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已刊《章回小說)2010年第2期,發(fā)在此,以供老鄉(xiāng)們一哂。(1節(jié)和2節(jié)是我自己發(fā)的,后來的是請高遠發(fā)的。第三節(jié)又從頭發(fā)起了,讀者諸君可以從第三節(jié)看起)
最后一個趕尸匠
(小說)
老人差不多八十歲吧。他從村東頭向村西頭走去。他是鄰里一個年輕媳婦的爺爺,是被孫女請來消夏的。老人腰背佝僂,步履蹣跚;臉色是黝黑的,卻透出暗紅的光,小眼睛呢甚至還稱得上炯炯有神。我注意到他,兩三天來,他每天都要到村西頭走一趟,走到那座已沒住人的房子的偏廈旁,總要佇立好一陣,才緩緩轉(zhuǎn)身離開。你看,他又站在那里了。那座房子以前是飯鋪。我猜測,老人可能是在懷舊,——他曾在那飯鋪里住過。
奇巧的是,過了大約一個星期,舊飯鋪的舊主人也回來了,他的住在城里的孫子要處理掉老房子,他是先回來“看看”。——老人是舊物難舍,舊情難割。
舊飯鋪主人回來的這天下午,我聽說他和來做客的老人相遇時,兩個人都認出來了。他倆是老熟人,攥著手講了很久的話。
傍晚時就有一個傳聞石破天驚:來做客的老人原先是個趕尸匠!
我早聽說趕尸的事,總覺得那是個百思難解的謎。眼看解謎的機會來了,我可不能讓它溜走。于是到了晚上,我就走到年輕媳婦的家里,對夫婦倆說,我想請他們的爺爺講講舊時的事。年輕媳婦知道我是業(yè)余民俗工作者,就說只看爺爺同意不同意。不久,老人洗了澡來了,年輕媳婦向他提出我的請求。老人凝神片刻,說:“好,給你們講講,也好,也應該!”
山村的夏夜是涼快的,只是電燈周圍飛舞著小蟲,當然,也有蚊子暗下毒手。年輕媳婦給我和老人各遞了一把扇子,各篩了一杯茶,他的丈夫又點了一盤蚊香。
于是,在微帶苦味的縷縷香味里,老人緩緩講起來。
還是從那年我舅舅來我家那天講起吧。
那天,我見舅舅來了,喊了聲舅舅,就出去了。我總覺得舅舅身上有股不可捉摸的怪味,臉上有股……有股懾人的鬼氣。
我徑直來到村后頭的田生大伯家里。在那樣的雪天里,田生大伯灶房的火塘里燒著栗柴谷殼火,一天到晚總有“冬閑”的人在聽田生大伯講無本白話。田生大伯見我來了,就問我:“今天又沒有事?”
我苦笑著說:“又沒有事。”
我們所說的“沒有事”,是我沒去給人打短工、做零工。田生大伯就笑著說:“你聽我講白話,是可以當飯吃的。”
我坐在火塘邊聽了一陣,田生大伯的外甥女彩霞做清了雜事,也坐下來聽,她坐在我的斜對面。不久,另幾個聽白話的人都回去了。田生大伯也說自己要去切煙絲,離開了?;鹛吝吘椭皇O挛液筒氏?。——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兩個人都沒說話,彩霞側(cè)著身子整理柴堂里的柴,我微微低著頭,眼簾卻朝上翻著,斜著眼睛看彩霞,看了腰身看臉龐。——嘿嘿,也不怕你們笑話,年輕時就是那樣。彩霞扭著的腰身真柔,彩霞的鵝蛋臉好紅潤……我是真希望田生大伯切煙絲切大半天。
可惜不久田大嬸就要彩霞去做什么了。我目送她進了一間臥房,才有點寡味地進了堂屋,——田生大伯在堂屋里切煙絲。我就幫田生大伯剝煙葉的粗梗子。田生大伯說:“還是要學一門手藝。”頓了頓,又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學錯行,一定要找一門又體面又賺錢的手藝來學。”
我說:“難找啊。”
田生大伯說:“難找,也是難找;我說呢,千難找萬難找,也不要去學你舅舅那行,我是怕你走投無路,去學你舅舅那行。”
“不去不去!”我搖著頭,“餓死也不去!”我真有田生大伯講的“餓死不食周食”的伯夷叔齊的決心。
正說著,我娘來了,要我回去。我說:“回去做什么?”
