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從客里山來的孩子(葉耳,洞口人,深圳知名作家)
母親在電話里說,她到了深圳。電話是小姨媽打過來的,母親是10月9日深夜到了石巖,那是深圳關外的一個街道。
母親來了深圳。這是我的意思。一直想讓母親來一趟深圳,她一直空不開身。這一次,她終于來了!我很高興!
母親把家里的母雞捉來了三只,帶來了41個雞蛋。一瓶酸辣椒醬。一大袋落花生。姐姐給即將出生的孩子做了幾雙小布鞋托母親帶了來,還為她做了一雙毛絨布鞋。母親也買了鞋子和襪子。帶來的還有零碎家常干臘食品:臘豆角、臘菌朵、豬油、辣椒粉、臘豬腸、臘紅薯片等。
母親是瘦小的。母親的頭發(fā)又添了許多的白發(fā)。母親一到我這里就用客里山的方言很氣壯地講述她的到來。一些問題讓母親變得年輕了一些,也讓我覺得溫和。
我?guī)赣H去理了一個發(fā),染了頭發(fā)?;?8元錢。理完發(fā)后的母親一下子年輕了十幾歲??瓷先ゲ辉傧褚粋€68歲的人了,而是像一個才近50歲的人啦。給母親理發(fā)花了半個上午的時間:洗頭,修剪、吹發(fā)、染發(fā);按理發(fā)程序本來洗完頭還要給母親按摩的,但母親拒絕了。母親露出缺了席的牙笑著說:冇要按哩!在她的辭典里,理發(fā)就是理發(fā),是單純的,哪有這么多的名堂。母親怎么也想不到,理一次發(fā),花掉了我?guī)资畨K錢。母親說,怎么這么貴啊?差不多可以買半擔糧食呷了。末了母親又說,哏,早知道這么貴,就別給我理了。我問母親,在家里理一個發(fā)現(xiàn)在是多少錢?母親說,三塊錢。
逛超市時,我?guī)赣H乘電梯。母親一生都沒見過這種自動就能把自己帶到樓上的玩藝。母親的腳不敢上前,那像水流一樣的電梯總是流動的。我試驗了幾次給母親看,母親才鼓起勇氣一腳就踏了上去,手卻緊緊地抓住扶梯不松勁,但身子卻是向前進的,我叫母親把手松一點,人才能自如地上樓。母親把手一松弛,人就跟著上去了。母親又把她那缺了牙的嘴張開來笑。呵呵呵。
三哥聽說母親來了,特意請了假從另外一個街道來看母親。三哥給母親買了一身衣服和鞋子,拿了五百元錢。三哥在光明街道的一個木器廠上班,從早到晚,還要長期加夜班。干的是苦力活,也是很不容易的。三哥的頭發(fā)也越來越稀疏了,這與他長期沒有很好的睡眠有關,與工作的壓力有關。
大哥和二哥也分別來看了母親。我的三個哥哥都在深圳打工。他們都在最底層里深居簡出,為自己的命運加班。這清苦的生活像一枚細細的銀針,滲入了這無塵的想象里,滲透了他們的病痛哲學的根。
大哥和二哥的工資加起來才一千二百多塊。還要起早貪黑地忙碌。大哥和二哥都沒有發(fā)工資,大哥跟同事借了兩百元錢給母親。大哥覺得有點愧疚,嘴里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要等我發(fā)了工資就好了。二哥來看母親是請了兩天假的,這兩天假里只有一天的時間是屬于母親的,因為二哥還要把另外一天的時間給予遠在幾十里路遠的二嫂,二嫂在東莞市的一個小鎮(zhèn)上打工。二哥提了一個大袋子到了我這里,袋子里裝著一些奇裝異服。還有一個小塑膠袋里裝滿了大大小小的西紅柿。(這些西紅柿都快有點爛了,可能是臨時在路邊小攤上買的處理價的柿子。)二哥說,這些衣服是一個老畫家送給他的,是老畫家的老婆平時穿的。“都是上乘的布料,都很新哩!”二哥隨手從袋子里掏出一件看上去很新的衣服給母親看,“你看。”母親布滿好看的皺紋檢驗著二哥遞過來的衣服。那份神采讓我想到了上帝給予生活的隱語。