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夕陽映紅了大山之時,楓木嶺上干活的人們便稀稀落落的往村里走來,如倦鳥歸巢般,疲憊不堪,但每人手里肩上并不空閑著,得順帶捎回一擔柴火、一背簍豬草,或晚餐的蔬菜。少頃,村子里炊煙裊繞,飯菜飄香。靈性的蘆花大母雞撒著翅膀,身后跟著一群毛茸茸的小雞崽,聽到鍋碗瓢盆的交響曲,知道主人回家,開飯的時間快到了,它“咯咯”叫喚著,領著兒女往家趕。
從地里回來,已做好簡單飯菜的張奶奶見到自家的雞回來了,像看見歸來的兒女般疼愛著:“不急,不急!馬上給你們開飯啦!”說完,張奶奶端著一盆和好的糠飯來到屋前的禾堂里,剛放下食盆,餓極了的小雞便爭先恐后的啄食著,只有蘆花大母雞并不餓似的,把啄到嘴里的大米飯又吐出來,“咯咯….”的訓練小雞吃食。此刻,張奶奶站在屋前邊的古楓樹下,伸展著密密麻麻,如這古楓樹般滿是皺紋的瘦臉,混濁無神的眼光望向通往村口的彎曲小路。鄰居王大爺看到了,笑道:“他嬸娘,又在盼兒子回來了吧!兒女大了自有他們的事,哪能天天回來守著我們這些老人家呢?您家兒媳不是接你進城享福了么?又回來干嘛呢?年紀一大把的,還非吵著回鄉(xiāng)下來種地,養(yǎng)豬養(yǎng)雞,過辛苦日子,兒女給你的錢一點也舍不得花,養(yǎng)兒不就為了防個老么?難道您真以為自己能活一百歲?”
張奶奶聽了無奈笑笑,并不辯解什么。趕著她的老母雞進屋后的雞窩去,一群嘰嘰喳喳的的小雞尾隨著雞媽媽,歡快地撲騰著翅膀,兩只小腳丫來回彈撥著,一路小跑,緊追在雞媽媽身后邊??粗u雞們親密跳躍的表情,張奶奶開心笑了。只有在自己家,才是過日子,才能找到自身的價值所在呀!在兒子家,就如同蹲監(jiān)獄般,這也不許動,那也摸不會,自己不是傻子,也會變成呆子的。沒人陪同,不敢出門兒,那錯縱復雜的街道,看哪都是一個樣兒,容易迷路。兒媳上班,孫子也讀書去了,鄰居家都是大門緊閉的,想找個說話的對象都難。想給兒媳婦做個飯菜,那煤氣灶火力太急,心慌手亂的,不是菜沒煮熟,就是飯燒糊了,好在媳婦并不責怪什么,只是說以后不用操心做飯,盡管玩就是了。好不容易等到孫子放學回家,大堆的作業(yè)忙著,也不好打擾,更不得大聲說話,媳婦說得給小孩制造安靜的學習環(huán)境。老天,那度日如年的日子過一天都難呀!哪像在自己家,可隨自己心意,想走就走,想躺就躺,高興了大聲唱個歌兒,煩惱了拿那個笨豬敲敲解氣,日子過得愜意而又快樂。天亮起床,去地里種種玉米花生,午后回家養(yǎng)養(yǎng)雞鴨豬貓啥的。最高興的是偶爾兒子一家會回來看望自己,吃自己養(yǎng)的土雞鴨,臨走時還帶些她親手種植的,城里難買的綠色蔬菜,媳婦會甜甜地叫媽媽再見。張奶奶覺得自己身體硬朗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春末夏初的日子里,太陽跟雨兒如情人般,纏纏綿綿,難分難舍的。張奶奶聽說,那地溝油商場里也在偷偷賣,擔心城里的兒子買不到好菜油,特意種了一大片油菜,收割后,兒子一家有放心的香油可吃了。
突然,天色暗了下來,烏云滾滾,電閃雷鳴。這破天,又要下雨了!張奶奶自個嘮叨著,急匆匆地往地里跑,得趕在下雨前,把已曬干了地油菜稈堆一起,免得淋濕了發(fā)芽。路滑心急之下,張奶奶腳下一滑,倒地滾下山溝,摔斷了一條腿。好在好心的村里人看到,把張奶奶抬回家,又給她兒子掛了個電話。
兒子一家連夜趕回來了,張奶奶又被接回城里住了半來年,這半年可累壞了兒媳婦,一邊上班,一邊得服侍張奶奶吃飯穿衣的,張奶奶看著忙碌不停的兒媳,心里愧疚極了。腿好后的張奶奶又開始叨念著要回老家去。兒子媳婦都不同意,說是再有個好歹,怕村里人說自己不孝順的。可張奶奶回家的意愿越來越強烈,竟然賭氣不吃飯。最后兒子扭不過張奶奶,只得打發(fā)她回鄉(xiāng)下去。走時兒子給足了張奶奶一年的生活費用,一再叮囑,回家后不得種地養(yǎng)豬,也約定一個月會回家看她一次。
回家后的張奶奶看到鄰居養(yǎng)的雞鴨又肥又可愛,種的花生一大堆的,羨慕之余,又偷偷種了一地花生。被回家探親的兒子知道,他背著張奶奶把家里所有的土地都承包給了別人,條件是他家得免費提供張奶奶所吃的蔬菜。就連家里的雞窩,也被兒子給端了,說是要斷了張奶奶養(yǎng)雞的念頭。
兒子走后,無事可做的張奶奶一點也不開心了,臉上布滿愁云。鄰居王大嫂安慰她,你有這么能干孝順的兒子還愁啥?不愁吃不愁穿的,人老了不就圖個老年安逸么?見張奶奶不說話,只是嘆氣。鄰家李嫂子又說開了,你呀!真是不會享福,年紀大了,兒子不要你做事,就聽話休息得了,想吃啥買啥,想穿啥買啥,你還愁什么呢?
