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消息,如同報紙頭版頭條熱門新聞,在水頭溪爆炸了。當?shù)厣矫竦馁嫡Z說法是:硬是鬧浮了。
水頭溪實在太偏僻、太閉塞了;山民們的見聞也實在太淺陋、太狹窄了。在這很少能有外地新鮮消息傳來的山區(qū),對于任何新奇事物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特別容易引起轟動。諸如誰家的媳婦養(yǎng)孩子先下來兩只腳;誰家母雞孵出一只三只腳的雞崽子;誰家的滿女這山望著那山高,在娘屋里當著老黃花女,三十邊上才出嫁,東挑西挑,到頭來嫁了個“公婆人”……之類的消息,足可在人們的口頭上流傳三、五個月。如果是重大消息,那轟動之盛況,的確只能用“鬧浮了”三個字來形容了。
一個月來,不論在屋場、禾場、田頭、地邊、堂屋,人們只要圍在一起,就會興致勃勃地談?wù)撨@一消息??h里本來只是個簡單的電話招呼,大隊干部理解得又很模糊,而山民們傳話的熱情又頗盲目。這么一來,傳來傳去,免不了走樣,變得似是而非,越說越奇,越說越離譜了,誤春牛也因之成了“立言”人物,他那信口而說的“怕是臘妹她哥哥回來了”的判斷,竟被當成千真萬確的定論,被人們普遍傳誦。
“臘妹哥哥要回來了,如今她有好日子過了。”
“說是在外國當了大官哩。是一家公司的什么長,比團長還要大!”
“聽說長年身邊跟著個羊尾巴頭發(fā)的女人,才二十幾歲,說是他私人的?!?/p>
“你呀,拿現(xiàn)成的話都說不出來,什么私人的,好笑!人家叫‘私人秘書’,曉得么?”
“對,我記起來了,是叫私人秘書。是陪著他辦事,陪著他吃飯,陪著他睡覺的。他走到哪,私人秘書就跟到哪 ,從不離開他的。”
“喲,那還不就是小老婆!”
“也差不多吧,不過外國不興這么叫?!?/p>
“這一下臘妹時來運轉(zhuǎn)啦,要發(fā)大財了。聽說她哥哥會給她帶一皮箱金磚、銀元寶來。看吧,看誰有福氣,討到這個老黃花女做老婆,跟著發(fā)大財!”
“難得有這種福氣的人呀。臘妹選男人也太刁了。虧她這么沉得住氣?,F(xiàn)今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老支書給她說了好多人家,她總是不應(yīng)允,當初她腦袋上頂著‘反動軍官親屬’的帽子,尚且這么刁,如今發(fā)大財了,認能攀得上?”
“你們哪里曉得,并不是她眼界高,是她心里早有個人?!?/p>
“是哪個?”
“這是告訴不得的,講得不好,亂傳出去,說不定還會鬧出人命官司來,我哪擔當?shù)闷?!唉,這家伙盡討女人喜歡,硬是走的桃花運!”
“……”
這許許多多的議論,反映了村民們的高漲熱情。一個多月來,這種激情一直方興未艾,有增無減。有些老人還特別熱情地翻尋著遙遠的記憶,對那位在外國發(fā)跡的水頭溪人進行探源索流的考察。于是乎,許許多多關(guān)于臘妹哥哥的有趣故事傳出來了。這位早已在水頭溪消失了的人物,又突然成為大伙熟知的朋友了。人們都知道他是初伏那天生的,所以叫“伏伢子“。他是十五歲那年被抓壯丁的,一去四十年,算來現(xiàn)在整整五十五歲。關(guān)于伏伢子的童年,傳說頗為神奇,與眾不同,故事極多。有的說,有一年村里大地主干塘,一幫細伢子都下塘捉細蝦碎魚,伏伢子卻悄悄將一條大魚踩在泥里,等地主捉完大魚走了后,他才從泥里將魚捉出來,說是撿到一條大魚,提著大搖大擺回家了;有的說,伏伢子從小又聰明,又淘氣。有一回,他隔壁的三奶奶在屋檐上曬了一團箕柚子糖,伏伢子一見就發(fā)了饞,想吃,只是自已太矮,夠不著。他眼珠子一轉(zhuǎn),想了個辦法,回家向媽媽要了幾根細線,然后到屋背后山上捉了兩個大蚱蜢,用線拴著后腿,輪番地扔進屋檐上的團箕里。