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源頭山舞龍之后,一心作田、做工、整天無憂無慮、樂樂呵呵的龔眾,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變得心灰意懶、神不守舍了。做事總是丟三拉四,一會熱,一會冷,發(fā)起狠來,蠻牛似的,拖起犁飛跑。勁頭一過,又像泄了氣的皮球,任怎么踢也不滾動。不管坐在什么地方,他總是癡呆呆地瞪著遠(yuǎn)方出神,一坐就是三兩個鐘頭。他有了一種怪癖:喜愛藍(lán)花邊碗。他房里桌子上、床邊上擺了這種碗還不算,平時見誰端了這種碗就要搶過來撫玩、細(xì)看。勞累一天之后,他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倒在床上便呼呼入睡,死人一般,五雷齊鳴也轟不醒。如今躺在床上老是翻燒餅,深更半夜還睡不著。睡在隔壁的干爹老支書,年過花甲,人老瞌睡少,也是個睡不著的。他聽到隔壁通夜翻身壓得木板嘎吱嘎吱響,不放心了,忍不住問道:
“眾伢子,何事還沒睡?”
他像做錯什么事不敢叫人發(fā)現(xiàn)似的,假裝打鼾不應(yīng)聲。但裝假難得持久,沒過多久他又忍不住地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嘎吱的床響又驚動了干爹。在一連串的咳嗽,和沉重的嘆息之后,干爹感嘆道:
“唉,這伢子,有蠻重的心事呀!”
臘妹也看出他有心事。小小年紀(jì),倒懂得關(guān)心自己的眾哥哥了。她見眾哥哥吃得少了,做工沒精神了,眼圈上有著烏青烏青的陰影了。這叫她心痛,恨不得自己能給他當(dāng)替身,替他分憂解悶。
這天傍晚,她提著豬潲去喂豬,見眾哥哥悶坐在階檐下,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她想跟他搭幾句話,便裝作累得不行,求援地喊道:“哎呀,眾哥哥,你出只手,幫我送到豬欄邊,好不好呀!”他白了她一眼,沒有吱聲,默默站起來,生氣似的,提了潲桶就走。臘妹緊跟在后,一道來到豬欄邊。待龔眾放下潲桶,她和他對面站著的時候,臘妹覺得有說話的機會了,便微微笑道:“眾哥哥,你像有什么心事,告訴妹妹好嗎,說不定能給你出主意。千萬莫悶在心里,那樣會悶出病來的。”苦悶的龔眾,沒想到自己眼角下的一個黃毛丫頭會說出這等體己話來,感動地看著她,想說幾句親切的話。他的眼光觸到了她紅樸樸的臉,烏亮烏亮的眼。他的心悸動了,眼前驀地幻化出一雙明亮得能汪出水來的眼睛,和兩個迷人的笑渦。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心情如同突變的天氣,驟然變得十分煩躁。他要說的感謝話跑得無影無蹤了,說出來的竟是一句極不客氣的話:“你一個妹崽子,曉得什么!”說完,撥開臘妹登登地走了。凄然惶然的臘妹,鼻子一酸,委屈的淚珠樸簌簌從眼里滾出來了。
只有龔眾的伙伴們才真正把他的心思看透了,一齊逗趣道:“眾伢子‘叫春’啦,是想老婆羅?!?/p>
“想老婆了”的文雅說法就是戀愛。龔眾在戀愛了,深情地戀著源頭山那個給他端過紅糖米酒的漂亮妹子了。
