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父親
故鄉(xiāng)的云點評:此文每字每句無不體現(xiàn)作者對父親的深切懷念,字字句句滴著作者的淚,字里行間包含著深深的情。“2006年6月29日下午15點57分”這個難忘的時刻永遠留在作者的心里。
2006年清明節(jié)的頭一天早上,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身體不好,胸腹部位疼的厲害,看遍了武岡的各個醫(yī)院也檢查不出什么結果來,問我能否抽空回家一趟。家里兩位老人的性格我是了解的,父親一直玩牌,這十來年已經(jīng)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啥都不管,跟我這個兒子也沒什么話講,跟母親也一樣,只要母親不阻止他賭,父親是不會對母親提什么的。母親是如果不是發(fā)生了自己無法解決卻又必須解決的事,一般是不會讓我們兒女知道的,她怕我們分心。這一次母親打電話來告訴我這件事,肯定是父親已經(jīng)扛不住了,我告訴母親,讓母親別著急,我馬上回家。
現(xiàn)在的交通很方便,也很快速。我下午乘上火車,第二天早上已到長沙,中午就站在了父親和母親的面前,母親正在給父親敷熱毛巾,父親躺在床上,一張因疼痛而扭曲的臉告訴了我他的病有多嚴重,看到我,父親居然露出笑臉,并讓我先休息,說他吃了止痛片就沒事的,我拿過父親的病歷和彩超片子,卻是什么也看不懂。下午,我將父親送到人民醫(yī)院,打了一針杜冷丁后,父親沉沉睡去,我陪父親在醫(yī)院睡了一晚,清晨我們就踏上了去長沙的汽車,那兩天,我們在湘雅和長沙腫瘤醫(yī)院折騰,到最后,兩家醫(yī)院給了我們一個相同的結果:胃?。「赣H的胃在80年代做過切除手術,當時是胃穿孔切除了三分之二,難道是老病復發(fā)?接下來我們做了胃鏡并拿了很多治療胃病的藥回到了武岡。父親吃了藥,卻沒什么效果,仍然是疼,我沒辦法,又將父親送到了人民醫(yī)院,父親在醫(yī)院住了幾天,醫(yī)院每天給父親掛掛吊瓶,打兩支杜冷丁,我們?nèi)栣t(yī)生,得到的答復是:安心住下,再觀察觀察!那幾天,父親話很少,到第6天的晚上,父親將我叫到跟前,說:我這病一時半會也不會有變化,你媽能照顧得了,你還是回北京忙你的事去吧。母親也在一邊說:在長沙都查過了,沒大事,你就別耽誤了生意,去吧,安心自己的事業(yè),別老想著家里,我能招呼得過來。我想想,暫時也只能這樣,便給在內(nèi)蒙古的妹妹打了個電話,讓她將店里的事安排好,趕緊回家,然后我便又回北京了。
妹妹在幾天后回到家,父親的病情已經(jīng)起了變化,全身黃得跟黃豆似的,醫(yī)院說是黃疸病,可治療了幾天什么都沒解決,只好再次帶父親去省城......
那天早上,我接到了妹妹的電話,電話里妹妹哭得很大聲,我聽了半天也聽不清一句完整的話來,冥冥之中我卻有了一種感應一般,知道是父親的核磁共振結果出來了,而且情況很不妙!我一邊安慰妹妹,一邊問:父親知道了自己的情況嗎?妹妹哭泣半天,緩過來告訴我:父親是胰腺癌晚期,她沒敢告訴父親,只是第一時間通知了我。
癌癥晚期!我呆呆地握著電話,好一會兒問妹妹:能做手術嗎?能治好嗎?妹妹卻什么也回答不了,只是哭著對我喊:哥,你快來吧!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了,你快點來!我對妹妹說:你別著急,我明天早上就到了,你先聽醫(yī)生的安排,醫(yī)生怎么說,你照辦就是!
