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差不多要忘記她的時候聽到她的消息的。
她進了精神病院。
一向有單位“新華社分社”之稱的蓉兒在唾沫橫飛的發(fā)布著這一消息的時候,我正伏案疾書一份十萬火急的材料,該死的園珠筆寫不出字了,我狠狠在在紙上一劃,“嗤”的一聲,潔白的紙上留下了一道道長長的印痕。
我的心“格登”一下。我抬起頭,呆呆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這幾天小鎮(zhèn)的天是大段大段的灰色,有細細的雨絲從天空中輕揚地飄過。毫無半點防備的人們被突如其來的寒流襲擊成寂寞的姿勢。
我不留痕跡地嘆了一口氣。六年過去了,那個名字差不多要在我的記憶里完全地消失了。而當記憶蘇醒的這一剎那,我甚至不知道如何開始回想那個曾經(jīng)深深傷害過我的女人?因為我不知道我是應(yīng)該仇恨她還是應(yīng)該憐憫她。
她是我曾經(jīng)的頂頭上司,一個被生活榨得毫無半點生機的干瘦女人,但是她有才。甚至可以用才華橫溢來形容她。她的文章是我們這個系統(tǒng)里的樣板,為這個龐大的系統(tǒng)里多位領(lǐng)導人捉過刀,代過筆,當然,聽說個人生活方面也是枝枝繞繞,纏纏綿綿。
我進她的那個部門之前,那個被稱之為“人事部”的部門里其實就是一個光桿司令。她通攬了一切。我的調(diào)入美其名曰是為了“協(xié)助”她。
我進門的第一天就感覺到了她無處不在的敵意。有點讓我莫名其妙,后來才知道,我的調(diào)入是一個領(lǐng)導親自點名的,而她又和這個領(lǐng)導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于是,醋海翻波,在單位的中層管理人員會議上,她極力主張人事部不需要增加人手,那個領(lǐng)導則力排眾議。我被這種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弄得頭暈?zāi)垦#瑒傔M社會的喜悅和驚奇蕩然無存。只有在每日的努力工作中保持著一種如履薄冰般的小心翼翼。
她有時候也會對我很好,和我說一些這個單位的歷史,當然,說的更多是她的榮耀,我就是在她那種近乎帶有一種張揚的述說中慢慢開始了解她的才華的。
還有她那個像夢厴一般的婚姻。
她的婚姻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自以為彼此的熟悉就像熟悉自己一樣,卻沒有想到,白天高高大大的男人到了夜里就不行了,“見花流淚”。
“沒有人相信,我在結(jié)婚后的半年里還是一個處女,”她幽幽地對我訴說著,語氣里找不出半點的喜怒哀樂,“我自然不甘心,我?guī)鄙鲜锥?,南下廣州,正規(guī)的,民間的。偏方,土方,只要能治這個病的,我都讓他吃。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里,我感受到了那種尖銳的疼痛。那已經(jīng)是我結(jié)婚的第八個月了?!?/p>
她的聲音并不好聽,帶有濃重的地方口音,我常常無言以對,不知道怎么開口。她時不時地會出神,眼神呆滯而空洞。視線常常會越過我的臉,停留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那種飄渺的目光會讓我感覺一種徹骨的寒冷。
更多的時候,她對我冷若冰霜,女人和女人之間,一旦加入了男人的因素,這種敵意就變得不可理喻了,我試圖解釋我和那位指名調(diào)我的領(lǐng)導之間的清白,毫無半點用處,為避免越描越黑,我不再辯解。許多的時候,我常常自我解嘲,就當她是提前進入更年期吧。
這種日子延續(xù)了二年半,我忍受了許多常人難以忍受的指責和刁難,也失去了許多本來應(yīng)該屬于我的東西―――工作上的榮譽、生活中的友情。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的人際關(guān)系糟糕透頂,全拜她所賜。
后來,單位人事變動,她賴以依存的那位領(lǐng)導一紙調(diào)令,離開了單位。她被新任領(lǐng)導打入冷宮,去看守倉庫。我去倉庫領(lǐng)辦公用品時,她不敢看我。
再后來,她主動提出辭職,在一個下大雪的早晨獨自一個人離開了這座小鎮(zhèn)。慢慢地,我失去了她的消息。
春去秋來,我依然留在人事部,坐到了她曾經(jīng)坐過的那個位置上。隨著她的離去,許多的誤解和猜疑像陽光下的冰雪,融化得沒有了一絲的痕跡,我坐在那個被玻璃幕墻和紅地毯重重包圍著的辦公室淡淡地微笑。對面人家天臺上的菊花開得熱鬧非凡,五彩繽紛。
蓉兒把臉湊在我的面前,神秘地問,知道她是怎么進去的嗎?
我搖搖頭,想不出有什么能令強干如男人的她如此失魂落魄!
她的男人拋棄了她。那個在她面前如同廢物的男人在別的女人面前生龍活虎,她不能接受這一事實。
我黯然?;橐?!只有婚姻才能令女人失去常情,失去把握,失去自我,
我約了幾個同事,去看她,在有著淡淡梔子花清香的院子里,我們隔著柵欄遠遠地觀望她,她神情平淡。如入定的老僧。
我沒有打擾她,或許在她紛亂的記憶里,我們已經(jīng)如同那抹淡淡的花香一樣,早已遠得若有若無了。
如同她在我的記憶中一樣,只是一種提點,一種疼痛。提醒我在過去的歲月里曾經(jīng)走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