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羊

過年想殺頭羊吃的話題，是我在去年快過年時最先提起來的。

天冷，下雪，貓冬，躲屋里，看電視，劇里的土匪正在天寒地凍的冬天里殺羊，吃羊：山寨里，明旺旺的碳火上面架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八仙桌上堆著大盤大盤的羊骨羊排羊筋羊肉羊雜碎；土匪們，大碗大碗地喝酒，大勺大勺地舀湯，大口大口地嚼肉。

天生就是個“吃貨”的我，頓時就坐不住了。掏出身上的錢夾子，數(shù)出一疊鈔票遞給同我一起看電視的父親，拉著他手求他，好老爸，最好的老爸，您幫我個忙，看村里或鄰村哪個家里有養(yǎng)羊的，您給我去買一只，我想像電視里的土匪一樣，也弄個全羊宴。您去買過來，我親自殺，親自弄，親自做好送肚腸里去。

父親接了錢，卻擺手不干了，說你有神經(jīng)病，這時節(jié)去買羊，價錢老貴了。你吃得下肚，我還買不下手咧。不如這樣，等開年我去買只羊崽崽，自己喂大明年過年殺給你吃。

父親既然這么說，我也就只有點頭稱是的份了。本來吃羊也只是突然冒出的一個興頭，等劇里的土匪吃飽喝足拿起槍炮跟鬼子血拼的時候，我想吃羊肉的心早就沒放在羊身上了。過年，家里有的是吃喝，坑不著我的肚腸。

但父親卻一直記得，臨到我過完年假回東莞上車的剎那，父親抱了我一把，承諾擲地有聲，我的兒，你放心，開年后我就去相只羊崽崽，保證你明年回來過年有羊肉吃！我大笑，抱緊了父親。

端午節(jié)前夕，接到父親的電話，報喜似地告訴我，我的兒，羊買好了，買好了，我花了680元買了只羊婆，肚子里面懷著只羊崽，快要下了的，等今年過年，吃羊婆留羊崽，明年還可有一只羊吃。

父親，我的好老爸，最好的老爸，您如意算盤打得不錯??！一想到年年有羊吃，我聽了就喜滋滋的，口水涏了三尺長咧！

過了兩個月，父親又打來電話報喜，我的兒，羊婆子下崽了，下了個婆崽，這下好了，今年吃了老羊婆，留著小羊婆做種，開枝散葉發(fā)開后，以后年年有羊吃。

父親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因事忙著，很不耐煩地聽完了電話。后來坐下來，卻總覺得不對勁，心里也沒有以往的喜滋滋，似乎總感覺父親打的算盤太如意了，總有一種不好的預兆似的。

這不，預感很快就靈驗了。一天上午，我正坐在辦公室發(fā)呆，突然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我的兒，羊婆子沒了，今天放羊上山時，不知從哪里蹦出一只大白狗，狼一樣撲向我家的羊，一口就咬死了它。我一路追了半座山，最后才在山溝里撿到狗吃剩下的半只。

父親說得很急，我聽得有點迷糊，連忙小心地問他，你說的羊婆，是老羊婆，還是小羊婆。父親說，當然是小羊婆。我一聽，放心了，您老傷什么心，不就是一只剛出生沒多久的小羊羔嗎？您只要保證我過年有只大肥羊吃就行了。

父親還是很惋惜，我的兒，你是不知道啊，為了讓這兩只羊吃好喝好，我可是沒少費心啊，天天把她們往水草豐盛的地方引。那小羊羔婆子，像姑娘十八變，一天一個樣，一天幾兩肉地在長，要是沒被咬死，是最好做種的羊婆子?。?/p>

我還是忙，只得胡亂安慰了父親幾句。后面幾次通電話，父親還會不由自主就會提起這令他傷心的小羊羔，小羊婆子好長啊，要是沒死，這陣子只怕已長到二三十斤了。

今年國慶長假，我是在家鄉(xiāng)過的。在鄉(xiāng)下呆了好幾天，天天放牛放羊。老羊婆子披著一身黑棕相間、油光水亮的毛皮，身材壯碩，肚大肉肥，能吃能睡，滿山飛跑，看來是早就忘了喪羔之痛。有天我在山上，抓著羊頭，化掌為刀，對著羊脖子，做著屠宰的架式，沒想到老羊婆一頭就沖我頂過來，然后撒蹄就跑。看著她害怕的樣子，我立在山頭，獰猙著臉，沖著她飛跑的背影，發(fā)出一串串陰森森的冷笑。

