨。”我不想打斷阿姨的話閘。
“你知道的,農(nóng)村上有個孝心養(yǎng)老金,就是兒女們每年交一百元到五百元不等的錢,父母才能得到的養(yǎng)老金?!标⒁陶f, “當(dāng)初開始交時,我那崽說,一年才幾百元,他不會自己給,還要費這個周折?現(xiàn)在成了村里的笑話!”
“三十年河?xùn)|,三 十年河西。阿姨想開點。”我說。
“我用你借的錢,交了一百元。分兩次,我領(lǐng)了五百多元。”阿姨說, “你幫了阿姨的大忙了。老侄?!?/p>
“要不先不還,阿姨,我又不缺這二百元。”我說。
“還有這,”戢阿姨指著數(shù)碼機說。
“不,阿姨,這是我送您的,不要錢?!蔽亿s緊說。
“可是,阿姨用不著了?!标⒁陶f, “政府說這里要封了。讓我盡快搬走?!?/p>
“去哪里?回老家?”我問。
“我也想回老家。可我在老家怎么呆呀?”戢阿姨嘆口長氣,一臉愁云。
“老家是大院子,上百戶人家,紅白喜事,人情來往,一年不下萬元,就算是搭了就近的幾十戶,也要幾千元。阿姨去哪里有這么大筆錢???”阿姨說。
“還有家什要搬回去也要錢?!蔽艺f。
“那倒不用,政府說派車送我?!卑⒁陶f, “就是沒想好去哪。”
不搭人情,阿姨只能閉門不出了。又沒有親人在身邊,可以想像戢阿姨的未來有多悽苦了。如果連電視這個伴也沒有了,戢阿姨的余生將怎樣度過?
“好老侄,你擔(dān)心我,阿姨心領(lǐng)了,”戢阿姨說, “你看電視里又播貪官落馬,像我這樣做母親的,不是一個二個,你擔(dān)心得過來,幫助得過來嗎?你已經(jīng)幫了我的大忙,我不會餓死了。你再送我數(shù)碼機,不怪你破費,阿姨要交電費啊。阿姨現(xiàn)在只想在活著的日子里,看到孫子外甥女能夠回家來。”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們這個社會啊?那么多官員貪贓枉法,對不起國家對不起人民,是謂不忠 ;不少人平常不管父母死活,等老人去世了卻大操大辦,是謂不孝;不少人為了利益目無尊長,是謂不禮;不少人為了利益兄弟反目,朋友匕現(xiàn),是謂不義;不少人為了利益滿口謊話,連親朋好友同事的錢也騙,是謂不信。老祖宗留下來的祖訓(xùn)祖規(guī)祖道祖法都被輕易踐踏了。有兒有女有孫輩的戢阿姨,落得如此晚年,難道是巧合?難道不令人嘆息不令人深思嗎?
我取下數(shù)碼機跟戢阿姨告別,忽然發(fā)現(xiàn),戢阿姨的白狗不在。
“阿姨,您的狗呢?”我問。
“賣了。賣了兩百多元,”戢阿姨又流淚了,說, “我賣它時,它跪在地上一直向我哀叫,眼淚汪汪...”
可憐的白狗,它是戢阿姨的伴?。?/p>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眼眶一熱,淚要出來了。
“走了。阿姨。保重?!蔽疫煅手f。
“別為我擔(dān)心,我是罪犯的母親?!标⒁陶f,“不值得?!?/p>
我沒再回頭,徑直出了鐵大門。天開始黑了,冰冷的北風(fēng)卷著一片孤零零的葉子,不知要吹向何方,那,就如我身后的戢阿姨,一個迷惘的靈魂,一個失家的母親。
(特別聲明:此文乃文藝作品,人物、地點、情節(jié)均為塑造,切勿對號入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