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

鄉(xiāng)村，大多依山傍嶺而居，表面看東一坨，西一簇。其實這里面都有些講究，這風(fēng)水之要，除了依山面水，虎踞龍盤，讓人活著踏實心安之外；再就是借山高泉旺，掘鑿數(shù)丈，得幾眼深井，靠一方水養(yǎng)育一方人了。

說起來，不知道是先有村再有井，還是先有井再有村?？山o人的感覺總是井在先，村在后。這也許是因為這井是村民居家維生的依靠，是須叟必須的生命之源，久而久之成了村莊的靈魂吧。

　鄉(xiāng)村的人們不一定繞井而居。那井大多在山前襟、村前懷，地勢稍低的山根嶺腳處。如果重疊雜沓的村子是老祖母，那這水井就是祖母掬在手掌心里的一顆明珠，全村人都時時仰仗著它，天天吸吮著它。過去說，十里不同俗，五里不同音。就連毗鄰的近村也都音容笑貌同中有異，那多半是水井的緣故了。這也不難理解，因這井也是各種各樣，深的，淺的，甜的，淡的，咸的，不一而足。不是一眼水井，就如同不是一個母親的奶水，自然就會喂養(yǎng)出性情、膚色迥異的兒女來。

　井深一般不過數(shù)丈，皆由當(dāng)?shù)厣綆X上開出的青石從井底壘起，層層成壁，圍成圓筒，年久歲深，青苔遍生。趴在井臺探首望下去，清幽的井水，在深深的洞壁映襯下，顯得那么邃遠(yuǎn)而又神秘；但遇到好天氣，頭頂上的藍(lán)天白云成了井里的風(fēng)景，云在天上走，也在井水里游；還有一團看不清鼻眼的臉龐在晃，那是你的頭也被攝了進(jìn)去，也是好好玩的。夜晚大多黑黝黝的，有些深不可測；但如果遇到風(fēng)清月朗的時候，井里便也有了個月亮。只是一不小心，那怕是一根頭發(fā)絲兒飄落下去，井水一皺眉，便是一池碎銀亂星，閃得你頭暈，不敢再看下去。

　鄉(xiāng)下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之初。父母再拮據(jù)，分家時的一付勾擔(dān)、一摞井繩、一雙水桶、一個水缸是不能少的，那確實是鄉(xiāng)下人過日子離不得的家什。每天早晨，翻身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挑水。曙光一線，一家接著一家，勾吱水桶碰撞聲響起來，奏響了山村的晨曲。這勾擔(dān)，是一根扁擔(dān)，兩端懸尺把來長的鐵鏈，下端一個鐵勾。那桶卻不是木或竹的，是鐵皮箍成的，上沿邊上對稱焊有兩環(huán)耳，鎖上成半圓弧形的筲系，就成了一對取水組合，因此，空擔(dān)上肩，正如歡喜冤家相逢，出現(xiàn)擔(dān)搖筲響的熱鬧景象，像莊稼人雞飛狗跳的火旺日子。而當(dāng)擔(dān)滿水回來時，就安靜了許多，只剩下肩擔(dān)者呼呼的粗喘，還有胡同里一路走過瀝瀝拉拉撒落的水漬濕跡了。

　井水也有漲有縮的。夏秋雨水多的時候，水線就漲上來，有的似乎就伸手可及，勾擔(dān)不用全投，就觸到了水面。但到了冬季，一般缺雪少雨的，水線就落得很深，井壁上裸露出來新鮮的青苔，成了人們判斷旱情輕重的界線。這時用勾擔(dān)就探不著水，家家開始起用掛在墻上那盤成摞、罩滿灰的井繩了。打水就變成了吃力的活兒。先勾好桶，叉開腳，雙手像丈量似的，倒替著一股股把繩放下去，許久才聽到“澎”的一聲，知道水桶觸水了，便用力而有節(jié)奏地?fù)u晃幾下，把繩繃繃緊，借猛力把水桶摔在水面上，然后手中一松，借水桶和繩勾的重量，把水桶口扯進(jìn)水里，這時水桶便像個淘氣的孩子，“咕咚咕咚”喝著井水。井上的人再用力一拽，繃緊的繩一抖，伴著一串水花，水這才被打上來。

到了冬日，這井成了溫泉似的，一大早就煙囪似地向外冒著白色的蒸汽，但遇到地上的冷，馬上變成井邊一茬茬老人胡須般的白霜。這時節(jié)河瘦水枯，井邊又成了村婦村姑漿洗衣物的好去處。一只桶，一盆衣，一塊皂，在陽光最足的午飯，她們?nèi)齻z倆地搭伴兒，找塊各自中意的石板，把五顏六色的衣物泡上，揉揉搓搓地洗起來。畢竟是冬天，一會兒白生生的胳膊，嫩筍似的手指全變成紅蘿卜了，可她們?nèi)辉诤?，倒忙著說家長里短，夫事孩情，不知誰個扯點葷段子，被對方潦水上身，謔嬉調(diào)笑一片。

當(dāng)然，還有偶爾在井邊發(fā)生的意外事故，但都有驚無險，倒成了村人的笑料了。冬天井臺石板上殘留的積水，被凍成琉璃似的一層冰，既光鑒照人，又滑不丟丟。有不小心的村姑前來打水，也許被井邊美麗的霜花吸引，也許是被井里冒出的霧氣迷惑，腳才踩到井沿呢，就一個趔趄滑倒，像泥鰍似的驚叫著滑進(jìn)井里，附近的人家聽到動靜，急忙來救，不一會兒，就七手八腳地把姑娘撈上來了。因為搶救及時，冬天穿得又厚，衣服還沒濕透呢，人更沒事。只見那姑娘驚魂稍定，在吐出幾口水后，卻是羞顏郝面的掙扎爬起，拖泥帶水的跑回家去了。

自古有背井離鄉(xiāng)之說。不是井水枯竭，而或有天災(zāi)所逼；或有欲望指使，或有為人難事，或是為生計所迫，人們一般都不會離開故土的。而今，數(shù)以百萬的打工人，離故土而去，在異鄉(xiāng)的城市用血汗改寫著他們的人生。在他們心中，水井的水是母親的乳汁，曾經(jīng)養(yǎng)肓著他們長大成人。

現(xiàn)在，即便是最偏僻的角落，也大都有了能代表現(xiàn)代文明的自來水，機造井，大水庫，人們不必為每天的生活荷擔(dān)挑水了。水井也就成了人們記憶中的鄉(xiāng)情了，在外久了，總記得故鄉(xiāng)水井里的水是甜的，水井中月亮的倒影也是最圓的。

在游子的心里，水井里的水是最甜的，比農(nóng)夫山泉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