那蚱蜢落下后,一排小腿緊緊抓住成條的糖塊,他再猛一拉線,便連蚱蜢帶糖一起拉下來了?!较挛缛棠淌仗堑臅r候,發(fā)現(xiàn)糖少了許多,不免疑惑,自言自語道:“莫非花貓也吃柚子糖?”正在屋邊挖土的三爺爺笑道:“花貓倒不吃,就是伏生伢子這只貓喜歡吃!”有的說,有一回爹爹要伏生伢子上山砍柴,他正在忙著做鳥籠,爹爹催他,罵他,他只是不動,硬要做好鳥籠再走。他爹爹氣不過,怒道:“今上晌不砍擔柴回來,我要抽碎你的骨頭?!钡钦f得到做得到的,他答應(yīng)著,卻仍然沒動,直到把鳥籠做好,拿起扦擔、柴刀上山時,日頭都快正頂了。他娘焦急地說:“你這時才動身,晌午時分怎砍得柴回?”他卻道:“你急什么,我有柴給你就是。”他來到山上,伙伴們正在捆柴準備回家了。他說:“大家別急著走,先玩玩打叉的游戲吧!”小伙計們也喜歡玩,一齊說好?!按虿妗笔巧絽^(qū)兒童喜歡玩的一種極簡單的賭博游戲。在三丈許的地方,用三根木棍架成叉,誰用柴刀打倒,就羸一束柴。伏伢子是打叉能手,不一會因羸了一大擔,待他挑回家時,連他爹媽都大為吃驚?!l(xiāng)親們就是用這許許多多的事實,來證實伏伢子從小不凡,所以如今才有出息,榮歸故里。
為伏伢子歸來操勞得最起勁的是龔眾。那天,春寶從大隊部帶回一項任務(wù):縣里要求從公路邊修一條通到村里的簡易便道,只是毛坯也行,只要能讓海外歸來的親人乘小車順利通過就行。春寶對這任務(wù)反感極了,暗暗在心里嘀咕:“如今還要不要立場了?一個跑到國外去了的反動家伙,準他回來看看就算客氣的了,還讓他坐車到屋門邊,在貧下中農(nóng)面前耍威風,我想不通。難道他的腳特別珍貴,連幾步路都不能走?”他不愿完成這項任務(wù),回來沒啃聲,將它悄悄壓住不搞。誰知沒過幾天,大隊支書檢查來了,專問修路的事,他這才明白壓是壓不住的。當了幾年大隊長,他越來越精了,摸到一條當官的經(jīng)驗:欺下不違上。對下面嚴點,壓點,頂了不起招來幾條意見,這傷不了自已一根毫毛,意見再多再尖銳,最后還要看自已肯不肯接受。對上面可一定要順著,怎么說就怎么跟,不要有半點含糊。否則,惹惱了上頭,輕則要穿小鞋,重則要丟腦袋上的烏紗帽。所以他是從不違上的。盡管這樣,但要他親自領(lǐng)導修這條路,讓一個“反動軍官”耀武揚威坐著“烏龜殼”回來;讓曾經(jīng)是他心里的“蛋”的臘妹神氣、威風,他實在不甘心。這矛盾并沒難住他。他不蠢,又精于“官道”,一夜之后,終于想出了妥善辦法:把矛盾推給龔眾。龔眾一心想致富,包了山,包了魚塘,還包了責任田,田里、土里、塘里,工夫多得搞不清場,要他牽頭修路,會耽誤生產(chǎn),他不一定會應(yīng)承。若不應(yīng)承,就給他壓任務(wù)。他是生產(chǎn)隊長,又是臘妹的干哥哥,兩個好得像親兄妹,不接受任務(wù)說不過去。春寶很滿意這個一箭雙雕的辦法。想起會看到龔眾受憋為難的樣子,他就覺得高興。誰料根本不像他預想的那樣。他剛跟龔眾一說,大漢連想也沒想就一口應(yīng)承了:“好吧,修路的事,包在我身上就是。人家老遠地回來了,還算是想著生養(yǎng)過他的地方,他有這份感情,就不能薄待他嘛!”春寶見龔眾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心里暗暗高興,心想,如今田土責任到戶,完全是分田單干,各家忙各家的事,要叫大家出義務(wù)工,真是難于上青天。這不像是舞龍燈,憑力氣就舞得起!哼哼,看你這回怎么下臺!誰知他的料想又錯了。龔眾并沒碰到什么困難,很快就順利組織好人馬,并立即開了工。春寶大為驚訝,弄不清龔眾玩了什么絕招。其實龔眾并沒費多少氣力就得到大伙的熱情支持,這完全是出自對臘妹的一片同情心。他們覺得十多年來,臘妹平白無故為哥哥受氣受苦,如今他哥哥回來了,可以消氣享福了,理應(yīng)幫襯幫襯。龔眾幾乎丟下了自已的生產(chǎn),反全部精力用在修路上。這段簡易便道本是很難修的。因為公路與水頭溪之間,隔著幾座小山,必須劈開幾個小山包,還要架座橋,沒有三五個月,是難修成的。龔眾巧設(shè)計,不取直線,讓路繞山轉(zhuǎn),路雖遠了,卻容易修了,許多地段,只需稍挖挖填填就行了。暫不架橋,趁初冬枯水,在水淺處弄平,即可過車。
