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立志出鄉(xiāng)關(guān),命不改運誓不還。
——改毛詩,為題記。
97年的7月,注定黑色。
沒有懸念的高考,沒有懸念的落榜,給滿腔希望的父母,猶如當(dāng)頭棒喝。
這一棒很重,很重,敲得父母兩眼發(fā)黑,喝得父母兩耳嗡鳴。
流火的7月,炎熱的7月,除了感覺窒息和酷熱,毒辣辣的太陽已被忽略。
高考的一切結(jié)果,我了然于胸卻無動于衷,沒事人一樣笑著,沒事人一樣吃飯、睡覺、干活。
父母問我什么,我呵呵笑著;父母不問我什么,我也呵呵笑著;我一直呵呵笑著,像極黑色的幽默。
不知是不是從這時開始,我已習(xí)慣笑對生活。
我的狀態(tài)正常嗎?我自己沒問,父母也沒問。
好長一段時間,如果不是我主動說話,父母從不向我打探高考的事情。
我的狀況反常,極度區(qū)別于正常,促使父母不得不進行反思,自家的小子,莫不是因為高考這點事情,心理受了強烈刺激,所以沒有正常的反應(yīng)?
要是真受了刺激,又何得了?高考考瘋?cè)说氖?,世上可多得不得了!我家那個哈巴崽,他真的沒事嗎?
以上思辯的憂慮,多年以后,父母與我說笑間提起。我一下子無語,咧嘴傻笑,呵呵的樣子,一如當(dāng)年。
我沒事,我真的沒事。我只是發(fā)瘋干活,發(fā)瘋跑路,發(fā)瘋地往已磨破粗皮的肉肩上不斷壓重?fù)?dān)子,直至幫家里把雙搶搞完。
雙搶搞完了,我得歇息了,我說我上外婆家看看。
外婆家在大田尖山,早上我動身啟程,父母隨口問了句,今天回來么?我隨口答了句,回來!
當(dāng)天我卻沒有回來,外婆殺了一只雞,我吃了;外婆說,家里還有鴨,吃只鴨再回,于是我就留宿。
一夜無事。
我習(xí)慣早起,起床一推開門,一個打著手電滿頭露水的人直向門里沖了進來,差點和我對碰。
我定睛一看,天,來人是我爹呢!敢情這老頭子,連夜趕過來,手電還沒熄!
我訝異,呵呵笑,問他干嘛?
父親一把拉過我,左瞧右看,兩聲哈哈,我說孩子沒事,肯定沒事,可你娘老子就是不干,哭著鬧著非叫我來看,說要見到人才放心。你這個哈巴,你不是說當(dāng)天回么?你怎么不回?也不事先通個氣,叫你娘老子好急!
他娘老子急什么???聞訊起床的外婆不高興了。她留外甥住一晚,女兒竟不放心,當(dāng)她狼外婆??!
老人家莫生氣,莫生氣,聽我慢慢說。父親把外婆拉到一邊,小聲解釋。
父親怕我聽見,我就裝作什么都沒聽見,其實我什么都聽得見。
原來昨天從下午開始,母親一直在望我回家;天黑了,還沒望見我回家,母親就哭了;半夜三更了,父親已經(jīng)睡下,可母親還沒睡,還在望我回家;父親催她快睡,母親反而把他從床上拉起來,逼他馬上趕往尖山,看我是不是真在外婆家。
父親對外婆說,你老人家那沒出息的女啊,整一晚哭哭啼啼,她簡直就是催命,半夜拉我起床,還要我趕夜路!她不停地說,他說過今天回,今天卻沒有回。要是孩子根本沒去他外婆家,我們怎么辦?要是孩子想不開在路上做了什么事,我們怎么辦?要是孩子自個兒偷偷跑哪里去了,我們怎么辦?我們就一個崽??!我心里本來還有底,經(jīng)她這么一說,也發(fā)起毛來,于是火急火燎連夜趕過來了。剛才我一眼看到他好好的,我心里的石頭才落了地??!
