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就有劣根。

——題記

98年底，接近放年假的一天凌晨，天剛蒙蒙亮。

虎門威遠大橋邊，某燈飾廠，員工宿舍。

我，燈飾廠的雜工，正在員工宿舍的鐵床上熟睡。

宿舍的門突然被推開。

我睡的是上鋪，床剛好靠近門邊，隨之驚醒。

一人急急用手撥弄我，壓低聲音喚我，快起來，快起來，我有急事和你說。

我立即清醒，馬上起床，衣服沒穿，翻下床鋪，和他來到宿舍外的走廊上。

找我的人，是肖鳴，洞口人，同事，朋友，鐵哥。

肖鳴是個瘦小的男孩，借著蒙蒙晨光和廊上燈光，我發(fā)現這小子臉色寡白，渾身發(fā)抖，聲音打顫，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

我這次被四川佬害慘了！這是肖鳴和我在廊上說的第一句話，他帶著哭腔。

我當即愕然，四川佬？他怎么啦？他怎么害你啦？

四川佬是宿舍的保安。

工廠宿舍不大，就一個保安。

保安是四川人，大家習慣叫他四川佬。

四川佬四十多歲，中等身材，平時吃飯睡覺都在宿舍樓下樓梯間的值班室里，據說已經干三四年了。人蠻和氣，面色溫和，見人點頭，跟樓里每個人的關系都不錯。我沒事時和他聊過天，知道他來自四川農村，有一個男娃一個女娃，大的讀初中，小的讀小學。還說他自己在外面打工好些年了，也沒賺什么錢，早打煩了，做到今年底就不做了。

在我的印象中，四川佬是個老實巴交的好人呢！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會害人呢？且偏偏還是害你肖鳴呢？

肖鳴說，我?guī)У膬芍恍簦贿@家伙舉報了。我昨天在辦公室被審到半夜，直到現在才出來。工資一分也沒結到，老板要我馬上滾，我現在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我沒想到這鳥毛是這么黑的人。

對啊，我正想問，肖鳴早已辭工，說好昨天下午辦出廠手續(xù)。當時我還說請假去送，他一直不讓。難道就在一天半天里，出了什么事嗎？

肖鳴說的兩只小燈我知道，是兩只壁燈，他在宿舍里組裝后給我看過。

肖鳴是裝配部的，利用工作之便，今天拿個零件，明天拿個配件，好不容易積攢下這兩只漂亮的小燈。前幾天晚上他還和我講，說這燈可以裝在他的新房里，床的左邊安一個，右邊安一個，一定很漂亮。這小子在這個廠干得比我長，是老員工，此次辭工，準備回家結婚。

其實，在燈飾廠做事，員工從車間拿些配件回宿舍自己裝些小燈玩或拿回家用，這已是公開的秘密。不僅大家彼此知道，保安四川佬也知道，知道了他也只是笑，沒當回事。肖鳴正是瞅準這一點，才敢把燈放在行李箱里準備帶走。

肖鳴說，昨天下午這宿舍就我一個人辭工。我辦了手續(xù)，拿了放行條，提了行李箱，下了樓準備離開宿舍，把箱子寄到老鄉(xiāng)那里后，再去廠部結工資。

肖鳴說，我根本就沒想到四川佬會查我的箱子。我和他認得好幾年了，經常買煙給他抽，熟得不熟，況且以前走的人，我從沒見他查過。

下午三點來鐘，肖鳴提著箱子，大搖大擺走過樓梯間。四川佬突然從值班室里探出頭來，一把拉住肖鳴提箱子的手。

肖鳴另一只手馬上掏煙，四川佬不接，擺擺手，示意他一起進到值班室。

肖鳴跟著進去后，四川佬把箱子往辦公桌上一扔，然后用腳把值班室的門帶上了。

肖鳴覺得有點不對勁，嘴里抖索著說，四川佬，你，你不是開玩笑吧？我的箱子你也要查？

四川佬用手指指箱子，努努嘴，只說了一個字：開。

肖鳴不得不把箱子打開，四川佬只是隨便翻了下里面的衣服，就把兩只小燈翻到皮上來了。

然后四川佬陰沉著臉看著肖鳴，一句話也不說。

肖鳴趕緊掏煙，把身上新買的兩包好煙全塞給他。

四川佬接了煙，沒抽，放桌上，兩眼瞪著他，一言不發(fā)。

肖鳴更慌了，馬上抓起兩只小燈，放桌上，說這燈也送你，好不好？

四川佬這才悶聲說了句，我要你的燈干啥子？我把你這事告訴老板，我要兩只小燈，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肖鳴傻眼了，急問，那你要干啥？

