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啟蒙*
鐘世華
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有兩個啟蒙:一年級的入學(xué);三年級寫作文。
作文它真是個很難的東西!當時我這么想。第一次作文,那應(yīng)該不能叫寫作文,是填作文。老師先拿一篇不知誰寫的短文,在黑板上,抄幾句,就留一個空;再抄幾句,又留一個空。然后叫我們把整篇作文填寫完整。之后才是正式寫作文。而且似乎記得基本上是命題作文。至于命題的內(nèi)容,每個年代好像都有每個年代的主題。我們那時在各個年級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題目,應(yīng)該是《我的家鄉(xiāng)》,其次就是《難忘的一天》。
小孩子的眼里,《我的家鄉(xiāng)》這個題目倒是不大。家鄉(xiāng)的概念再大,也大不過比家大的整個垸子。出了這個垸子,那基本上就是別人的家鄉(xiāng)。我家所在的垸子,小名叫高家園。所以,每次開篇第一句話必然是:我的家鄉(xiāng)在高家園。后來從垸子里高一兩屆的大伙伴的作文里看到,他們也差不多都是這一句。這叫小孩所見略同。但接下來又寫什么,就覺得很為難。好在有老師和家長。而且老師和家長說的,都差不多。這就讓我近乎堅信,寫家鄉(xiāng),要先寫家鄉(xiāng)的過去,在舊社會家鄉(xiāng)是怎樣的,家鄉(xiāng)人民是怎樣遭受苦難的;然后再寫推翻了萬惡的舊社會,家鄉(xiāng)人民終于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否則,那根本就不能叫《我的家鄉(xiāng)》。
我那時只感覺家鄉(xiāng)人民都很窮。而自己更是覺得,每天只要撐到第五節(jié)課下課,就餓得只想躺在雙人課桌的坐凳上。但即便如此,那也是生在新社會,長在新社會。舊社會的家鄉(xiāng)什么樣,我畢竟沒見過,只能憑想象。想也想不出什么。無非更餓唄,還能怎樣。現(xiàn)在想來,我家的那個破木屋,至少它的木板在舊社會時要比在我讀小學(xué)那個時候更新。但老師說要寫出新舊兩個社會的對比。好在這樣的話,老師教每一屆學(xué)生都會說。死纏爛求借到一個高年級學(xué)生曾經(jīng)寫過的,或者是他也還在寫的《我的家鄉(xiāng)》,統(tǒng)統(tǒng)抄下來。而且覺得心安理得。心安的理由是,我們都是一個家鄉(xiāng),要受苦,也都是一樣的苦。后來更證實,我所抄的那些家鄉(xiāng)的“過去”,還是從更上一屆傳下來的。整個垸子代代相傳,都是一個版本。到了我那一代,基本上是人人公認的家鄉(xiāng)史了。再想更改,也會被伙伴們所嗤笑:連家鄉(xiāng)史都不懂。我小時候成績總是拔尖,抄得稍少些,好像就僅僅抄了實在是憋不出的那幾句,其余都是我對照著家門前當時的屋、樹、綠油油的禾苗,如實寫的。
現(xiàn)在想起來,之所以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也可以怪當時的書看得太少。也不是太少,除了課本,是基本上就沒看過什么書。總而言之整個小學(xué)那么長,總共好像只讀過一本作文選,和一期什么作文雜志。那期作文雜志里的其他文章全無印象了,只記得有一篇叫《扯花生》的作文,里面有段內(nèi)容記憶尤深。大概是生產(chǎn)隊里扯花生,作者也想去,爸媽不準許,于是就悄悄在后頭跟著。就這么簡單的事,但當時我對這段敘述很感興趣,因為它與我的實際生活很相似。那里面的事我也有過。當時就想,為什么他就寫了呢,而不由我來寫呢?要是像他這樣寫的話,我也能寫得這么好。當時那個自責(zé)、激動啊——興奮與思路一直在頭腦里不肯停息。拿過筆就寫。寫完一讀,和《扯花生》大同小異。而且題目也是《扯花生》。但不知怎的,心里并不怎么愜意,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說的東西。盡管天地良心,寫的時候,我并沒有再翻那本書,它們之間如有雷同,實在是純屬巧合。想了想,雖然我素來并不怎么喜歡紅薯,還是把題目改成了《挖紅薯》,當然內(nèi)容也都重新一一再改動。這樣,心里又稍安一點。但還是一直在感嘆,為什么是看到人家這樣寫才知道可以這樣寫呢?要是之前早知道可以寫扯花生,或者剛好老師出的作文題不總是《我的家鄉(xiāng)》《難忘的一天》,而是《扯花生》,哪至于像現(xiàn)在,明明寫的都是自己真做過的,而且喜歡做的,卻搞得做賊似的,寫得再好,也不好炫耀。
事實證明,像《難忘的一天》這樣的作文題,會誤導(dǎo)至少像我一樣學(xué)習(xí)認真到較勁、什么都認真到較勁的小孩子。那時我總是從“純語文”的角度使勁地“審題”:先撇開“難忘”不說,什么事都可以叫“難忘”;然而“一天”,不從清早寫到天黑,怎么能算是一天呢?怎么能算是不跑題呢?雖然事后小學(xué)校里的幾個老師都對我做過類似的指點和笑(倒不是嘲笑)過我:一天發(fā)生的事很多,你寫一件重要的事就行了。但我聽了,心里不但不服氣,反而更添忿怒:既然是這樣,那不和之前才寫過的《難忘的一件事》完全是一回事嗎?為什么要這樣出題呢?你看人家的題目,扯花生,看到就親切,就知道是寫什么,就想寫?,F(xiàn)在想來,我依然覺得自己有理。即便是那個《新學(xué)期的打算》,也比那個《難忘的一天》要單純得多,容易寫得多。
不知什么原因,總之我那篇《挖紅薯》,最終一直都沒能找到機會給老師讀過。盡管我當時心里很希望,這篇文章能從老師的口里讀出來。
今天,我的那些小學(xué)老師們都還健在。而印象當中,我的那些小學(xué)老師們,幾乎每一個都對我格外關(guān)愛乃至偏愛。所以,我寫這篇文章,心里全沒有要責(zé)怪老師們的意思。要怪,也要怪那個時代——不僅生活窮,思想(包括教育思想)也窮的時代。想想,今天的孩子要說寫作文難,是沒有道理的。生活更豐富了不說。書籍更豐富了不說。翻開語文新課程標準里關(guān)于作文教學(xué)的一些敘述,我就能感覺到,那里面的每一個詞匯,都叫人幸福得像花兒一樣。所以我常對學(xué)生們說,今天的小學(xué)生是幸運的。起碼,他們在作文啟蒙上是幸運的。至少,譬如不要在很多文章里都寫憶苦思甜。像我這篇文章,就不知不覺又寫成了憶苦思甜??梢?,作文啟蒙時落下的一些毛病,一輩子總是難改。
*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初中生·作文》201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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