二哥沒有吃晚飯就告別了母親,他還要趕著去東莞二嫂那邊。臨走時,給了母親五十元錢,這五十元錢都是十元一張的。二哥說還沒有發(fā)工資,身上一個家業(yè)才兩百塊錢,還要去看二嫂,聽說她生病了。但二哥走到樓梯口又折了回來敲我的門,說是怕身上沒零錢坐車,抽出一張百元的票子喊母親過去拿,叫母親把那五十元零錢退給他。這樣一來,二哥身上只剩下一百塊錢了,等他七折八扣到了東莞二嫂那里,身上基本上就沒有多少錢了。二哥的這一個細節(jié)讓我看在眼里,心頭一緊。這個內(nèi)心藏善的男人,他用一種無比笨拙的方法在修補著一個孩子對于母親的關懷。我的心只是在那一剎那間,回到了青黃不接的故鄉(xiāng),那青灰的瓦房下,那高過墻壁的狗尾草,那代表無限可能的恩澤的山和水,還有陽光下澆淋的萬物。我的眼里有一種翡翠的綠漫上來,加深了我所有的想象的顏色。
我在沃爾瑪大超市給母親買了衣服和其它的東西。
我得讓母親在這里感到溫暖!哪怕我是多么艱難。
母親說,她呆幾天就回家。我說,先住下來看看再說。我?guī)愕教幦タ纯?,看看深圳與家里的不同。我知道這一次母親出來后,以后出來的機會就少了。因為母親已越來越老了。
在這個精彩的城市,我不知道該怎樣去講述母親的歡喜。還有她神氣的表情。在像森林一樣的公園里游玩時,我給母親拍了很多的照片。有一張經(jīng)典的照片是我故意讓母親這么做的:我讓母親戴上了我的能看到眼睛的墨鏡。站在足球場旁擺了一個POSE,我“咔嚓”一聲,就拍下了一個很酷的老太婆。她的表情和姿態(tài)讓我笑疼了肚子。這時,有一架飛機正清晰地穿越我們的頭頂,(這里的飛機有時飛得很低,看上去很龐大。)母親抬頭看到這個金屬的龐然大物出現(xiàn)在頭頂,激動地說:哪。飛機飛機。母親的聲音滲透了鄉(xiāng)下人的泥土氣息,讓過路的人都投來了難以避免的微笑。我從母親的興奮里看到了她身心健康的另外一種力量,這是一種藏在勞動里的幸福。會飛。
我說過,只要母親來深圳,我就一定要讓母親在深圳好好看看。
溫木樓是在我的博客上知道母親來了深圳。他打電話給我的意思我讀懂了,他問我?guī)赣H到深圳到處轉(zhuǎn)了沒有?我說還沒有呢。他說,那我下午開車過來帶你和母親一起去深圳主要的景點轉(zhuǎn)轉(zhuǎn)吧。溫木樓是真正的深圳人,是我的鄰居和朋友。他開車帶我和母親先去了大梅沙大海邊,看到了海,母親聯(lián)想了很多。母親說,這海怎么看上去越遠越高,像座山一樣。母親看到這到處是柔軟的細沙,忍不住捧了一捧在手心。像個科學家一樣研究了好一陣,后又撒了回去。我?guī)е赣H沿著海邊走了一圈。母親說,這海真是寬闊哩。這海里的水會流到哪里去?海那邊是哪里?我告訴母親說,海里的水會流到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還會流到外國。海那邊是香港。
遙遙的,那無邊無際的不可企及的大海啊,無數(shù)的方向都是不可確定的道路。母親又怎么知道,在遼闊的海平線上,那些像每一座山的遠方就是我們每一個虛構(gòu)的城堡。在宇宙的浩瀚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朵浪花,在人生的大海里遨游。在深藍色的寧靜里飛翔。朝著我們懷抱夢想的光,自由而孤獨地飛翔。
母親就是這大海里一條寬闊的路。
我還帶母親見識了深圳最高的大廈:地王大廈。位于深南中路。高420米,共81層。是全國第一個鋼結(jié)構(gòu)高層建筑??吹竭@么高的樓,母親嘴里一直“嘖嘖嘖嘖”個不停,嘖嘖,別個嘍好高哩!