四川佬伸出一只手掌，大拇指和中指互相捻捻，打個響指。

娘的，這不是一個要錢的手勢嗎？

肖鳴只得認栽，趕緊從口袋里掏出100元遞過去。

四川佬接了，沒說話，把鈔票扔桌上。

肖鳴又加了100元。

四川佬還是扔桌上。

肖鳴再加了100元……一直加到800元。

此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肖鳴差不多絕望了，他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個底朝天給四川佬看，說我身上真沒錢了，求老兄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四川佬這才起身，瞇瞇笑著，不慌不忙地把桌上的錢掃到一起，收好放到自家口袋里，說這次看你態(tài)度好，此事就算了。

肖鳴趕緊收拾箱子，他還是舍不得兩只小燈，就想從桌上拿走放箱里去。

四川佬攔住了他，你剛才不是說這燈送我嗎？

肖鳴不敢作聲，馬上鎖上箱子，提著就走。

肖鳴以為這事就算了了，反正花錢消災，應該不會有什么事了。只是這錢花得冤，四川佬月薪才六百，現在沒半個小時就賺了一個多月的工資。日他娘，這鳥毛太黑了！

肖鳴將箱子放到老鄉(xiāng)處，也沒多想，又大搖大擺跑到廠部去結工資。裝配部是計件工資，多勞多得，工資較高，他有差不多兩個月的工資，兩三千塊呢！

肖鳴剛靠近廠部，就被廠部看門的兩個保安逮住了，直接帶到了老板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肖鳴又一次傻了眼，老板在，總務主管在，四川佬在，他剛才沒拿走的兩只小燈，也在老板辦公臺上。

四川佬直接向老板舉報了肖鳴夾帶公司財產出廠的事情，還編了一套說辭，說剛一翻出他夾帶的東西，肖鳴就跑了。他就趕緊向公司報告，沒想到這小子還敢來結工資。

肖鳴氣極，當場就在辦公室里和四川佬大鬧起來，同時一五一十向公司舉報了四川佬利用職務之便，敲詐勒索他800元的事情。但肖鳴說的事情，沒有人證物證，無法采信；而四川佬手上兩只小燈，確實是公司產品，雖然他的說辭漏洞百出，但兩只小燈畢竟也算鐵證如山。

最后，老板叫總務主管把他們兩個在辦公室里折騰了半夜，兩人狗咬狗，吵得很兇，但最終也沒問出一個更大的結果。

老板考慮到肖鳴畢竟做了這么多年，又只是拿了兩只小燈，所以就沒叫總務主管把他送治安隊，但工資全扣了，一分也不給。四川佬一直在向老板和總務主管標榜他對公司的赤膽忠心，但老板也沒有獎勵他，雖然他一直詛咒發(fā)誓沒收肖鳴一分錢，老板還是決定開除他。他比肖鳴唯一好點的地方，就是按規(guī)定算到了工資。

肖鳴還能到宿舍找我，就是趁宿舍新保安未到崗的這個空隙才偷偷溜了進來。他身上已經一分錢也沒有了，他是來找我借錢的，他想借三百塊錢做回家的路費。

聽他說明了原委，我二話沒說，轉身折回宿舍，從枕頭底下的錢包里拿了三百塊給他。他拿了錢，也不敢久留，馬上就跑了。

我在宿舍的走廊上目送他離開，一直看著他瘦小的身影，一路小跑最終消失在另一棟宿舍樓拐角的盡頭。

然后，我就聽到一陣急劇的電鈴聲。這是催員工起床的電鈴，每天會準時響起。頓時，安靜的宿舍樓，一下子喧鬧起來。宿舍樓里的打工者們，又將開始新的一天。

2008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