楓木村里年壯的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就是老人兒童跟在家?guī)薜膵D女。村里好多老人家悄悄議論著,都羨慕張奶奶有個能干出息的兒子,不用操心帶孫子,不像自己兒子出去打工,很少寄錢回家,只有靠自己臉朝黃土背朝天,早出晚歸的干活來養(yǎng)活爺孫一大家子的。
張大媽沒了土地,也沒了雞鴨的陪伴,整天鞋腳褲襪的,與忙碌的村人也顯得格格不入了。兒子自那次回家后,電話里抱歉說工作忙著,過年前沒時間回家了.她冷火冷煙的坐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豎耳傾聽著,床前的電話響了沒有,兒子的電話可不能錯過的。偶爾,她抬起混濁的雙眼,望著窗外那被兒子拆除了的雞窩里,一只送不了人家的老花貓萎靡不振地卷縮著,就如同死去了一般,也許很快要去另一個世界了。兒子走時的話語在耳邊響起,再養(yǎng)雞鴨,再種地的話,死了也不會來看她的。
有一天,迷糊中的張奶奶看到了逝去多年的老伴,她滿眼凄涼地拉著老伴的手,求他帶自己一起走,老伴勸慰說:“兒子、媳婦對你好,你得好好活著,人要知足呀!”張奶奶眼淚婆娑著:兒子嫌她老了是個廢人,把家里豬圈雞窩拆了,地也租了。以前自己有事做,身體硬朗,現(xiàn)在,啥也不讓做,連村里人也瞧不上她。覺得自己像無用等死的人似的,就想快點下去跟老伴團聚。老伴打散她的手,生氣說:“你還不到八十,不許來找我!“說完轉身消失了,張奶奶哭喊著醒來,屋里空蕩蕩的,哪兒也找不到老伴的身影,只有那只老花貓叫個不停,似乎在嘲笑著她的無理哭鬧。
金秋十月,大地滿山一片金黃,張奶奶看到鄰家大嬸屋前曬著的花生,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fā)亮,果樹上掛著的桔子,也一個比一個大的,她那深深下陷的眼窩里,一雙無神的眼眸,似乎閃過一抹光亮,很快,又消失不見了。
以前,張奶奶總會在收工回家的路上,笑著跟村民打招呼,跟她飼養(yǎng)的雞鴨嘀咕玩笑。眼睛里還閃著光亮。現(xiàn)在,張奶奶成天呆在家里,哪兒也不去,村里人基本都忘記了她的存在。
張奶奶的身體也越來越虛弱,昏睡了半天,也沒等到兒子的電話,心想著,也許兒子此時正在趕往回家的路上呢?想到這些,張奶奶立馬翻身下床,找出她最喜歡的白花襯衫,梳了梳那稀疏干枯的白發(fā),搬一把椅子,坐在門口的楓樹下,望著村口兒子歸來的方向。
天邊飄過幾朵白云,遠遠望去,就像一只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奔跑著,張奶奶靜靜地,以一種張望的姿態(tài)坐在楓樹下,從晌午坐到了傍晚,陪伴她的只有那只耷拉著腦袋,老得幾乎不能動彈的老花貓,一聲不吭地匍匐在她腳邊。落日的余輝透過楓葉,照射在張奶奶身旁的地面上,如同她雞窩里才下的雞蛋般,斑斑點點,曾經灼熱無比的太陽,此刻以無力挽留的悲涼勢頭,落沒在山頭,眼看著最后一道霞光也消失不見了,張奶奶的眼神也隨之暗淡,突然,村口出現(xiàn)幾道身影,該是兒子一家回來了吧!隱約間,張奶奶聽到兒子大聲叫喊著,媽!我回來了!她的眼光頓時亮了起來,她笑著,輕身如燕,飛向兒子他們…..
村口歸來的人走近,看到張奶奶坐在那兒,面朝村口方向,安詳?shù)男χ兴?,不見回應,一摸,已沒了氣息,她腳下的老花貓,也隨她而去。
張奶奶走了,這天正好是她七十五歲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