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微微搖著頭，臉色也灰暗起來。老人的孫女說：“爺爺，你是在講白話呢！”

老人又笑笑：“是啊，我是在講白話，講白話！——都這么多年了！”老人啜口茶，讓心情平靜一點。

四天后的傍晚，我倆就到了青茅坳。老板娘和芝蓉都高興。這一次，是四個人團(tuán)坐在一起吃飯。正吃著，外面走進(jìn)一個人來，笑容可掬的樣子。打了個哈哈，就說：“好熱鬧??！”

老板娘說：“節(jié)先生，到這里來有什么事？——古老爺家誰在外面出了事，要請趕活的師傅？”

“別說不吉利的話！——沒有沒有！”節(jié)先生連連搖手。

老板娘就冷冷地說：“那你來做什么？”

節(jié)先生說：“不是古家，是古家的一房親戚。”又指著舅舅，“等這位師傅吃了飯，我和他詳細(xì)說一說。”

“現(xiàn)在就說嘛！”舅舅說。

“還是你吃了飯再說吧！慢慢吃，吃好！——我在外面候著！”說罷就到外面去。

老板娘小聲說：“他是古財老倌家的管家先生。”見舅舅放下碗，就給他舀湯。舅舅說：“吃不下了。”“慢慢喝！讓他在外面吃點凍薯！”吃凍薯就是挨凍受冷的意思。

舅舅喝了湯放下碗，節(jié)先生就推門進(jìn)來了，對老板娘說：“嫂子，我請這位師傅到外面去說話！”

老板娘說：“隨便你到哪里說，問我做什么？”

節(jié)先生就向舅舅做了個優(yōu)雅的“請”的手勢。舅舅就“請”到了外面，又把他引到屋的山墻下。——節(jié)先生和舅舅在外面做的說的，是舅舅后來告訴我的。節(jié)先生先給舅舅敬山鄉(xiāng)難見的紙煙，然后湊近他，嘀里咕嚕地說了一陣。舅舅搖著頭說：“那樣做，我不能！做我們這一行的，更要講個規(guī)矩，講個職業(yè)道德，不能失信！你行得不正，活兒就不聽你的話，還要欺侮你！”

“幫個忙吧，老師傅！——工錢加倍！”節(jié)先生拍他的肩膀了。

“我搞不贏！”舅舅堅定地?fù)u著頭，“你另請高明吧！”

“那就讓你的徒弟給那邊做，你一個人給我們做！”

“徒弟還沒出師，他還不能單獨做！”

“定金我也拿來了！你一個人給我們做也好，兩個人做也好，由你！總之八天之內(nèi)要送到！”節(jié)先生說著從長衫的衣襟里掏出一個小袋子，遞向舅舅。

舅舅不接。節(jié)先生就拉起舅舅的胳膊，把小袋子掖在他腋下，再把他的胳膊按下來，然后說：“就這樣，一言為定啊老師傅！”就走了。

舅舅追了幾步，節(jié)先生就不見了。舅舅就站在那里，木菩薩一樣。夜風(fēng)刮著他的臉，掀動著他搭在耳后的黑頭帕的頭子。

再說我和老板娘在屋里等了一陣，不見舅舅進(jìn)來，老板娘就出了門。不一會，她把舅舅拉進(jìn)屋。進(jìn)了屋的舅舅只是怔怔地站著。“究竟要你做什么？”老板娘關(guān)了門，閂了門，問。

“你說這件事怎么辦？”舅舅坐下來，接過老板娘的水煙筒，打了火鐮點燃媒紙，“他要我和度伢子先給古老爺?shù)挠H戚家趕活，八天之內(nèi)要趕到蘆葉渡。——可別人先請了我，講了五天就要交差的，五天的時間還很緊；古老爺親戚家的活兒，至少要六天！”

“他們是以勢壓人！”老板娘說，“你不要幫他們做！”

舅舅這才把腋下的東西拿出來，說：“定金也拿來了，——硬塞到我腋下！”

這時我說：“定金不要他的就是！我們不去！他們還能捆著我們?nèi)ィ?rdquo;

老板娘搖著頭說：“沒這樣容易。他們有歹毒辦法，讓你不能不去的。”

正說著，外面有人敲門。老板娘問是誰。外面的人說：“保安團(tuán)的！來搜人！”

老板娘問搜什么人，回答說搜兩個逃兵。老板娘說沒有逃兵在這里，外面說搜了才放心。“不開門就踢了！”有人就踢得門響。老板娘說：“又要找借口弄點東西了！”就開了門。

進(jìn)來了四個人，三個背著長槍，一個背著駁殼。也不說話，有兩個徑直走到正在就著燈光切豬菜的芝蓉身邊，一人抓著她一只手臂，同時，芝蓉手里的菜刀也被下了。

“你們要做什么？”老板娘怒喝。我和舅舅也站起來。

“誰也不許亂動！”背駁殼的已把駁殼握在手里了。

那兩個就把芝蓉往外面推。

“你們?yōu)槭裁磽屓耍?rdquo;老板娘沖到門口阻攔，我和舅舅也一人拉一個架著芝蓉的人的手臂。

正在僵持的時候，外面有人說話：“嘿嘿，都不要爭吵了，都聽我說！”是節(jié)先生。“是這樣，我們擔(dān)心兩個師傅不愿先給古老爺?shù)挠H戚家?guī)兔?，就請芝蓉妹子到古家去住幾天。等兩個師傅八天之內(nèi)交了差，我們會送回芝蓉妹子，保證原汁原味！”

