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流逝之快,如同撕錯(cuò)了張張日歷,一下子就將35年時(shí)光撕了過去!
我的妹妹,年僅13歲的妹妹,因?yàn)樵诮叴a頭洗東西,失足落水而亡,從此在漫漫黃泉路上漫游,至今已孤獨(dú)地跋涉了35個(gè)年頭。
陰陽兩隔,作為兄長的我,與妹妹不通音問已久,心頭的掛念開如春花,落如秋葉。心底積存的情愫曾經(jīng)濃烈如酒,而今漸淡如水。
今年8月的一天,我回到家,母親便說:“生日,今天是你妹妹的生日,你有沒有空,陪我去街上買點(diǎn)好菜回來,等你妹妹回來,一起好好吃餐飯……”
老娘說這樣的話,是35年來的第一次,我先是感到突兀,繼而馬上醒悟,想答她的話,又一時(shí)無詞,只得怔怔的望定老母親。
母親道:“怎么,你是不是要說什么呢?”
“娘,沒……沒有要說什么。”我回道。
老娘提過菜籃子,一下子紅光滿面、步履矯健,我無言,跟在她后面,走過兩里曲曲小巷,走向市場,等到買好菜歸來,母親系上圍裙,鋪平菜板,將菜刀放在磨刀器上磨礪。所有的廚房動(dòng)作依然利索。她不準(zhǔn)我插手,我也插不上手,只好在一邊看著母親忙活。
人老話不多,我的母親雖已邁入老態(tài)龍鐘的行列,總是說話簡要,自年輕起,母親就是這樣的秉性。母親說:“ 你前幾天去了武岡,去看了看么?”
“ 看什么?”我又糊涂了。母親只望著我,那神情好似在啟發(fā)著我。
“ 喲……我去看了看!”我答了,并且領(lǐng)會(huì)了母親問的是什么了。
“那些東西還在嗎?”母親問。那些東西就是指水南橋邊的南門口碼頭,那是妹妹喪生澤國之地。
南門口碼頭還在,已非原來雄偉模樣,早就面目全非、窄小如席子。我告訴母親。她無言。
因?yàn)槭叟?,母親不吃不喝一個(gè)星期,氣成胃穿孔。為了能讓母親從巨大的陰影中掙扎出來,父親將在武岡制面廠工作的母親調(diào)來新寧大米廠,自從1975年離開武岡,離開醬油巷,母親再也沒有去過那些地方。我們母子平日交談,這些地方都是“敏感話題”,我的三親六眷都知道要“避諱”的。
過一會(huì),在這異鄉(xiāng)住了35年的房子里,母親說:“喲,我忘了,忘了買點(diǎn)小菜了!”
我說:“娘,你江邊種的菜地里不是有小菜嗎?!”
“哎喲,看我這記性,好好,你去摘些菜葉子回來吧?!?/p>
我提著籃子,急急的步向江邊母親的菜地,母親已在這里,這異鄉(xiāng)的河灘上種了很多年的“自留地”。這塊地約30平米,在扶夷江岸邊,是在沙灘上墊土改造成的,為這,花去了母親的許多時(shí)日。春種夏收,四時(shí)小菜不缺;人吃有余,雞吃生蛋——給兒子、孫兒女吃,母親經(jīng)常掛在嘴上。我感謝母親,也替母親感到滿足,也替母親擔(dān)心:就怕發(fā)大水,每逢春汛夏潮,一江流水洶涌奔騰撲岸,將所有的菜地吞噬。每每大水過后,“地主”們站在岸邊,母親也是其中的一員,未免觸景傷情:菜土不知何處去,空余河沙蓋菜地。
許多次,我勸母親不要去種那“是非地”了,母親只笑笑,又挑土送雞糞往地里去。于是,不要多久,重整旗鼓的菜地又可重見盎然綠色。為此,我驚訝于母親戰(zhàn)天斗地的頑強(qiáng)意志了!
好幾次夕陽西下,我從學(xué)校返回家,不見母親,于是將單車一轉(zhuǎn),往菜地里馳去,面前母親果然在,在除草,在間苗,在捉蟲,在松土。我見一個(gè)小水桶在,就提著去江邊打水。
“ 你放著吧,還是我去!”母親發(fā)出的是“獨(dú)裁”口氣。
我只好放下,母親提起桶子離開菜地,我跟在后面,看著母親走向河邊:這里因?yàn)檫^渡船,砌了個(gè)矮矮的小小的碼頭,母親蹲在碼頭邊,看著河面,將小桶子放進(jìn)水里時(shí),動(dòng)作很慢很輕,神情也挺肅穆,母親望著河面,似有所思……
眼前的這一幕,讓我突然記起母親的種菜朋友向我說的話:“有幾次,看見你娘站在河邊,眼睛紅紅的。問她,苦笑一下,又忙開了……”
難怪,我勸母親不要種地,她依然種的堅(jiān)定不移。我弄明白了:菜地在江邊,這里有條河,新寧的河就是武岡的河。這里也有一個(gè)碼頭,新寧的碼頭就是武岡的碼頭。碼頭上有她的女兒,河里有她的親骨肉——她的親女兒,我的親妹妹啊。母親每天來陪菜地,其實(shí)是來陪她的親骨肉、親女兒,我的親妹妹?。?/p>
兒女是母親的心頭肉,女兒這塊肉丟了,母親總是想找回來!盡管無能為力如愿以償,仍然盡心盡意的在江邊開放柳暗花明的思想心花,在這塊濱臨碼頭的菜地里寄托生死相依的念想。
年過80的母親,白發(fā)蒼蒼的母親,一顆思戀女兒的心,依然那么執(zhí)著!一顆牽掛女兒的心,依然那么殷勤。
皇天后土呀,您可曾看見:人世間母親的心,復(fù)雜而單純,蒼老而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