第二天早上我匆匆趕到湘雅,妹妹和我的一位堂兄在醫(yī)院外接的我,堂兄將情況對我講了:父親的癌癥確診為晚期,醫(yī)生建議馬上做手術,暫時手術費已經(jīng)交了一半3萬5千,手術就等我這個做兒子的簽字就立即進行!父親還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癥。我扶著哭成淚人的妹妹回到病房,見到了父親,父親明顯的廋了一大圈,顴骨高高聳起,全身黃得跟刷了一層黃漆似的,連眼睛都有一層黃色,說話也有氣無力的,看到我,父親想起床,我扶他坐起來,問父親:爸,你感覺還好嗎?今天做手術,你害怕嗎?父親說:其實沒什么,每天就是胸口漲得好像要炸開似的,痛得厲害,打了杜冷丁就沒事了,跟沒病一樣,你不用擔心,醫(yī)生說了做了手術就好了,不就是通一下膽囊管嗎?我不怕的,只是耽誤你兩兄妹的事了,唉......
我安慰好父親,找到主治醫(yī)生,了解了父親的病情,原來,父親因為胰腺上的腫瘤,物理性的擠壓住了膽囊管,造成膽汁流不出去,現(xiàn)在將膽囊管脹大已經(jīng)有筷子頭大了,人那么黃,也是因為膽汁流不出去而造成黃疸中毒......現(xiàn)在,手術已經(jīng)迫在眉睫,否則,病人會首先死于中毒!
到這一步,我只能接受事實,在同意手術的本子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等待手術的時候,堂兄將我拉了出去,在隔壁袁老師病房里(袁老師在武岡被懷疑是癌癥,跟我父親一同來的長沙復查的)告訴我,說鄧家鋪的老鄉(xiāng)醫(yī)生(袁老師的主治醫(yī)生)說父親的病是絕癥,做了手術也不行的,因為這手術牽涉到胰臟,肝臟,膽囊三大器官,本來父親會被退回家的,但醫(yī)生們討論后覺得可以研究一下,才決定將這個“湘雅醫(yī)院最大的手術”(老鄉(xiāng)醫(yī)生的原話)做下來,而且,病人不缺手術費!你父親有可能下不了手術臺!老鄉(xiāng)醫(yī)生說。
那一刻,在生死關頭,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了,考慮好久,我只好將父親的病情告訴了遠在深圳的伯父和八十多歲的奶奶及長沙的姑媽,只余下武岡的母親一人不敢說,能瞞一時就一時吧,沒想到的是給奶奶打電話時,奶奶卻不同意做手術,讓我等姑媽過來再說,姑媽在大約一個小時左右來到了醫(yī)院,姑媽也老了,手不停的抖動,走路全靠表哥扶著,上下車也要表哥抱才能做到了,已經(jīng)久不出門的姑媽和父親一見面 ,便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好久好久,父親替姑媽擦掉眼淚,問:姐,你怎么來啦?這才幾年沒見,你咋老成這樣啦?姑媽哭完了,也不回答父親,對父親說:弟弟啊,我們都老啦,我就快去和你姐夫團聚了,我早就看開了,沒什么的,我來看你,是為你和孩子們解決難題來啦!姑媽抹了一把眼淚,繼續(xù)說:弟弟,你的病我了解了,媽也知道了,就你還不知道啊!姑媽顫抖的手指著照片和診斷書上的那個小小的英文Ca說:這是癌癥!這Ca就是癌癥啊,已經(jīng)晚期了,孩子們不敢告訴你??!弟弟,你還記得你姐夫的事嗎?父親呆住了,我握住父親的那只手明顯的覺得父親全身顫抖了一下,父親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緩緩的點了點頭。
姑父的事我也很清楚,十年前,姑父和他的親兄弟同一天被查出患了食道癌,他的兄弟在農(nóng)村,因為沒錢手術,就直接回家掛吊瓶等死了,而姑父有單位報銷,在醫(yī)生說做完手術可活5年的謊言下,做了手術,請了最好的護工,用了最好的藥,到后來,姑父的兄弟活了3個多月,姑父竟然比他兄弟還先走一個月!