我們?nèi)齻€人強(qiáng)力阻撓，芝蓉還是被架走了。拳把子當(dāng)不了槍桿子。

哎，我們?nèi)齻€人呀，只好涼涼地站在門外。

老板娘說：“還是進(jìn)屋吧！”就領(lǐng)頭進(jìn)了屋。

“也只有給先他們做了。”我說。我是擔(dān)心芝蓉。

“一是我們要講信用！”舅舅瞪著我，有批評的意思了，“二是不甘他們這樣逼人！”

老板娘就說：“你倆能不能腿桿子快點，做了那邊的，就來做這邊的，八天之內(nèi)也給他們做熨帖？”

舅舅輕嘆一聲，說：“讓我仔細(xì)想想，算一算時間賬。”他想了一番，算了一番，就說：“只好讓度伢子跟我多吃點苦了。”就簡單地把打算說了一番。

我說，我不怕吃苦。

這時候又有人敲門，是節(jié)先生的聲音。只好又開門。節(jié)先生提著一條麂子腿，說：“這是古老爺送給兩位師傅吃的。——芝蓉妹子也讓我梢話來，要你們幫古老爺做好事情。”沒有誰搭理他，他把麂子腿放下，訕笑著走了。

舅舅對我說：“度伢子，年輕人瞌睡多，你趕緊睡，睡一下，我們就動身！”

我到了睡房里，哪里睡得下？對古老爺?shù)囊欢亲託獬霾粊?，又?dān)心芝蓉。我突然來了主意，就出了房門，躡手躡腳的。

經(jīng)過老板娘臥房的窗外時，只聽見老板娘說：“芝蓉和度伢子好上了，你知道嗎？”接著聽舅舅說：“不知道。”舅舅當(dāng)然是故意這樣說的。老板娘又說：“我看得出來，上次你們走了以后，芝蓉常跟我念叨不知你們什么時候再來。也特別喜歡哼歌了，——妹子心中有人了，就喜歡哼歌的。”

舅舅說：“那就好！”又說，“是我們使芝蓉妹子受罪的。不知他們會怎樣對待她。”

老板娘嘆了一口氣，沒做聲。

我沒繼續(xù)聽下去，出了門，把門關(guān)上，就朝黑暗里走了。

過了好一陣，我又回到了老板娘門口了，只是被幾個背槍的人押著。有一個人用腳踢老板娘的門。

老板娘在里面問是誰。

“開門開門！——給你們送人回來了！”踢門的說。

“是芝蓉回來了嗎？”老板娘問。不久就開了門，馬燈下，老板娘當(dāng)然認(rèn)出來了，回來的是我。

“怎么回事？”舅舅也起來了。

“這位小師傅沒有瞌睡，也不怕冷，溜到古老爺府宅后面，探頭探腦的，不知想做什么。我們把他送回來了。”說這話的是節(jié)先生。

“去吧！”我被人一推，就踉蹌地往前撲。舅舅把我扶住了。

“老師傅，可要管好你的人?。?rdquo;節(jié)先生這樣說了一句，就領(lǐng)著那幾個人走了。

我被扶到屋里，油燈下，老板娘發(fā)現(xiàn)了我臉上有幾條傷痕，就說：“他們打了你？”又問我另外哪里痛么，我說沒有哪里痛。舅舅要我坐下，我就坐下，身子是僵僵的。舅舅看出我身子是受了傷的，問我究竟傷了哪里。我還是說沒有傷哪里。舅舅就強(qiáng)行把我的衣服解開，我自己扭頭一看，腰的兩側(cè)都烏了一塊；舅舅在烏塊上一摸，我就禁不住哎喲起來。

舅舅有一點診治跌打摔傷的醫(yī)術(shù)，就診出我左右的肋骨都被打斷了一根。

“你究竟到他們那里去做什么？”老板娘問。

“想去搶芝蓉。”舅舅代我回答，看得出，他臉上是不屑的神色。

“你搶得到手？”老板娘說。

“我想燒他們的屋！他們的屋燒起來了，大家就會救火，我就趁機(jī)闖進(jìn)去，把芝蓉?fù)尦鰜?，搶出來就把她帶走?rdquo;我這樣說。

“哈寶崽，你要是真正把屋燒起來，也只會把芝蓉?zé)溃?mdash;—古家的屋有多大，你知道嗎？你知道芝蓉被關(guān)在哪里？——你也會燒死！”老板娘的神態(tài)是責(zé)怪的，又隱藏著一種欣慰。

舅舅則罵我嘴巴沒毛，做事不牢。我們的包袱里帶了治跌打摔傷的藥，舅舅讓我到床上去躺下，又請老板娘拿一塊杉木皮來，他給我敷上藥后就用杉木皮捆上。我說：“肋骨倒不大要緊，只有臉上的傷要快些好才行。”老板娘說：“放心吧，芝蓉出來后，如果你臉上的傷還沒好，她不會嫌你不好看的。”

也沒有再睡，我和舅舅吃了點飯就出發(fā)了。——我們是先給第一家顧主趕活。

哎，那一次我讓舅舅吃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