臘妹本人對這一切并不關(guān)心。她曾多次地懇求:“眾哥哥,你為什么要放下自已的生產(chǎn),花這大的精力修路?你別修了吧!”許多熱心的人為她出主意,要她為哥哥準備點好酒好菜,給自已做幾件合體的衣裳。她聽了,也只是淡然一笑。干爹老支書勸她從偏屋搬到正屋來,她也謝絕了。她沒有興致這么講究。對于這位從沒見過面的哥哥,她的感情是復雜的,但想法卻簡單極了。她是哥哥被抓壯丁七、八年后才出生的老滿女。有不有這個哥哥,這個哥哥是什么模樣,她是從爹爹口中聽說的。她曾經(jīng)想望過自已的哥哥,但自從爹媽去世,搬到老支書家之后,她有了眾哥哥,便把那本來在腦海里印象淡漠的親哥哥忘懷了。以后她被打成“反動軍官親屬”才又想起這個親哥哥,想不清他怎么會是一個反動軍官!她實在覺得冤枉,真的太冤枉!就像變戲法似的,如今,這個“反動軍官”哥哥,突然成了叫人羨慕的海外華人,就要回家了,她也跟著成了叫人羨慕的對象。她覺得當初說哥哥是“反動軍官”與她無關(guān);現(xiàn)在說她哥哥成了大財主也與她無關(guān)。她沒有任何理由要為他遭難受罪;也沒有任何資格要靠他發(fā)財享福。她和他,若不是那點血緣關(guān)系使她在感情上覺得他親的話,即或碰在一起也互不相識,如同路人。正因為血緣上他是她哥哥,所以聽到他要回來的消息她很高興,想見見他,看看他是高還是矮,是胖還是瘦。但她決不想巴結(jié)他,依賴他。她用不著靠別人。
她自已長著一雙手,分到一份責任田,會做工,會養(yǎng)雞鴨,吃穿不愁,有什么難處,又有伯伯和眾哥哥熱心相幫,生活本來很幸福,還要錢作什么?
簡易公路修好沒幾天,一個緊急電話,把春寶叫到公社去了。幾個小時之后,一輛綠色解放牌,沿著新修的簡易便道小小心心涉過水頭溪,開到春寶屋門前。
這是水頭溪破天荒第一遭的大喜事。一些老人和細伢子好奇地跟在汽車后面,涌到春寶屋坪里來了。其中有些人產(chǎn)生錯覺,以為是臘妹哥哥回來了,跟著來看新奇。誰知從駕駛室跳下來的竟是春寶。
春寶笑得眉毛、眼睛、鼻子擠到一堆去了。他連跑帶跳地登上自家臺階,興高采烈喊:
“爹,爹,大喜事,姐姐回來了,我姐姐從外國回來了?!?/p>
年邁的老支書停下嘴邊的旱煙袋,疑心在夢里,急步走了出來問:“什么,什么,你說什么?”
“姐姐從外國回來了?!贝簩毚舐曋貜椭?。
老支書驚呆了。不是說大女早死了嗎?還是“四清”工作組調(diào)查出來的。說是一個在國民黨部隊當過兵的人寫的旁證,證明他女兒早死了,死在吃敗仗逃跑的途中。為這事,姐姐的死給春寶增添了政治資本,他多次在大會上訴過苦,流過淚。現(xiàn)在,怎么死人活過來了?
“你搞錯了吧?不是說回來的是伏伢子嗎?”老支書仍然表示懷疑。
“回來的不是伏伢子,是我姐姐?!贝簩氄f得十分肯定。
“你是聽誰這么胡編亂講的?”老人家責備地問。
“怎么是錯講呢?”春寶十分認真地說?!笆枪缭S書記親口對我說的。他說縣里來了電話,從外國回來這位女士,是水頭溪人,是你的女兒、我的姐姐。還說今天已經(jīng)到了縣城,明天就會來水頭溪。許書記還向你祝賀哩?!?/p>
“確是真的!嘻嘻……嗚嗚……”老支書心里一喜,才要笑,卻又哭了起來。
“爹,我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是姐姐回來了,你該高興,哭什么?”
