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口，是一個橋洞，也是一條街名，位于廣西首府南寧市區(qū)。再次回到這里，看著這曾經(jīng)熟悉的地方，略感陌生了，但那些年，那些事，還是那么記憶猶新。

     十八歲，對于老一輩人來說早已經(jīng)是挑起家庭重?fù)?dān)多年的年齡，但對于80后來說可能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或者說不多見了。當(dāng)然了，我不是富二代，只是勞苦了半輩子的爹娘，寄希望于我能努力讀書跳農(nóng)門，少有讓我參與家里的重活。事與愿違，我成了塊廢柴，出門打工成了我的首選。

      1998年6月15日，離十八歲成年還差幾個月時日；那天，我踏上了打工之路；那天，烈日炎炎。

       我的打工第一站是廣西南寧，工作內(nèi)容：鐵路貨運(yùn)站做裝卸工。我的大姑父一家在那邊有幾輛大貨車在鐵路貨運(yùn)站拉貨，需要工人卸貨。

       那時候的高速公路網(wǎng)尚不發(fā)達(dá)，到南寧的汽車時程大約15個小時左右。從未走出過小山城的我，傻乎乎的、好奇、滿懷憧憬，甚至想著這一路欣賞著風(fēng)景豈不爽呆了。殊不知，此后這十五年的漫漫打工路，正如同這車輪一路滾過之處，是那么坎坷顛簸，是要付出無數(shù)血與汗甚至淚水的……

        一同前往南寧的還有我的堂弟，大伯的兒子，比我小幾個月，家境和我家差不多，標(biāo)準(zhǔn)的窮二代。

       行李袋里面裝了幾件順眼的衣服和幾件不順眼的衣服，父親和我說不順眼的衣服到那邊天天用得著，順眼的衣服幾乎用不著。另外，還帶了幾根黃瓜和些許鹵豆腐，父親說，口渴了就吃黃瓜，水分不是很多且解渴，一路上就不會憋尿。鹵豆腐是給在南寧那邊的大姑家?guī)У?，咱家境貧寒，能拿得出手的東西有限，當(dāng)然了，姑父家更是不會嫌棄的。

      腳臭熏天的臥鋪車緩緩駛出車站，但我一點都不介意，可興奮了，終于可以去大城市見大世面了，看火車、看飛機(jī)、看高樓大廈……那個激動啊。只是，在出站口隱約看到父親在偷抹眼淚，瞬間將我騷動的心給拽了回來。在那之前，我還從沒見父親流過淚，那天，父親送兒子出去打工卻哭了。

     早在九十年代初，父親就已去過南寧，且在那邊干了很多年，我和弟弟的學(xué)費都是父親從那邊郵回來的，父親很清楚那邊的世界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美好。

     父親一共七兄妹，在南寧的大姑姑最大，大伯老二，父親排行老三，滿叔最小。滿叔只比我大五歲，陌生人是看不出來我和他是叔侄關(guān)系的。滿叔在外面已闖蕩多年的了，最早的時候是與他的二哥一起，也就是我的父親，來到南寧做裝卸工，后來又跑去了廣東進(jìn)廠子，再后來聽說廠子倒閉了，沒再找到合適的工作，然后又跑回南寧繼續(xù)做裝卸工。

      我和堂弟一起去到滿叔的出租屋，以后就我們叔侄三個搭伙食宿了。出租屋位于南寧市南鐵北四區(qū)，一個叫白蒼嶺的地方，離鐵路貨運(yùn)站直線距離1.5公里左右。

      我們每天上下班的時候，都要經(jīng)過一條叫地洞口路的街道，位于南鐵北一區(qū)，屬于老城區(qū)。那時候的地洞口路比較狹窄，街道兩邊栽有許多芒果樹。街道附近居住人口較多，街面有點擁堵，亂擺亂賣的小攤販不少，沿街各種日用百貨及餐飲店鋪，還有不少你懂的發(fā)廊。街道旁邊還有個菜市場，生活垃圾、果皮隨處可見。一陣風(fēng)吹過，塑料垃圾袋便隨風(fēng)飛揚(yáng)。

