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垅村,一個名字很輕的村莊,貼著山腳,像片黑黢黢的樹葉。
山上原本有一片墳地,是歷朝歷代朱家祖先的棲息之所。后來,人們起房子都往山上建,房子在山上落腳,擺脫了歷來的水澇之患。
大垅村集體化的時候分兩個組,六組和七組,一共幾十戶人家,我家屬于七組,在山的南面。六組組長鐵爺爺建房子的時候,大概是八七年,地基就選在北面墳地旁邊的坡下面,打地基的時候,意外地挖出幾堆白骨和兩壇古幣,骨頭跟著泥巴被鏟走,壇子被敲得粉碎,看不出大小和年份,只有散落一地的銅錢。村里人都圍過去看熱鬧,有些膽大的趁人不注意,撿了幾把回去,其余的被鐵爺爺?shù)钠拍锒酥榛熳吡?。這在當時引起過不小的轟動,但在農(nóng)村,許多事情就像一陣風,刮過之后,很快又歸于平靜。
第二年,我八歲,喜歡跟哥哥在大雨之后到山腳下的渠道里去撈魚。途中要經(jīng)過鐵爺爺家旁邊的水溝,暴雨后,溝里很干凈,露出黃色的表層,經(jīng)??梢钥吹接秀~幣躺在淺淺的積水里,模樣和電影中一樣,外圓內(nèi)方,只不過長滿銅銹,綠跡斑斑。我們不扔,繼續(xù)找,然后帶回家交給父親,父親說,這是唐朝的,不曉得值不值錢。那年我們陸陸續(xù)續(xù)找到二十多枚,被父親存放在縫紉機邊的小抽屜里。后來,據(jù)說這種銅幣根本不值錢,于是被我們當成了玩具,最后不知所蹤,但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有開元、元和兩種通寶。
如果不是發(fā)生那件事情,我們可能還會繼續(xù)到那條水溝里翻找,找尋著童年時候那點小小的快樂。
寫文章之前,我特意在電話里跟父親提起這件事,但讓我失望的是,父親說完全沒有印象了。我只好自己整理記憶,想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記錄下來,因為它一直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以致到現(xiàn)在,只要是面對一些未知的事物,我都保持著一顆敬畏之心。
那年,雙搶正酣的時節(jié)。鐵爺爺已經(jīng)五十多歲,年輕時修水庫累垮了身子,干不得重活,他的一雙兒女已經(jīng)成年,女兒嫁了出去,兒子分配到長沙參加工作,由于家里缺少勞動力,每年打禾都要請人,那年也不例外。
具體的日子,我不記得了,只是清楚地記得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家隔壁的五叔,當時他也在幫忙搞雙搶,那年他還很年輕,才結(jié)婚一年多,是個非常熱心的青年。
當天下午,大概七點鐘左右,幫忙打禾的人已經(jīng)收工,在鐵爺爺家的堂屋門口坐著抽煙歇涼。太陽還沒落嶺,西邊晚霞絢爛,像魚鱗,暑氣依然很盛,主人給在座的每人散了一包老司城煙,又拿出幾把蒲扇分了下去,就走進廚房做晚飯。
幾個漢子在門口說說笑笑,突然六組的老安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五叔挨著墻角睡了過去,煙燃到手上也不曉得痛,他喊了一聲老文,又過去推了一把,發(fā)現(xiàn)五叔已經(jīng)不省人事。大家手忙腳亂的把人平躺到地上,鐵爺爺急急忙忙跑出來,手上端著一盆清水,讓懂行的人趕緊幫忙刮痧。
起初,都以為是發(fā)急痧,但是個把小時下來,五叔的皮膚也不見發(fā)紅,反而越來越白。主人心急如焚,連忙讓人通知了五叔的婆娘,又安排人去請村里的一個堂奶奶,她是大垅村唯一一個懂法術(shù)的人。
堂奶奶那會六十多歲,背微微有點駝,走路顫顫巍巍,口里氣喘如拉風箱,她懂得一些中醫(yī)和法術(shù),還經(jīng)常上山采草藥,哪家的小孩大人有點頭痛腦熱,一般會先找她過去看看,主要是她從來都不收取報酬,因為這樣,她在村里威望很高,頗受人尊重。
