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5年（清咸豐五年）的一個夏日，“湘中五才子”之一的鄧繹偕三五好友，來到才建好二十多年的凌云塔下悠游避暑。但見澄澈資水湯湯西來，在塔畔的石磯下撞起雪白浪花。江上帆船順流而下或溯流而上，船夫號子沉著厚重；又有漁夫駕小舟撒網(wǎng)，時有白亮長條魚被送入掛于舟畔的竹簍。塔的另一側，則綠樹陰陰，芳草萋萋，蘿緣危石，蟬鳴林梢；又見林間或現(xiàn)寺院白墻或露廟宇黑檐，且有隱隱的誦經(jīng)聲、木魚聲不絕如縷。于是登塔遠眺，長嘯抒懷。下得塔來，即列筵圍坐，于酒興淋漓之后，或揮毫作詩，或引吭高歌，而盡濠上之樂。

1939年，詩人艾青隨原為衡山鄉(xiāng)村師范、后更名省立六師的學校來到武岡。學校建于凌云塔畔，艾青常在塔下流連，看資水北上洞庭，觀凌云直聳天穹，對國難的憂思，對親友的憶念，讓一顆詩人的心不能平靜；有時，他緩步登上塔頂，與塔窗外的流云對話，傾吐熾烈的心聲。自然有詩蔥蘢于心頭了，他把吟成的詩篇記在本本上以后，還特意注明“寫于武岡東塔下”。

2008年的一個夏日，我突發(fā)思古之幽情，踽踽沿迎春路至前身為“省立六師”的武岡師范校門前，然后沿圍欄右側堆積著建筑廢土的小路，艱難地來到凌云塔下。

我肅立于凌云塔前，眼光從塔的底座一寸一寸往上移，移至塔尖最頂端那個葫蘆，凝視良久，再緩緩下移。屹立于我面前的凌云塔，挺拔，雄俊，莊嚴，肅穆，令我高山仰止。

我自然想象起前賢們登塔以及他們在塔下活動的情景。自然也回憶起上世紀60年代自己和學友們屢登塔頂?shù)那樾?。那時候，在縣一中求學的我，于晚餐之后，約上幾個同學，沿江邊小路迤邐來到塔下，仰視一番，就進塔門，沿磴道魚貫而上。到了第七層，就俯身西側或東側的窗前，看遠近的風景。塔高也只是十二丈多一點，但在塔頂看風景的感受，硬是與在別處看——哪怕比塔高得多的地方——不一樣。那時我還沒有讀過詠凌云塔的詩，只讀過唐代岑參《登慈恩寺浮屠》，因為塔“孤高聳天宮”，以為自己也孤高了；因為塔“登臨出世界”，以為自己也“出世界”了：有了這樣的情感和認識作基礎，在塔上俯瞰到的景物還能與“平視”的或在別的地方俯瞰的一樣么。但見塔東側的資江變小了，卻又流得遠了，它的扭出的弧也看得更明顯了，而近處的岸柳，看到的則是她們梳理得很精致的頭頂。塔西側呢，近處那些在平地上看不到的屋脊，和屋脊兩端的在平地上看上去不可一世的翹角，都匍匐在眼底；那些把正面的墻壁砌得高高遮著屋瓦冒充平頂?shù)姆孔樱铂F(xiàn)了人字形屋瓦的原形。而稍遠處大米廠那趾高氣揚的煙囪，也變得氣焰低落了幾分，覺得自己可以與他試比高了。

登塔，我們一般是沿明道，因為明道光明；也有心血來潮的時候，就沿暗道上，自然有比我膽子大的領頭。那樣，就嘗了冒險的滋味?！叭松y得幾回冒”啊。

但現(xiàn)在我不能登了，因為進塔的門已被封死。一個離地最低的窗子下面的塔墻上也有被人鑿出的坎，估計有些人爬墻越窗而入。我可不愿做那種茍且之事。早在八十年代初，我就知道塔門被封了，因由據(jù)說是一對戀人雙雙從塔上跳下碧波殉情。當時我寫過一篇短文，叫《東塔之禁》，對封塔頗有微詞，以為有情要殉的還是要殉，塔上不能去可以到別的地方去。但現(xiàn)在我能理解。設若塔門大開，任人進出，在這種“不古”的世風下，不知會發(fā)生多少不測，而塔也會遭到毀壞。