2012年12月31日上午十點多鐘，我卻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母親說，我的兒，家里的羊和雞昨晚全部丟了。你爸怕你不高興，不讓我跟你說，但我想，最好還是告訴你一聲為好。緊接著，我就聽到了父親的聲音。在父親不太情愿的敘述中，我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真相。

當天凌晨三點左右，父親夜里起來解手，突然一抬頭發(fā)現(xiàn)，后院的門是洞開的，牛欄的門也是洞開的，后院的圍墻外，露出一個高高的梯子頭。父親當時腦子里就“嗡”的一聲響，不得了，只怕牛被人牽走了。馬上跑去牛欄一看，還好，牛還在，豬還在，就是羊不見了，還有一只帶雞崽崽的雞婆娘也不見了。父親披上衣服，打著手電，一路追了出去，但追出老遠，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蹤跡。估計盜賊早在他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已經(jīng)在圍墻上架上梯子跳進后院，輕手輕腳開了門，躡手躡腳牽了羊捉了雞離開了。

父親傷心得不得了，也氣憤得不得了，左思右想之下，就打了公安局的110，是個女警察接的電話，記下了父親所說的情況。半個小時后，鄉(xiāng)派出所的所長就給父親打來了電話，說老人家，對不起啊，今晚就我一個人值班，晚上來不成咧，明天一早，我們就出警！

父親說到這里的時候，心里一直很納悶。他說，我的兒，警察怎么能這樣呢？電影電視里不是一有人報警，警車就一路呼呼叫著，紅燈亮著，辦案人員就神兵天降，犯罪分子就手到擒拿的嗎？所長說明天一早來，可現(xiàn)在十點多了，我還沒看到辦案警察的影子咧！

我苦笑，剛想安慰他幾句，這時就聽到電話那頭母親在驚喜地說，村口好像來了輛車子，下來幾個人，我們過去，看是不是警察。然后，父親就掛了我的電話。

過了半個鐘，我再打電話過去，父親接的電話。我問警察真來了么？父親說，真來了。我問，警察怎么說？父親說，警察沒說什么，就問了我們幾句，拍了幾下照，然后就走了。走的時候，警察說，要是羊找到了，會和我們聯(lián)系的。

父親說著說著，突然就碎了一口，這個時候才出來幫我找羊，別說羊糞，我看是連羊毛都休想找到一根。對于父親這個觀點，我在電話里深表認同。父親又開始自責，說我怎么就睡得這么死咧，人家偷我羊我都不知道咧？我連忙安慰他，不就是吃不成一只羊嗎？我要想吃，回來直接再買一頭殺了吃！

說是這么說，不過我心里也挺惋惜的。這種惋惜的情緒，竟直接導致了我的心理發(fā)了奇特的變化。中午在床上休息的時候，看到電視里正在播動畫片喜羊羊，我竟像個小孩一樣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后來就聽到家里的門被什么東西抓得吱吱響，打開門一看，我家的老羊婆竟神奇地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的毛皮油光水亮，她的身材壯碩肥厚，她四蹄輕飄，回頭看了我一眼后，就轉身踩著云朵而去。我也踏云去追，卻怎么追也追不上，忽然，羊婆子竟從白云之顛掉了下去，然后我就看到：明旺旺的碳火上面架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八仙桌上堆著大盤大盤的羊骨羊排羊筋羊肉羊雜碎；一群山寨里的土匪，正大碗大碗地喝酒，大勺大勺地舀湯，大口大口地嚼肉；一個血淋淋的羊頭，就掛在八仙桌旁邊的木柱子上；一個警察模樣拿著長槍的人，正端著槍對著他們，但我就是沒有聽到槍聲；我急了，大喝一聲，也從白云之巔跳了下去，一把奪過那人的長槍，噼哩啪啦，對著土匪就是一通狂掃……

然后，我就醒了，原來我不知什么時候早睡著了，電視里的喜羊羊動畫片已播完了，正放著廣告。而我嘴里，卻還在嚼著我昨晚換下來現(xiàn)在正蓋在身上一件厚羊毛衫，滿口的羊膻味，讓我頓時唾棄不已。







2013年1月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