“嗚嗚——我可憐的娥英妹子還活著,我苦命的妹子沒有死,你回來了,嗚嗚——“老支書老淚縱橫,悲喜交加。
久盼的伏伢子沒回,而人們心目中早離人世的娥英妹子卻突然活著回來了。這使圍在屋坪時的人大為驚奇,又為老支書感到高興,紛紛向他祝賀:
“老支書,賀喜你們父女團圓呀!”
“娥英妹子真是命大,吃了那多苦,到外國發(fā)了財,多不容易啊!“
“都是如今的政策好,不然就是活著也回不來。”
“……”
春寶對這些祝賀態(tài)度冷淡,很不耐煩地說:“爹,先別羅索這些閑話吧,公社要我們很快做好迎接的準備。”
老支書這才止住嗚咽,擦著眼淚說:“有什么準備的!籠里有雞,墟場上有肉。稱點肉,殺只雞,鬧鬧熱熱,家鄉(xiāng)口味,就要得了。”
春寶焦急地說:“爹,你真糊涂,姐姐還要在屋里住幾天,睡的,吃的,用的都要安排好。人家在外國睡慣沙發(fā)床,蓋慣了絲棉被,我們屋里的硬板床,硬棉被,她是睡不慣的。公社早已為我們考慮好了,特意從城里借來床和鋪蓋?!?/p>
說著,他便跳上車廂,揮手招呼圍在一邊的鄉(xiāng)鄰說:“來,大家出出手,幫忙將這些東西卸下來!”
“別卸!從哪里運來的,就給我退到哪里去!”老支書斷然地喊道。
“爹,你這是怎么了?人家姐姐在外國享慣了福,鄉(xiāng)里這種稻草墊的硬板床睡不著覺!”春寶強按住火氣,這么解釋。
“她享慣什么福?你不是三番五次上臺訴苦,說她受盡了人間苦嗎?怎么現(xiàn)在又說她享了福?”老支書生氣地說。
“那是人家調(diào)查搞錯了,我怎么曉得?我怎么曉得她會在外國?”春寶分辯道。
“怎么?難道到了外國就是到了福地,就一定享福?你過去不是說去外國的都是反革命嗎,怎么不說你姐姐也是反革命?”老支書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
“人家許書記說了,我姐姐是愛國的?!贝簩毑辉父鶢庌q,把語氣放得很平和地說:“爹,你就依了吧,姐姐這次回來,縣里都是當貴賓接待,縣長親自迎接,我們家里更該當貴賓接待呀!”
“她是我的女,女回娘家里,是回到自已家里,貴賓也好,不是貴賓也好,我當?shù)倪€不曉得招待自已的女?”老支書斬釘截鐵地說。
春寶到底沒拗過老爹,只得氣鼓鼓地將那些沙發(fā)床之類運回縣城了。
回來的不是伏生,而是春寶的姐姐娥英的消息,很快傳到臘妹耳里。
情緒一直平靜得如同麻木一般的臘妹,此刻心都碎了。她心里像在倒海翻江,再也無法抑制感情的激流,倒在床上,用被角掩住臉,嚎啕痛哭起來,無論受苦也罷,受辱也罷,受罰也罷,她一直忍著,沒掉過一滴淚。然而此刻悲傷沖破了她感情的閘門,她竟哭了,而且是有聲有調(diào)地哭,像所有水頭溪的村婦的哭法那樣,細述了一番自已的心思。這時她才發(fā)覺思念親哥哥心情是何等迫切,簡直迫切到如煎如焚、肝腸寸斷的程度。她多么希望哥哥回來啊!她真想看到他是什么模樣,是不是跟爸爸長得一個樣;她要倒在他懷里痛痛快快哭上一天一夜,她要跟他好好道道家?!欢麤]有回來。他現(xiàn)在在哪里?他曉不曉得屋里有個孤苦伶仃的妹妹?……
第二天晌午時分,在鋪滿秋陽柔和光輝的簡易便道上,一輛烏龜似的淺藍色小車,閃著晶亮的光澤,駛進水頭溪,停在老支書的屋坪里了。
一直在窗前、門邊、院坪翹盼著的老支書,看到翻上河岸的小車,就忙顛顛地跑回屋里,拿出一封五千響鞭炮,慌忙折開,要劃火柴點。他的手顫抖得厲害。劃了四五根也沒劃燃。
“爹,你隨便交給哪個放羅!”春寶急躁地喊。
“不用你管,”老支書生氣地嚷道 。“我要自已放?!?/p>
旁邊有人怕惹老支書生氣,趕忙遞給他一根紙煙:“老人家,快點吧!”