娘說:“回去和舅舅講白話么。”
我說:“我不去!”還有想說的話,只是不好意思出口。
娘就說:“有事要你去做呢!”
我只得嘟著嘴回去。
回到家里,見舅舅也坐在火塘邊,他那原本青黑的臉龐倒是被火光映出紅輝,只是他臉上天生有一種煞氣,這種煞氣是紅輝掩蓋不住的。舅舅見我站著,就臉上帶笑地說:“坐近來烤火吧。” 舅舅臉上難有笑容,就是笑,別人也不覺得他是和藹的。我說“不冷。”就把一條獨凳移到火塘的圍檻外,坐得離舅舅稍遠。
舅舅說:“你也十七八歲了,打短工做零工也不是路子!得學一門手藝!”舅舅說著,從柴堂里抽出一根短樹枝,一下一下,很有力地斜著劃,不,是敲,像是在敲打什么。 ——后來我才知道他為什么有那樣的動作。
不久我爹來了,在火塘邊坐下后就要我移近來一點,然后說:“你舅舅今天特意來,是關(guān)心你……”爹干咳一聲,繼續(xù)說,“他想要你跟他學徒弟。”
我立即覺得頭大起來,登時就站起,說:“我不去!”
爹青著臉說:“怎么不去?如今這世界,為了糊口,什么事做不得?”爹和舅舅不同,即使青著臉,別人也不覺得他臉上有什么煞氣。
我說:“不去!餓死也不去!”
舅舅咧著滿是胡髭的嘴笑著說:“俗話說,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嘛!我做的一行,不是偷,不是騙,不是討,不是搶,還是做善事,又能掙錢,怎么不能做?”又說他帶的第三個徒弟也出師了,這才來帶我。
我娘也進來了,紅著眼睛說:“伢子呀,跟舅舅去吧,也是沒辦法的事!……”
三個長輩七說八說。俗話說,柴不禁百斧,人不禁百言,我只好同意了。我下面還有五個弟妹,爹娘身體也不好,又有個比我現(xiàn)在還老的爺爺病在床上要吃藥。自己是長孫長子,不掙錢,道理講不過去啊。
舅舅又用那根樹枝“敲”著什么,只怕是收了新徒弟心情高興,他“敲”得更重一點了。我猜想那可能是舅舅的職業(yè)動作,像私塾里的教書先生揮動教鞭一樣。這樣一想,心里就發(fā)麻。
那是農(nóng)歷十月底,吃了晚飯,天就黑下來了,舅舅說還要回去。我的爹娘都說這個時候了,怎么還回去?舅舅說:“做我這一行手藝的,還有什么害怕的?什么鬼老子敢惹我?——只要打個杉木皮火把就可以了。”
爹就要我扎杉木皮火把。我把杉木皮火把扎好,點燃,要遞給舅舅。舅舅要我今晚就和他去,說明天就要去做事。又還說要趁這樣的夜晚教教我,——這樣的夜晚難得找。
我也沒辦法,只好跟著去。臨走時我對爹娘和弟妹們說:“你們只說我到外面學補鍋匠去了,別說跟舅舅去了。”
舅舅要我領(lǐng)頭走,他自己在后面。我把杉木皮火把一晃一晃的,晃得暗紅的光一閃一閃的,鋪著雪的路也就能辨認出來。我還聽說,鬼也好,豺狼虎豹也好,都是怕火的,因此火把給我壯了膽。出了村子不遠,將要爬一個叫餓鬼坳的山坳時,舅舅說把火把給他,我就給了他。他又說:“我們慢走一點,邊走我邊給你講白話,你不是喜歡聽白話么。”
我說:“不要講嚇人的。”
舅舅說:“做我們這種手藝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能怕!你聽我講啊——
“有一次,我和我?guī)煾?mdash;—也就是你師傅爺爺——要趕的是一個和別人決斗被砍死的活兒,那活兒生前就是個惡人。他肚子被砍了三個刀口,花腸子也流了出來的;眼睛倒是沒閉,鼓鼓地睜著;口腔也大張著,還伸出長長的舌頭……”
“舅舅,別說了!”我用手遮著眼睛,似乎那“活兒”就在身邊。
舅舅說:“那活兒死了也沒倒,還直挺挺地立著,——這種東西是最有煞氣的,也最不聽話。我?guī)煾?mdash;—也就是你師傅爺爺——讓我給它穿壽衣壽褲壽鞋,好犟的家伙,要它把手攏到衣袖里去,它硬是不伸手,我用鑼錘敲它一下,它喉嚨里好像還咕嚕著什么,那雙眼睛也睜得像油茶籽。后來我揚著鑼錘趕著它走,它老太爺一樣地踱八字步,我催它快一點,它還回過頭來瞪我……”
“舅舅,別說了!“我把耳朵捂住了。
舅舅說:“好,不說了不說了。——其實,怕什么呢?活人哪里怕死人呢?舅舅告訴你,只要你有膽子,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怕你!”走了幾步,我忽然覺得沒有火光了,人像掉進黑窟窿,整個天地一片黑暗,就回頭說:“火把怎么熄了?”