難耐難熬的思戀?。≌肽?,龔眾被這揪心的思戀苦惱著。那雙明亮得能汪出水來的眼睛,那碗香甜得醉人的糖米酒,把他害得好苦喲。害得他飲不香,食無味;害得他手巴子瘦了一圈肉。他愛源頭山那個漂亮妹子,也堅信那漂亮妹子在愛著他。叫他肝腸寸斷的是:那閃電般一觸而起的感情,無法再作進一步的交流,無法盡情地朝縱深發(fā)展。六十年代初期的中國農(nóng)村,愛情仍然是十分敏感的禁區(qū)。特別是偏遠(yuǎn)的山區(qū),戀愛甚至是偷情、傷風(fēng)敗俗的代名詞。凡敢于放縱感情,勇敢地自由戀愛的人,都會被斥之為“偷雞摸狗”。這里確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這里沒有真正實質(zhì)性的戀愛。平時,知書識字的年輕人口頭上的所謂“戀愛”,只不過是通常的對對象。經(jīng)介紹人,也就是媒人拉線,甲找了乙,或乙找了丙,一男一女,一公一婆,由第三者撮合湊在一塊,謂之“對象”。對上象了,也就是有了固定戀愛目標(biāo)了。然而這只是意念上的肯定,決不是如城市少男少女那樣,可以親親熱熱壓馬路、逛公園、看電影,那種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對偏遠(yuǎn)山區(qū)的年輕人來說,永遠(yuǎn)只是憧憬中的美好的夢。這種對對象,充其量只能算對舊社會說媒的一種改良,一種極其有限的改良。其方式也簡單極了,經(jīng)媒人式的介紹人從中拉線,讓兩人在導(dǎo)演的場景下見一次面,叫做“相親”。通常是男相女,也有男女互相的,能做到這一點,就算是女權(quán)的解放了。相親也有了模式:靦腆的女方,一定要為男方端茶。這是一種新興的不成文的見面儀式。男方一當(dāng)接下茶,就得掏出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紅包,那是極其慷慨而大方的,其數(shù)目之大也很驚人,少則四、五十,多則七、八百,叫做“篩茶錢”。篩茶之后,如雙方滿意,便約定時日上集鎮(zhèn)照相。也有性急難耐,采取閃電行動,篩完茶便上集鎮(zhèn)照相。照相之后,男女影子合于一起,就是公認(rèn)的“訂婚”了。下一步便是擇定吉日良辰完婚。這就是偏遠(yuǎn)山鄉(xiāng)“戀愛”的全過程,也是山鄉(xiāng)最新式的婚姻。
龔眾對竹花一見鐘情,卻無法傾訴衷情,滿腔情愫,郁結(jié)于心,憋得他火燒火燎。他變得小心而多疑了。他擔(dān)心突然從哪個角落里拱出個英俊、機靈、冒失后生來,捷足先登,奪走他的愛。他很焦急,卻又無計可施。水頭溪、源頭山雖是近鄰,卻不是一個大隊,勞動不在一塊,開會不在一起,隔隊如隔海,連個接觸的機會都沒有。初中文化給了他書寫情書的幸運。他曾嘗試過,一個人悄悄躲在屋背后松樹林里,就著膝蓋,把膝頭揉麻了,撕碎了半本練習(xí)簿,好不容易寫滿了兩大頁,焦急地盼了兩天,才得了個機會跑到十五里外的公社郵政所,花了八分錢,將一顆虔誠的心投進了那小小的綠色郵箱。從那一刻起,他就對“綠色的使者”抱著濃厚的感情。然而,白白翹盼了半個多月,“綠色使者”沒有帶給他半個字的福音。他等不及,按捺不住,便鼓足勇氣跑到源頭山去,守在竹花屋門前的柏樹下,以趕山守兔的耐心,足足等了大半天,卻不曾見到竹花的影兒。他灰心極了,心里惶惑得很,弄不清是竹花不在家,還是她故意躲著不見他。那些光著屁股跟他一塊滾大的老庚們,一邊豆弄他,一邊誠心誠意為他出主意,勸他按照時下農(nóng)村習(xí)俗,托個“介紹人”去說合說合。這在龔眾來說也是件難事。他自小失去父母,無親無戚,唯一可信賴的就是老支書——他的干爹。他是他的再生父母,他對他可是無話不說,不過,像這類個人婚姻大事,就不好啟齒了!