老人顛著小腳走過來時,院子里已經(jīng)圍滿了人,那個年月沒有電,更加談不上看電視,吃完晚飯,唯一的活動就是湊到一起歇涼聊天。剛好碰到這樣的事情,全村的人基本都去了。
幾個人擁著堂奶奶過來,看熱鬧的人群自覺的讓出一塊空地,當時五叔依然躺在地上,牙關(guān)緊閉,沒有知覺,身子下墊了一塊蒲席。老人走過來,用手掀起他的眼皮,又探了探鼻孔,漸漸地,她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態(tài)度肯定地說:這不是發(fā)痧,是沖撞了不干凈的東西。然后安排人去她家取些東西,還特意交代,米柜下面有個鹽水瓶子,里面有半瓶水,從某某庵堂里求來的,一定要記得帶上。又轉(zhuǎn)身跟鐵爺爺說,你家里還有沒有糯米?鐵爺爺一邊答應一邊進屋去取。
老人的安排讓其他人很好奇,那個時候沒有人看過林正英的電影,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的作用,直到后來,我才知道糯米的用途,和瓶子里裝的是什么水。
等到東西齊備,老人一邊朝席子上撒糯米,一邊念念有詞。我當時一句都聽不懂,更加談不上寫出來,只是覺得語氣奇怪,像是商量,又像是警告。念完一通,打開瓶蓋,倒一點水在掌心,彈指甩在五叔頭上。
如此反復很多次,直到皓月當空,估計差不多有十點鐘的樣子,仍然沒有半點起色。有些人不堪勞累,哈欠連天,終于忍不住想散去,就在這時,剛才還毫無知覺的五叔突然發(fā)出一聲虛弱地呻吟,眾人又圍了上來。但是誰也沒有料到,就在五叔睜開眼睛的時候,最詭異,也最令人恐怖的一幕發(fā)生了,一直站在堂奶奶邊上捧著鹽水瓶子,五叔的二哥轟隆一聲栽倒在地上,瓶子咕嚕嚕滾出幾米遠,里面的水也灑得一干二凈。
整個場面登時鴉雀無聲,等到反應過來,圍觀的人群像炸開了鍋,瞬間跑得無影無蹤,遠處甚至傳來女人的尖叫??謶志鹑≈娙说男?,母親拉著我們也跑回了家,在路上,我感覺她的手一直在發(fā)抖。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不敢睡自己的房間,就跟母親擠在一個床上,我膽小,睡在最里面,依然十分害怕。后來,聽到狗叫喚得厲害,緊接著,又傳來一排銃響,和鐵砂落在瓦片上急促的沙沙聲,像炒黃豆。
后面的事情,以我現(xiàn)在的回憶,也只剩下一些不太連貫的片段。據(jù)五叔自己講,抽煙的那天傍晚,看到墻上有個黑影朝他走來,他想喊,但是身子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之后發(fā)生的事情,他的意識非常清楚,只是苦于不能動彈。
等他睜開眼的時候,看到黑影從地上躍起,又撲向了他的二哥,堂奶奶只好重新施法,但是因為失去了神水,沒有任何效果,最后大怒,動了殺機,讓人捉來兩只毛色鮮亮的大雞公,并請來村里的幾個獵戶,牽了狗,背了銃。
再后來,聽人說,主人在半個月之后,請了附近最有名氣的劉半仙過來施過法,至于有沒有趕走那些東西,誰也不能肯定,但是后來確實沒有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只是那片墳地,那個屋場,我們也很少去過,一旦靠近就覺得心里悚然,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懼。
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敢確定,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鬼神,但在湘西南,從來不缺少它們的傳說,只是心中的敬畏,就像種子一樣生了根,發(fā)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