鞭炮點燃了,“噼哩啪啦”炸響著,立時給院坪里增添了喜慶的氣氛。
老支書高提著鞭炮,迎著車子走了去。他太激動了,加上鞭炮炸響的氣浪的沖激,他的步履有點蹣跚。有人好心地要接過他手中的鞭炮,被他怒目拒絕了。
就在小車在院坪里停住的那一剎那,老支書突然將手里的鞭炮扔在地上。立時,騰一片震耳欲聾的炸響,硝煙、紙屑齊向四面彌漫。來看熱鬧的人們,熱情地圍上去。老支書也激動地朝車門撲了去。
車門開了,里面矯健地走出一位壯健婦人。第一眼就使人們禁不住地發(fā)出一聲驚訝的“??!”人們眼睛發(fā)花了。他們不敢相信這就是老支書早年失散的大女娥英!算起來她該是五十老幾的老年婦女了,可眼前這一位呢,卻很難叫人想到一個“老”字。那些心細眼尖的婦女,更是很快地從她身上發(fā)現(xiàn)許多見所未見的新奇東西。諸如頭發(fā)像羊尾巴一樣地卷著;手指上帶著好幾只閃閃發(fā)光的戒指;鞋底像滑梯似的,后跟高出很多;身穿露出腳桿子的花裙……在大伙眼光里,她只不過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少婦。
娥英一下車,第一眼就認出撲向車門的老爹。她沒有猶豫,猛然喊了一聲:“爹!”
在這位帶著高貴氣質(zhì)的女人面前,老支書怔住了:這難道就是我的娥英?他瞇細著老眼,怯怯地在她身上審視著。而她,卻一步迎上去,摟住老人瘦削的肩,在他額頭和古銅色的臉上親著。這使圍觀的鄉(xiāng)親們都忍不住笑著偏過臉去。這種外國禮節(jié),為鄉(xiāng)里人所不齒。即或是女兒,也不能摟著親爹老子“打啵”呀!那只能是兩口子偷偷干的事情。
從眾多驚訝、揶揄的目光中,從老爹慌亂的神態(tài)中,娥英省悟到自已不該有這種激動的舉止。她趕忙松開手,要爹老子給她介紹從沒見過面的弟弟和弟媳。春寶的嘴也變笨了,除了問一些“身體好么”、“路上辛苦了“之類的話外,竟說不出一句能表達自已內(nèi)心感情于萬一的話來,只是拉著手,挽著手臂,不住地流淚。
鄉(xiāng)親們不滿足于看這幅“團聚圖”,紛紛好奇地鉆空子跟娥英說話。
“你是在外國辦大工廠吧?”
“我沒能力辦大工廠,只在美國開了個小小酒店?!?/p>
“我不信,開小酒店能掙多少錢?”
“能掙錢的。我店里的生意挺好。”
“辦工廠掙的錢更多呀。”
“我沒讀過書,又沒資本,辦不起工廠?!?/p>
“不信,你若沒讀書,怎么曉得講外國話?”
“學幾句英語也不難,在國外住久了,怎么笨也能學到一些的。”
……
娥英的回答沒能滿足大伙的好奇心,他們小見多怪,越問越離諳了。
“聽說外國沒米飯吃,日子怎么過?”
“吃飯不用筷子,只用刀子、叉子,不會割傷嘴巴,叉?zhèn)囝^?”
“說是外國人打鼾像雷吼,和他們住在一個院子,又怎么困覺?”
“……”
諸如此類的問題,答不勝答,也很難回答清楚,她已沒有回答的興趣了。她心里正想著一個人,一個她需要向她千恩萬謝的人。她近不及待地問自已的老爹:
“爹,伏生他爹住在哪里?”
“唉!”老支書長嘆一聲,說:“他夫妻去世有三十來年了?!?/p>
娥英聽了,眼睛里滾出一串淚珠。她黯然傷神地問:“他還有子女嗎?”
老支書說:“有一個滿女,叫臘妹,就住在這偏屋里?!?/p>
娥英拉著老爹的手,迫不及待地說:“爹,快陪我去見臘妹!”
老支書攔住她:“臘妹一大早就上山挖土去了,不在家。你先別急,她傍晚會回來的?!?/p>
娥英激動地說:“我怎能不急?這次回水頭溪,除了看望你老人家,就是看望伏生的爹娘了,看,我?guī)Щ氐倪@些東西多半是送給他家的。他家伏生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這話說得在場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他們覺察出其中必有奇特、微妙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