回來時已是華燈初放的晚上了。深圳的夜晚是美人的。我們沿著深南大道一路返回。到世界之窗。母親又發(fā)現(xiàn)了許多的秘密??吹侥浅靽姵龅钠卟实乃?,母親問這個是用來干什么?我說,用來好看的。母親又列開她那缺了牙的嘴笑了起來,嘴里重復到:嘖嘖,用來好看的。
深南大道沿途的燈紅酒綠和溫馨的霓虹燈夜景,讓母親贊不絕口。母親說,當真是深圳哩,照一夜電不曉得要照多少錢哩。嘖嘖,不得了。
母親重復發(fā)出的“嘖嘖”聲,讓我從身體上感受到了這種聲音的磁性和溫馨。我能聯(lián)想到幸福正在以一種珍貴的速度抵達母親的內(nèi)部。抵達她隱匿太久的秘密。
從下午3點多種出發(fā),回家時是晚上9點多了,行程七個多小時。母親這一次的行程是愉悅的。非常感謝好朋友溫木樓。母親回來后對小姨媽她們說,要不是真心朋友,哪有那么盡心盡力的?。∧赣H說,你要記得把車子的油錢算給人家。到哪里找這么真心的朋友?
在家里,我就聽說母親身體越來越不如從前了。我一直叫母親去醫(yī)院看看,母親說,沒事的,我不是每天都照吃兩碗飯嘛。我知道,母親對她的身體總是自信的,因為這種自信,使她一直和家里的植物一樣,健康地生活著。
來到這里后,母親在我的引導下才答應去醫(yī)院看醫(yī)生。去醫(yī)院的路上,母親還是堅持他的看法:沒病看什么,浪費錢啊。我?guī)赣H去了深圳市第八人民醫(yī)院看了內(nèi)科,做了檢查。母親的話沒人聽得懂,她講的是地道的客里山方言。我只好給母親做了翻譯。母親說一句我重復一句,醫(yī)生問一句我也跟著問一句。我用的是雙語,在這個城市,母親只能通過我的語言才能夠準確地認識她自己,包括她的身體。
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我才知道母親原來一身是病啊。母親身體里有無數(shù)個她忽略的答案。病歷日志欄寫著:頸椎病、腦血管彈性減退、胃病、風濕病、貧血等。有這么多病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她操勞過度,缺少休憩。
這些散發(fā)藥味的文字,像我小時候見到那柄銀亮的剃刀,一不小心就剃傷了我的淚水。這鋒芒的剃刀此刻在我的眼前晃動著記憶深刻的銀亮色。它會不小心劃傷母親嗎?許多警惕和逃避的問題洶涌而來,站在我并不強大的幸福出口。我遲到的母親她是否意識到了疼痛?我看到了一些細小的聲音在我的體內(nèi)孕育成一粒憂傷的種子。
醫(yī)生給母親開了三天療程的打針(點滴)藥和其它口服的中成藥等。母親這一次花了我不少的錢。我的心情也很沉重,出門在外,我一直靠自己微薄的力量獨自一人打拼生活。我沒有上過多少學,沒有文憑,沒有專業(yè)的技術,我惟一能養(yǎng)活自己的就是靠這一支小小的筆。我廉價的文字在打發(fā)我珍貴的青春,思考我整個青春的夢。我能心里不煩惱嗎?我心里窩著的火以一個正當?shù)睦碛杀憩F(xiàn)了出來,我說,叫你在家里不要干活,不要太操勞,你不聽。現(xiàn)在好了,你花了這么多錢,你心甘了。你喂那些豬干嗎?你種那么多落花生干嗎?你做這些值幾個錢?你看,你這一下就花足了你辛苦干出來的那些錢了???mdash;—母親知道我也是挺不容易的,一直沒有吱聲。
其實我煩惱的不是母親,而是我自己在生活里的弱小。
我去窗口劃價交費時,母親從身上把那些卷成一團的百元人民幣想給我交。我知道這些錢都是我那些親兄長和親戚給她的。我擋回了她遞過來的手,她把錢捏得很緊。我說,不用了,你拿著自己用吧。我知道母親剛才的心情。這個瘦小的女人,讓我感到一種說出來的疼痛。我強忍住眼里的淚水。
晚上給父親打電話,他身體近來也不好了。也在家里打點滴,叫母親早點回家。母親說,她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打完三天點滴針就回家去。父親已經(jīng)82歲了,離不得母親。母親打老遠來一趟深圳是需要下決心的。我怎么樣也得讓母親感到快樂!