     地洞口路上是真有一個地洞的，準(zhǔn)確的說是一座鐵路立交橋洞。一個3.5米高的主洞居中用來過車，兩側(cè)各有一個副洞供行人通過，橋洞長約80米，總寬約20米。橋洞上方是進(jìn)出南寧站的火車鐵軌，兩側(cè)的副洞比較小，寬約2.5米，高約2.6米。橋洞里面的照明燈因年久失修，部分路燈已失效，或者閃爍，洞內(nèi)比較昏暗，潮濕，腥臭，甚至滲人，洞內(nèi)常有一丐幫弟子蜷縮。

      南寧鐵路貨運(yùn)站離地洞口路不遠(yuǎn)，每天都有大量的貨運(yùn)列車到站卸貨，由貨運(yùn)站職工用叉車或者其他較便利的機(jī)械設(shè)備將貨物卸到倉庫，然后等待貨物主人到站辦理提貨手續(xù)，再通過汽車運(yùn)輸?shù)饺械母鱾€角落卸貨。

     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到本世紀(jì)初，南寧貨運(yùn)站的汽車運(yùn)輸業(yè)務(wù)，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由武岡籍車主承運(yùn)的，卸車業(yè)務(wù)也是。這些武岡籍車主常年活躍在南寧鐵路貨運(yùn)站一號門的辦公大廳里面，主動勾搭套路那些前來大廳辦理提貨手續(xù)的貨主，引導(dǎo)他們在各個窗口辦理提貨手續(xù)，目的是給他們提供汽車運(yùn)輸服務(wù)，希望貨主用自己的車隊拉貨，獲取利潤。另外還有大部分武岡人，既沒錢買車，又不善于客套拉客戶的，就只能老老實實去卸貨，做點卒子工，賺點血汗錢郵寄回家養(yǎng)家糊口。那些自己有車跑運(yùn)輸?shù)模蠖际沁^來南寧的比較早的，早些年也都干過裝卸工，也有少部分是發(fā)了財?shù)挠H戚照顧過來直接整出輛車跑運(yùn)輸?shù)摹?/p>

     我的大姑父屬于較早過去南寧的那一批，后來一家人都過去了，兩個表哥也都曾干過裝卸工。我和堂弟過去的時候，大姑父家已經(jīng)擁有好幾輛屬于自己的大貨車，經(jīng)營著自己的運(yùn)輸業(yè)務(wù)，屬于先富裕起來的那部分人。

     在這里，每個人都有機(jī)會成為車主，只要你夠本事，能說會道，能接到單就行，賺到錢了你就可以成為司機(jī)，成為車?yán)习?。但各行各業(yè)，不是你想一想就可以的，別人能做成功的事，你不一定就能行。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兒！人生亦是如此，各有各的活法。

      貨運(yùn)站一共有四個進(jìn)出門，干裝卸活的每天早上七點半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都會聚集到貨運(yùn)站的幾個出站口大門蹲著，大伙一般都蹲守在一號門和二號門待工，三五成群閑聊著，相互打聽昨天都干了些什么，扛了多少噸，時不時的蹦出一句：“天殺咯，把起你們幾個吃完掛咧！”。啥意思？意思就是某單裝卸活都被某某幾個干完了，沒有叫上他一起去，比之那有好吃好喝的沒叫上他還不爽……

     其他還有些不吭聲的或是在低頭抽悶煙、掐算著有幾天沒干活了，今天該跟哪個工頭去混才有活干；又或是抱著個五毛錢的饅頭在啃，什么優(yōu)酸乳益生菌之類的那是肯定沒得喝的，喝得起那玩意的就不會在那蹲著了。

     大伙都蹲在那干嘛了？都在等待有車有活干的工頭來叫你，這些工頭就是我前面所說的那部分“先富裕起來”的車主。在貨運(yùn)站幾個出站口，每天早上都會蹲著幾十上百號人，他們談?wù)撟疃嗟木褪亲蛱旄闪诵┦裁椿?，今天能干到些什么活，明天還有什么活可干……

     在這里，是不是誰的活都可以爭著去干，誰的車都可以往上爬？當(dāng)然不是，得車?yán)习灏l(fā)話點人頭，點到誰，誰就上。這時候，你可以往貨車上爬了，爬的那個速度啊，孫猴子也自嘆不如，仿佛前面爬的不是車廂，而是金山、銀山。爬慢了，車子開走了，今個早上的饅頭錢可能就得倒貼了，全身力氣就沒處使，浪費了。