但面對那用水泥墻封殺的塔門，我還是有點不是滋味。一項多么有益身心的登塔活動，竟也被封殺了；欲效前賢之風雅，也不可能了。能不能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我因此也覺出凌云塔的孤寂。

我在塔下徘徊。原先他是在武岡師范校園內(nèi)，進校門沿卵石鋪成的林蔭道走到端頭，就到了塔下，塔下的空間優(yōu)余得很。而今他被摒于北面的圍墻之外而圍墻又緊逼著他，似要把他逼開；南面離江邊斷崖也不過一米；東西兩頭則是逼仄的小路和菜地。他真是“煢煢孑立”，真是“孤高”了。不，是被孤立，是孤獨，因孤獨而寂寞，并沒有“高”，因為他周圍的好多建筑物都比他高。

我覺得他孤寂，還不僅這一個原因。

據(jù)古籍，這一帶原是古都梁的“茱萸嵐漪”風景區(qū)。塔附近有文昌宮，觀音閣，東塔寺，萬壽宮，天農(nóng)壇，明末抗清勇士傅作霖墓，等等建筑和墓塋。而今都銷聲匿跡。而與他相隔不遠的另一座山包上，則是比他年紀大得多的泗洲塔，與他遙遙相對的還有江那面山腰上的南塔。上世紀中葉，泗洲塔和南塔都倒掉了，兄弟三人，只余一個，他還不孤寂么？

還有呢，似乎并沒有多少人念叨他，念叨他這樣一個偉丈夫。念叨泗洲塔的，倒多得很，不但念叨，還爭論，爭吵。泗洲塔是上世紀60年代末被炸掉的，為的是要取他的尸骸“廢物利用”。當時砌防空洞缺的就是磚，泗洲塔既是磚砌的，就要他獻身。于是“爆破聲中一塔除”。人們爭論的主要有兩點，一是，因為泗洲塔是斜塔，他究竟是有意砌斜的還是后來慢慢變斜的；二是，他能不能登上去，有人說自己或聽說別人登上去過，而登的方法也各說不同，有人說根本不可能登，因為里面是實心的。雙方或平心靜氣地講道理擺事實，或陰陽怪氣地嘲諷揶揄，誰也不能說服誰。試想想，有人圍繞著別人如火如荼地爭論，而對你則不聞不問，視你為無物，你孤寂有多濃？

還有呢，還有傳說。說早建于1076年（宋熙寧九年）的泗洲塔（又稱花塔）和凌云塔（又稱東塔）是同時建的，哥哥建東塔，妹妹建花塔，比賽誰建得又快又好，后來妹妹很快建好了，而哥哥還遠沒完工，于是哥哥到妹妹的塔下去看，見妹妹的比自己的還漂亮得多，于是妒火中燒，一腳踢去，就把塔踢斜了。你看，這樣的傳說，對凌云塔來說多不公平！面對這種一邊倒的輿論，凌云塔雖大肚能容，我想，他的孤寂感應是揮之不去的。

于是我安慰他說，“古來圣賢皆寂寞”呢，你寂寞一點又何妨？那些引人注意的，那些作為人們飯后談資的，固然有叱咤風云的人物和不同凡響的事物，更多的則是畸形的人和物呢。你端莊嚴謹，不攲斜不猥瑣，一般人就不會注意你，也是古來如此啊。

再一次向凌云塔行了注目禮后，我走到塔下的江堤上，又再一次朝他仰望。“絕是凌云一枝筆”，我感嘆前賢形容的逼真。突然兩只鳥從塔頂?shù)墓嗄旧蠐淅饫獾仫w下，隱于江畔的灌木叢；又見塔影倒映江中，一彎一曲地舞動。倏地，鄉(xiāng)賢、著名歷史學家呂振羽的《偕友游東塔訪古》的詩句就躍上了我的心頭：“危立江濱一古塔，層層浮級接云霞。成群宿鳥翔高下，倒影江中舞參差?！?/p>

我突然覺得，說凌云塔孤寂，只是我的世俗觀念；他自己，并不覺得孤寂。不是嗎，是“凌云一枝筆”，就可以在天宇上任意揮灑，而于飛鳥做伴，以滔滔江水為袖帶翩翩起舞，更是灑脫得很。——他內(nèi)心之豐盛熱烈，是我輩俗人所不能理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