舅舅沒有回答我。我又喊一聲舅舅,也沒有回答。我馬上脊梁發(fā)麻了,覺得周圍都是鬼,——我在田生大伯的無本白話里聽說過,這餓鬼坳是個鬼窩窩!我稍稍適應了黑暗,山野積雪的反光讓我能稍稍看見近旁的事物了,卻還沒有看見舅舅。我就用很大的聲音喊:“舅舅!”只有山野的回聲,回聲也像鬼叫。我想,莫非舅舅摔到墈下去了?摔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就想倒轉(zhuǎn)去找。
突然,“啊——喝——喲——”一種沙啞的叫聲不知從哪里傳來,凄厲又帶著兇氣,我嚇得渾身打戰(zhàn),只好大聲喊舅舅
“沙——沙!”突然又有什么東西撒落在我身邊。我想這是田生大伯說的鬼撒沙子。沒有辦法,只好又大聲喊舅舅。
仍然沒有舅舅的回應,只有鬼叫一般的尖嘯,也許是從林子里傳來的。
“啊——喝——喲——”那種凄厲又帶著兇氣的聲音又傳來,只是傳來的方向改變了。接著又有也許是沙子也許是雪粒撒過來,方向也改變了。
“舅——舅!”我更大聲地喊,仍然沒有回應,只有像老人咳嗽的聲音從哪里傳來。它咳一聲我身子顫一下。
沒有辦法,我打算回村了。哆嗦著往回走了不遠,忽然后面?zhèn)鱽砭司私形业穆曇?。我站住了,說:“舅舅,你怎么了?”
舅舅說:“我摔到墈下去了,摔得氣都出不來,好不容易才爬上來,——杉木皮火把也丟了。”
我說:“那就回我們村吧。”
舅舅說:“怎么能打轉(zhuǎn)身?——做我們這種手藝的,有光的路要走得,沒光的路也要走得。舅舅四十多歲了,眼睛沒有你的好使了,舅舅可以走,你也可以走。”
只好嘟著嘴走。
好不容易走了二十多里山路,來到舅舅家里。舅舅說:“現(xiàn)在告訴你吧,在路上,我是故意嚇你的!那嚇人的白話不全是真的,有些是我編出來的,那怪叫和咳嗽聲是我發(fā)出來的,沙子也是我撒的。你還沒有嚇暈,還沒有嚇得趴下,說明你膽子還是大的,可以跟我學徒弟。幾年前有個伢子,年紀跟你差不多,說要跟我學徒弟,我?guī)丶遥诼飞衔乙矝]講嚇人的白話,只是把火熄了,學鬼叫叫了一聲,他就嚇暈了,我把他弄醒后,他死也不愿跟我去了,我也只好把他送回去了。”
我就有點后悔,那時要是嚇暈過去就好了。
舅舅就讓我行了拜師禮。又告訴我,明天要趕早動身去做事的。
我打個呵欠,說:“現(xiàn)在已是半夜過了,我得馬上睡覺。”
舅舅說:“你還不能睡覺,你認得字,要讀幾行《正氣歌》。——讀了《正氣歌》才有大陽氣,才能做事。”
我說明天讀吧,舅舅說:“你在路上受了驚嚇,陰氣重,要馬上讀,才能提陽氣,時間耽擱久了,陽氣就提不上。別只管想著睡覺,今晚要熟讀幾句,明天早晨背給我聽!——做這一行的,要學會熬夜。”
舅舅就給我拿出一本黃表紙印的、磨毛了邊的小冊子。我是讀過兩年私塾的,就讀:“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也稍稍懂得一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