    通常每個車主都有一幫自己的工仔，大都是沾親帶故的，比如我和堂弟以及滿叔，一般情況下，只做姑父安排的活，其他車?yán)习鍢O少會點我們的人頭，除非他們的活干不完缺人手。

     那時候的我，體格瘦弱，一百零幾斤，屬于苗條型的劣等資質(zhì)勞工。在這地方干活，如果體力不夠大，其他工友會謔稱你為“半條”，意思就是你一個人的力氣只能比得上別人半個。不過礙于我是姑父的侄子，很少有人會叫我“半條”。初來乍到，體力比不上別人，并不意味著我就能比別人少干。裝卸活嘛，一人一肩的去接，扛著就走，輪著轉(zhuǎn)的，誰也跑不了，區(qū)別在于，那些老油條們可以在干活的同時再吹吹牛逼，神態(tài)自若。我這沒體力的就只能咬緊牙關(guān)憋住一口氣，走著S型的步伐，在汽車與貨倉之間煉真功夫，一氣呵成，這氣可不能泄掉，泄了就是“半條”了。

     在這地方干活的一般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也有些上了五十歲的，都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奔走他鄉(xiāng)。十幾歲未成年的不多，除了我和堂弟，其他車隊有見過一個，也是沾親帶故的。俗話說“三歲黃牯，十八漢”，力氣是煉出來的，慢慢的，我和堂弟也練成了老油條。若干年后，偶爾和朋友說起那段經(jīng)歷，沒幾個會相信我所說的，總懷疑我和那些事不匹配。

     我們干裝卸工的都有一個專用道具，我們稱之為“搭肩布”，顧名思義，就是搭在肩膀上的布條，長約1.2米，寬約0.8米，用的最多的就是類似于老家辦喪事用的那種白麻布，或者其他廢布料替代也可。

     雖說干裝卸工的那身行頭比那塊“搭肩布”干凈不了多少，但這塊布用起來好處還是很多的，將它往腦袋上一頂，將兩個角一揪，再往下巴上一交叉打個結(jié)，只露出張臉，有點像電視里面的中東石油大亨。頂上這塊布，干活的時候就可以擋灰塵的，避免那個水泥啊、面粉啊、魚骨粉啊、石棉啊什么的來個貼身親密接觸，否則不給你弄成個黑鬼、白鬼，就得癢死你。“搭肩布”另外一個用法就是將他一層層疊起來，像豆腐塊一樣疊放到肩膀上，扛那個礦泉水、飲料、食用油、紙箱裝螺絲釘什么的時候就必須得這么弄，厚厚的墊在肩膀上，因為這些貨物都是的紙質(zhì)包裝箱，一次扛三四箱就那么一個棱角壓在你肩膀上，扛久了，會生疼，墊厚一點，沒那么疼。

     或許會有人說不就扛幾箱礦泉水嗎，能有辛苦啊！沒錯，不超過一百斤的東西在那地方就是輕量級的，但如果六七個人一起干，車廂上頭安排兩個人負(fù)責(zé)遞放，剩下四五個人連續(xù)八個小時扛兩個火車皮的礦泉水進(jìn)倉庫，(一個火車皮標(biāo)準(zhǔn)載重60噸，總共120噸，12000件)，一次扛三四件，來回跑三四十米遠(yuǎn)，然后給疊放三四米高，你服不服氣，不服氣的自己算一算：每個人要扛著七八十斤來回跑多遠(yuǎn)，還要爬高疊放。

     在貨運(yùn)站卸貨不同于企業(yè)，企業(yè)的貨物品種通常都很單一，且配備有叉車或者拖車輔助卸車。鐵路貨運(yùn)站的貨物種類不計其數(shù)，卸貨點分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全靠人工搬運(yùn)，像大米、稻谷、白砂糖、花生米之類的算是很好干的活了，干凈且容易上肩，卸貨速度很快。最討厭的就是那種麻袋裝的自攻螺絲釘，那玩意就是坨死鐵，一百多斤的鐵刺猬??；還有那個加厚的草席，其實一捆百三四十斤的草席不算很重，要命的是太龐大了，不好使力，連扛帶背的壓在背上像座山，一不小心就會閃到腰……