姑媽握著父親的手,流著淚說:弟弟,你還記得就好啊,你現(xiàn)在身體不好,可打了止痛針還能走動,咱不做手術,咱這就回家吧?好嗎?千萬別像你姐夫,做了手術就沒下過床啊......姑媽哆哆嗦嗦的捧著父親的臉:弟弟,回去吧,這手術咱不做,好嗎?
看著激動地姑媽,表哥輕輕地走過去扶住了悲傷的老人說:娘老子,我們回去吧,你別太激動啊,回家吧,好不好?姑媽抖得厲害,身體卻一動不動,只是淚眼模糊的望著父親,好一陣,父親好像醒過來一樣,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說:姐,你回去吧,我知道怎么做了,回去吧,我送送你,讓你擔心了......我扶著父親,走到病房門口,姑媽緩緩轉過身來,死死抱住父親,嚎啕大哭,半晌,說:對不起,對不起,弟弟,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哇!
送走姑媽,我,妹妹,堂兄回到病房,不知道怎樣安慰父親,父親坐在床頭抹干了眼淚,對我說:勇兒,你去跟醫(yī)生說我要出院,不做手術了,我們這就回家吧!
父親說的很平靜,也很堅定,我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生命如此脆弱,脆弱得像一塊薄薄的冰,你輕輕一磕,它就沒了。就這樣了嗎?就這樣決定了父親的命運了嗎?我能這樣做嗎?不!我不能這樣做!萬一手術能成功呢?這樣做豈不是我親手斷送了父親的一線生機嗎?我成什么了?我腦袋嗡嗡直響,無數(shù)念頭涌上心頭,小時候騎在父親的肩頭的鏡頭,聽父親講故事得鏡頭,父親在地里勞動的鏡頭,父親送我上小學,中學,甚至到長沙讀書......我無力的坐了下來,心中亂成一團,妹妹在一邊流淚,堂兄坐在我旁邊一言不發(fā),直到醫(yī)生護士來給父親換手術的衣服,父親才對醫(yī)生說:我們決定不做手術了給我們辦理出院吧。醫(yī)生的表情很吃驚,急忙問:怎么啦?不是簽了字了嗎?現(xiàn)在血液已經(jīng)從血庫里提出來了,就等著你上手術臺了!而且所有醫(yī)生都做好準備了,老人家,走吧,你不用害怕的,做完手術你身體就好了!
我呆呆地坐著,不知道說什么,父親跟他們說:我們決定不做了,醫(yī)生,對不起你們了,對不起,我要辦理出院了......醫(yī)生們勸了一陣,見我們幾個家屬沒人出聲,只好對我說:你是病人的兒子吧?你來一下。我跟他們走到醫(yī)務室,那主治醫(yī)生說:怎么不做手術了?你不是簽了字嗎?告訴你,你父親如果不做手術,他活不過20天!你怎么搞的,到現(xiàn)在還沒做好病人的工作?我壓著心中的傷痛,問他:醫(yī)生,如果我父親做完手術,你能保證他還有重新站起來的一天嗎?如果能健康的活幾年,我們做手術!那醫(yī)生說:不能這么說,我們只能盡最大努力,對于你講的,我們不能做這個保證。
我站起來,沒再理醫(yī)生,回到病房,父親問我:辦好了嗎?我搖搖頭,接下來,因不做手術要人簽字,我和妹妹都不想簽,父親讓堂兄扶著去了辦公室簽字,那一刻,我知道,隨著父親的簽名,那不是希望的希望之門已經(jīng)對父親咣的一聲永久的關上了,不久,父親將因病而逝,我和妹妹將會失去父親,媽媽將會失去丈夫,我的兒子,將會失去最疼他,最愛他的爺爺!我再也控制不住的跑到衛(wèi)生間,洶涌的淚水被我痛痛快快的釋放了出來,我大哭了一陣,直到父親簽字回來,聽到病房門響,才控制住自己的悲痛,用水洗了洗臉,努力換回一副平靜的神色。
當天下午,我們匆匆返回了武岡,父親不愿在住醫(yī)院,我只好到醫(yī)院買了些氨基酸吊瓶,葡萄糖吊瓶,買了些洋參,然后是大堆的進口止痛片和一些嗎啡。
就這樣父親平靜的在家里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他每天中午在家掛吊瓶,傍晚時分總要拿個椅子在家門口曬曬太陽,平時該吃吃,該睡睡,我們一家人緊緊圍繞在父親的身邊,父親很開心,總是念叨著:快二十年沒這么在一起生活了,這樣才是一家人啊。
這期間,我找了幾個草藥郎中,偏方,秘方在父親身上盡人事,盡管沒效果,父親卻也不拒絕,總是很樂觀的去嘗試。親朋好友來看望他,他總是跟人說個不停,一直到自己累了,才沉沉睡去......