在下過多少次決心之后,有一天吃罷晚飯,飯桌邊只剩他和干爹兩個人,這正是開口的好機會。誰知沒等他開口,老人家倒先開口了:
“眾眾,你來一下,到瓜棚底下,我有話跟你說?!?/p>
龔眾感到高興,說話的機會終于來到了。但心里又有點不安,弄不清老人家究竟要跟他說些什么。
他們來到?jīng)鲲L(fēng)習(xí)習(xí)、綠葉鋪蓋的瓜架下,各拖了把楠竹椅子坐定。老人家悶悶吸了幾口旱煙,吐出煙霧,然后緩慢地說:
“眾眾,有什么心事,瞞別個可以,莫瞞大伯?,F(xiàn)在當(dāng)著大伯的面,你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說個清楚明白吧!”
龔眾有點緊張。大伯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爹在才分到的地主大院挺直了雙腳時,他的小鳥鳥還在地上沾灰,沒有大伯,十個龔眾也在山坳喂野狼了,哪能長成武高武大的漢子?在他心目中,大伯就是嫡親嫡親的爹爹,任什么事,也不該瞞著大伯呀??烧嬉研目怖锏脑捥统鰜?,他又覺得耳熱心跳,怎么也說不出口。他遲疑著,囁嚅著,話兒在喉嚨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到底沒好意思說出來。
大伯催問道:“有什么心事,說給大伯聽呀!”
“我,我……”龔眾吞吞吐吐說不出口。
“說呀,說出來興許大伯可以幫你拿主意?!蓖高^灰色煙霧,大伯用期待的眼光緊緊盯著他。
龔眾得了鼓舞,臉憋得通紅,擠出一句話來:
“我想成家?!?/p>
“成家?”大伯驚訝地將嘴移開了黃銅旱煙袋。
“嗯?!饼彵姷吐裰X袋,堅決地回答。
這番對話特別引起兩個局外人的注意。一個是正在欄邊喂豬的臘妹;一個是老書記的獨生子、正蹲在堂屋門口吞云吐霧品煙味的春寶。龔眾要成家的話,揪痛了他倆的心。他倆都豎起耳朵,靜等大伯的回話。
大伯沉吟片刻,敲了好一陣旱煙腦殼,才說:“是呀是呀,男大當(dāng)婚嘛,你也是二十歲的男子漢了,是到想這個事的年紀(jì)了。不過終身大事,非同兒戲,不能太急。其實,這事我早就在為你安排了?!?/p>
臘妹聽了又驚又喜,她不清楚干爹給眾哥哥作怎樣的安排。她真希望干爹想到自己,又怕干爹沒把自己放在心上。一種若得若失的感覺,使她心里十分不安。
龔眾更是大為吃驚,連忙緊張地問:“給我作安排?”
“是呀。你還年輕,先不用急,安心等過三幾年,”大伯說到這里,悄悄向四面看了看,放低聲音說:“等她長大了,我領(lǐng)你們?nèi)ス绨呀Y(jié)婚證一扯,給你們圓了房就是。”他指的那個“她”,龔眾是聽得明白的。老支書早就思謀好了,把臘妹許給龔眾,干哥干妹,正好相配,再適合也沒有了。
臘妹聽了這話,又是激動又高興。女性的敏感,使她十分自信地相信大伯說的正是自己。
龔眾卻嚇了一跳。他并沒細(xì)想干爹指的究竟是誰。他只想到自己已有心上人了,不能再有別的選擇了。急忙說道:“我,我有,有相好的了?!?/p>
頓時,臘妹象是掉進了冰窖里,才得到的喜悅一下子又凍得冰涼。她忍不住眼淚雙流。
大伯不敢相信龔眾的話,忙問:“真的?她在哪里?”
龔眾應(yīng)道:“在我心里。”
大伯聽了又放心了,他想,那還是沒影子的事哩,便說:“你想的是哪家的姑娘?”