聽父親這么一說,我臉上雖然在笑,可心里卻堵得慌。我就鉆進外婆家的鴨圍子,找最大最肥的鴨子出氣。經(jīng)過一番艱苦的圍追堵截,總算讓我逮住了一只肥大的鴨婆。
我殺了這只鴨子。我以前從沒殺過鴨子,但我今天就是想殺鴨子。舅舅遲疑著不讓,我一把奪過他手上的菜刀,對著鴨的頸子就割。刀很快,我下刀很重,鴨的脖子差點被我齊頸割斷。然后我看到血,鮮紅的鴨血,急劇噴射出來。有一些血花,還灑在了我祼露的腳背上,我的腳背暖暖,我的心里熱熱,我全身的皮膚,有種莫名泄憤般的快感。
我狠狠呷了一頓鴨肉,然后隨父親回家。父親喝了點小酒,心情極為放松,一路哼著小曲。走到半路,走在前頭的我突然回轉(zhuǎn)身來,平靜地對父親說,老人家,你這幾天幫我準(zhǔn)備點路費錢,8月1日我準(zhǔn)備出去打工了。
怎么,不復(fù)讀了嗎?父親嘴里的小曲嘎然而止,像木匠師傅斷了的墨線。
不讀了,復(fù)讀也不一定考得上!我低聲說。
你要是想復(fù)讀,我們還是送的!砸鍋賣鐵我們也送!父親強調(diào)。
不用了,我不讀了,不想再讓你們花錢了!我回絕說。
父親說,你要想好!
我點點頭。
然后父子繼續(xù)趕路。
回到家的時候,母親還沒吃飯。家里冷鍋冷灶,根本就沒做飯。我剛進家門,正面無表情僵坐的母親,臉上馬上有了活氣,饑餓的感覺也上來了。母親什么也沒說,只是擦著眼睛進了廚房,她開始給自己熱飯。她幾頓沒有吃飯,現(xiàn)在想吃飯了。
父親戴上老花眼鏡,開始伏在舊書桌上給遠(yuǎn)在東莞打工的姐姐寫信,告訴她我已決定出來打工。母親已經(jīng)知道我要出去打工,沒說什么,只是邊端著碗吃飯邊看父親寫信。母親只讀了小學(xué)三年級,認(rèn)不得幾個字;父親邊寫邊念出聲,告訴她寫信的意思。
離8月1日沒幾天了,父親開始籌錢。家里在信用社據(jù)說存了點錢,是我讀大學(xué)預(yù)備金,但還沒到期。家里沒有多少現(xiàn)金,大小票額才一百五的樣子。后來父親跑到隔壁的堂哥那里借了一百,給我湊齊了二百五十元。
父親有點不好意思,家里就這么多,只怕不夠?我笑笑,夠,真夠,都二百五了,足夠了!
8月1日很快就到了,所有南下的準(zhǔn)備工作已經(jīng)做好。因為趕車,凌晨四點就得起來。母親一夜未眠,加班加點給我趕做了離家前的一頓早餐。
母親宰了一只土雞,用砂鍋燉得稀爛。但不知為什么,鹽卻放多了。我吃不得咸,雖然我努力多吃,可實在吃得不多。母親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一直在抱歉。我上車之前,她還在抱歉。事情過去十多年,她還記得,還在抱歉?,F(xiàn)在我每次回家,凡做我吃的菜,她從不敢放鹽,堅持要我自己擇量而放。
吃完飯,村里的雞又叫了一兩遍。父親放了一掛鞭炮,為外出的我壯行。鞭炮壓住了雞叫聲,村里的狗卻又狂吠起來了。晨暮一點一點褪去,晨曦一點一點撥亮。與村里其它幾個伙伴會合后,我們的腳板敲擊著鄉(xiāng)村的黎明,正式開始踏上南下打工的征途。
轉(zhuǎn)山過坳,我們上了1865省道,在這里,我們將坐汽車進城,再從城里坐車南下,到達一個我只知道名字叫東莞卻從沒去過的陌生地方。
坐車進城時,我下意識抬頭北望,發(fā)現(xiàn)我的村子,那個叫月塘沖的地方,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拋在車后,一下子看不見了……
2008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