奇跡般的,二十天過去了,父親沒事,一個月過去了,父親沒事,兩個月,三個月,父親越來越瘦,精神越來越差,吃的止痛片從進口藥吃兩顆到五顆,然后又換成了嗎啡,嗎啡也從每次一顆到五顆......可父親頑強的活著。
那幾個月,父親跟我聊了很多很多。父親5歲的時候爺爺就因為被打成了右派而被迫害致死,8歲奶奶就扔下他回長沙去了,從此沒再管過,從小孤苦伶仃的父親因為階級成分不好倍受壓迫,毆打,挨餓,游街挨批斗......可他努力讀完小學,學會手藝,還給爺爺平了反等等等等,父親更我反復講得最多的是誰幫過他,誰對他好,誰在他2次被餓得已經(jīng)擺上門板時,給他一碗米湯救活了他......最后總是一家人陪著父親流淚,父親反過來安慰我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父親讓我給他買來了棺材,看著我給棺材刮灰,油漆,我將棺材油漆了好幾次,漆得很亮很亮,幾乎可以照見人影,我總在黃昏時干這活,在落日的余暉下,父親半躺在椅子上看我干這一切,每次我都發(fā)現(xiàn)父親很開心,很滿足。
按父親的意思,他死后想跟我的祖父葬在一個山頭,可按照迷信,那年的那個山頭不開,不能下葬,父親很遺憾,只好同意我們給他另找的山頭,那山頭有點遠,可我家一打開大門就能看的見,我對父親說:爸,以后我們還可以每天都看到你。父親點著頭,說:我也能每天看得見你們,這就很好!很好!
時間就在溫馨而又悲傷的氣氛下緩緩流過,父親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一張皮,他的大腿已經(jīng)和手臂一樣粗了,我抱他的時候,感覺輕飄飄的,骨頭恪的我心中一陣一陣的發(fā)酸,父親的日子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我們想盡了辦法企圖多留他一些日子,可父親的氣色越來越差。
2006年6月28日,父親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已經(jīng)不能開口說話了,他掙扎著,努力想再一次坐起來,我抱著父親,讓父親半躺在我的臂彎里,父親的眼睛已變成了灰色,沒有一點光彩,那時候,父親的神志還很清楚,父親緊緊攥著母親的手,嘴里蠕動著,努力想表達著什么,母親淚流滿面,將父親的手貼在自己滿是皺紋的臉上,泣不成聲,我摟著父親,淚水打濕了父親的肩膀,我輕輕地對父親喊著:爸---爸---,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媽媽的,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大家的,父親緩緩轉過臉來,喉嚨里艱難的發(fā)出了“咕咕”的聲音,妹妹大哭著,我那5歲的兒子懂事的站在爺爺?shù)拿媲?,拉著爺爺?shù)囊路?爺爺,我要攢勁讀書,我給你治??!父親抖著手,努力的想去摸孫子的頭,母親將父親的手放在兒子的臉上,父親的臉居然潮紅了起來,喉嚨“咕咕”響了一陣,我怕父親過于激動,輕輕地安慰著父親,漸漸的,父親累了,我將父親重新躺好,父親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人誰也沒睡,守著父親,父親喉嚨里有了一塊痰,呼吸時就發(fā)出“呼嚕嚕”的聲音一只手背腫得像個饅頭,父親一直躺著,一動不動,一動不動,喉嚨里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2006年6月29日下午15點57分,父親安詳?shù)碾x開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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