龔眾尋不到退路了,只得硬著頭皮說:“源頭山謝家的,謝竹花?!闭f完,他既感到驕傲,又覺得心虛。話是這么冒冒失失說出去了,可她是不是愛他,他并沒有切實的把握。
萬沒料到龔眾這話,竟把蹲在一旁的春寶氣得彈簧似的蹦跳起來,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兇狠狠地嚷道:“你發(fā)瘋啦,怎么娶這樣的妹子做老婆?”
此刻的春寶,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損害。龔眾要娶的妹子,正是他渴望已久卻求而未得的竹花。那樣一位如花似玉的漂亮妹子,竟如此輕巧地叫龔眾娶走,他在感情上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龔眾算什么呀,難道自己連他也不如?那無法抑制的勃然妒意,使他憤怒得象一頭發(fā)狂的獅子。
龔眾哪里知道春寶如此復(fù)雜的內(nèi)衷。他對春寶粗暴的態(tài)度反感極了。他想,我討老婆管你什么事,要你來大喊大叫干什么?便生氣地反問道:“這妹子怎么了?她哪點不好?”
春寶嚷道:“好懶,不肯出集體工,怕曬日頭?!?/p>
龔眾聽了,如同自己受了侮辱一般,氣憤極了,吼道:“我不怕她懶,我也不要她出集體工。我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有的是力氣,靠力氣養(yǎng)活她。”
春寶無話可回了,氣得喘不勻氣,點著龔眾的鼻子說:“我算看穿你了,一腦殼的壞思想。你心窩里的臟思想不敢說,我來給你說了吧,你為什么要看上她?還不是看她漂亮!”
龔眾冷笑一聲,擂著胸脯說:“你算說對了,我就是喜歡她漂亮。要我上城里大街上喊我也敢,我就是喜歡她漂亮。世界上只有哈寶崽才不曉得愛漂亮!”
春寶氣得不行,又要大嚷,被大伯喝住了:“你喊什么?叫什么?還不進屋里挺尸去!”待春寶氣哼哼走后他又輕輕規(guī)勸龔眾道:“眾伢子,你也不要起高腔,聽大伯開導(dǎo)幾句。人生在世,拜堂成親為的是過日子。找老婆要找實在的,勤快的,和善的,靠得住的。不能光看臉模子漂不漂亮。漂亮當(dāng)不得飯?!?/p>
大伯這番貼心話,并沒有打動那被能汪出水來的明亮眼睛攪昏迷了的龔眾。他固執(zhí)地說:“我只喜歡她?!?/p>
這話深深刺痛臘妹的心。淚人兒似的她,伏在豬欄柱子上,痛快地哽咽著。
正在這時,春寶又從屋里跳出來,說;“她爹也不好,在大隊管代銷店,這次清出有貪污?!?/p>
龔眾毫不遲緩地反駁道:“我娶的是竹花,不是娶她爹。竹花沒得貪污?!?/p>
春寶更是火上加油:“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家庭,她是什么家庭?我們家是真正的三部分人。你要娶她,就是忘本,就莫在我們屋里,就給我滾蛋!”
龔眾獅子般地咆哮起來了:“好,我滾,我就滾!”說完,跳將起來,氣沖沖走了。
淚眼汪汪的臘妹,沒顧上揩干眼邊的淚水,撲將出來,緊追了去,嘶喊著:“眾哥哥,你不能走!眾哥哥,你不能走!——”
大柏氣極了,將火氣全部傾瀉在自己兒子的頭上:“春寶, 鬼崽子,你嘴巴爛啦,你發(fā)昏了!你不給我把眾眾找回來,我要打斷你的腿桿子?!绷R完又慌忙追出門來,高聲喊道:“眾伢子,你轉(zhuǎn)來,你給我轉(zhuǎn)來!”
這喊罵之聲,破壞了極其寧靜、美好的山村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