     賣苦力，也并非天天就有得賣的，有時候連續(xù)幾天才干一點點“零擔(dān)活”，十塊八塊的，愁的慌，五毛錢的饃饃都舍不得買，忍忍吧，早飯中飯一頓吃

     如果哪天干活多的時候，多賺了幾兩碎銀子，我們叔侄三個就一起弄個三五錢塊的葷菜，加多一支啤酒，桂林產(chǎn)的“漓泉”，兩塊八一支，或是南寧本地產(chǎn)“萬力”，可以便宜三毛，一支啤酒酒剛好倒?jié)M三杯；如果碰到一上午沒干活的話，中午就回來買一塊錢的水豆腐，放鍋里面給挫成一塊塊的，撒點辣椒粉，做個麻婆豆腐，一人一碗白米飯，搞定一餐；如果當(dāng)天下午繼續(xù)沒活干，就再去菜市場買一兩塊錢的豆角什么之類的回來炒辣椒，總之就是爭取將當(dāng)天的伙食費控制在每人一塊五毛錢左右，油鹽米另計。

     有時候碰巧大姑姑過來看我們，來給我們送好吃的打牙祭，看到我們吃的那個菜就會埋怨我們太節(jié)約了，不吃好點哪有力氣做事賺錢哦，我知道那是姑姑心疼我們幾個。我們?nèi)齻€也就呵呵笑幾聲，好菜誰不想吃啊，不想吃的是“二坨哈哈”

     在我們老家過生日是按虛歲計算的，我的二十歲生日是在南寧度過的。那時候，父親也已再次來到了南寧干裝卸工，變成了我們叔侄四個一起搭伙。二十歲生日那天，我并沒有給自己放假，窮人家的孩子沒那嬌貴，而且那天運(yùn)氣真好，十個人卸了三個火車皮的稻谷，百三四十斤一袋，總計一百八十噸。稻谷的卸貨單價是3塊錢一噸，每人分得54塊工錢。那天的卸貨地點離南寧貨運(yùn)站有點遠(yuǎn)，晚上十一點多才回到出租屋，拖著疲憊的身軀路過地洞口菜市的時候，那些擺賣熟食的夜市攤都已經(jīng)收攤，我這七尺男兒差點沒流下委屈的淚水，父親也只能默不作聲的滿懷歉意。但那天讓我倍受感動是，我的大姑，她通過姑父那里知曉我當(dāng)天會干活到很晚，提前買了雞肉和魚肉等好菜送到了我的房東那里等我們收工回家，一直等到深夜，等到我們回到出租屋，終是讓我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吃上了大魚大肉，沒有餓肚子。吃完生日大餐已是深夜凌晨，四肢麻木的躺在那嘎吱嘎吱響的補(bǔ)丁木板床上挺尸，沖涼洗澡的勁都沒了，從口袋里面掏出那幾張汗水里面撈出來的票子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數(shù)到夢鄉(xiāng)里，夢到自己回家了……

     我是千禧年初，也就是那年的春節(jié)前離開南寧的。原計劃是等過完年再返回南寧繼續(xù)我的裝卸工日子，然計劃趕不上變化，那年我并沒有在家過春節(jié)，臘月27，我又從武岡老家搭上年前最后一趟班車，前往我的打工第二站----深圳，至此，結(jié)束了我的裝卸工生涯。

     大姑姑近年因年事已高，身體欠恙，我一直計劃著過南寧去看望她老人家，直至今年春節(jié)才成行，大姑姑非常開心，全家老少熱情的接待我們。

     再次來到地洞口，已是時隔二十余年，或因老城區(qū)改造難度較復(fù)雜的緣故，目及所處，變化不是很大，街還是那條街，只是街邊的芒果樹長得更為粗壯了，路面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臟亂了，亂擺亂賣的現(xiàn)象也沒有了，比以前整潔許多?；蛞驑蚨锤窬炙拢蠢锏臒艄庖琅f略感昏暗，只是不再閃爍，當(dāng)年那位丐幫長老也早已無痕所尋。

     歲月匆匆像一陣風(fēng)，記憶往事走遠(yuǎn)了，卻深深的留在了記憶和腦海中，當(dāng)歲月流逝，青春不再的時候，慢慢就懂得了人生的意義和精彩之處。

     再見，地洞口；地洞口，再見！

      ———芒果.2021.2.23

     (部分內(nèi)容整合自本人于十二年前發(fā)布于武岡人網(wǎng)的流水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