那天早上臨時有事我要出去一趟,我讓母親一個人呆在家里。本來不用多長時間的,但因為路上塞車,我一個上午都不能趕回。而母親連早餐還沒有吃的。她從來沒有使用過煤氣和電鍋煮飯菜,更不會去外面買菜,他一句普通話也不會講,誰知道她要買什么呢?就算她買到了菜,她還認得回家的路嗎?這里房子可不像家里的房子,都是一個模式的。巷子又多又一個樣,轉(zhuǎn)幾圈就暈頭轉(zhuǎn)向了,不迷了路才怪呢。我趕緊在車上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要晚點回家,你餓了吧。母親很闊氣地說,我不餓哩,莫要緊的,等你回來。
到了樓下,我忘了帶鑰匙,按門鈴。門鈴響了很久都不見母親開門。只好按別人家的門鈴把大門開了,才得以進得自家門口。我在門口用力敲門,母親在家里聽到了,幫我開門,但就是開不了。我一步一步地教她操作,她才好不容易學會了開門。我說,這些都不會啊。母親說,這城里的門怪得很,太麻煩了。我只好一臉苦笑。連過馬路也讓母親摸不清怎么一回事,怎么車突然就停了呢?我就跟她解釋紅綠燈和人車之間的關系。但說了半天她還是弄不清紅和綠之間的關系。不過,這對于母親來說,弄清確非易事。弄清了也沒多少作用。因為在那個遙遠的客里山,連一條像樣的公路也沒有。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那個在客里山無比強大的母親,來到了城市她卻成了一個孤獨的“孩子”。她對于城市一無所知。對于這里的一切是陌生的,也是不適的。因為生活在這個城市,這個城市是敵對她的,她會讓城市給出她太多的警惕,她的舉動會讓這個城市備受關注,因為她是這里唯一的“敵人”。
只有那個讓她生活了一輩子的故鄉(xiāng)——客里山,才是她自由呼吸的天空。那里有她熟悉的語言,親密無間的土地、素菜,同甘共苦的戰(zhàn)友父親。那里才是她的城堡。那里沒有她的敵人,只有她的戰(zhàn)友。父親是她唯一考驗時間最長的好戰(zhàn)友。那里的植物和土地,以及那些活動在天空之下的動物、昆蟲,汗水都是母親的戰(zhàn)友。
母親舍不下父親,在這里停留了十幾天還是回家了。母親回家的那天是早晨,從來不叫嚷的母雞,那個早晨在母親臨走時,拍著翅膀咯咯咯地喊了起來。聲音從窗口傳得很遠,好像在叫:哥哥嘍,回家咯。哥哥嘍,回家咯。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些被母親從家鄉(xiāng)帶出來的母雞也是熟悉她的,原來它們也是母親最好的戰(zhàn)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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