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間篾匠《邵陽晚報》

林日新

表哥家住雪峰山腹地，人稱竹山園。院子后山有上百畝的竹林,山巒起伏,一望無際,葳蕤似海,那里全是竹的海洋,竹的世界。

表哥是個方圓十鄉(xiāng)八村有名的篾匠。他十四歲那年初中畢業(yè)就隨姨父學(xué)篾匠，如今已經(jīng)四十多年。那一年，他請我?guī)退麑懘郝?lián)，我寫下：籮筐、飯簍、背簍、篩子、睡墊，件件精美；砍竹、破篾、織邊、圓口、起底，行行精通。橫批是：竹藝人家。

小時，我常到表哥家玩，那時，姨父是一個出名的篾匠。他有五女一子，表哥是他的滿兒子。姨父把他視為珍寶。平時，他常喊女兒打下手：破篾、織筐、壓條……但他從來不準(zhǔn)兒子攏邊，一心只想培養(yǎng)他讀書?？杀砀缱x書實在不行，語數(shù)兩門能勉強及格，就算“萬福”了。姨父為此憂心忡忡。那時，小升初需按成績錄取，表哥考了兩屆才上了錄取線，與我同時上了初中且進了同一班。他想與我同桌。用兩根狗尾巴草給織了一只蟋蟀送給我，求我陪他到班主任提要求。可他上課不用心聽講，雙手玩過不停：或用手巾織老鼠，用膠帶織小鳥，用紙編青蛙……織好后就給我看。初中畢業(yè)時，我考上縣中，他連鄉(xiāng)中也沒考上。姨父只得讓表哥繼承他的衣缽——學(xué)篾匠。

表哥確實是個當(dāng)篾匠的料。短短的一年內(nèi)，他便把姨父的手藝全部學(xué)到手。一個周末，我隨他到后山砍竹，他把竹竿搖一搖就知公母。公竹根部松散，材質(zhì)堅挺宜做支架；母竹根部堅實，材質(zhì)柔韌宜做編織——砰砰兩下，竹子應(yīng)聲倒下。削去竹尖竹枝，扛回家。他把竹頭抵住墻角，竹尾握于左手，右手揮刀，往竹身一扎，“嚓”地一聲，竹子裂了個口子。順勢推刀，“劈里啪啦”一陣脆響，竹桿被一節(jié)節(jié)地劈開。破開后對剖，再對剖……只見他左劈右劈，上下翻飛，像拉刀面的師傅，輕松憶捷地把竹桿變成厚約一厘米的竹片被撕出薄薄一條。青篾、頭黃篾、二黃篾、三黃篾……一層雙一層，均勻、整齊。最后，他把十多種不同的竹篾一字排開，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竹篾條。竹篾條又薄又細，在他手手指間撥弄、翻轉(zhuǎn)，在他懷里跳躍著，不一會便能看出竹器的雛形……幾天功夫，成品或半成品的竹器堆滿院子，提籃、篩子、簍子、簸箕、草筐、竹匾……方的、圓的、扁的、長的，形狀各異。

篾匠的基本功包括：砍、鋸、切、剖、拉、撬、編、織、削、磨。表哥硬是樣樣精通。加之他手腳快，嘴巴甜，生意做得活，一年掙的收入抵得姨父兩年。那是一個篾匠吃香的年代。有這么一個手藝，在農(nóng)村做鄉(xiāng)活，吃四方飯，怎么著也比光種田地的人家強。三年后，表哥到鎮(zhèn)里租了個門面，生更加紅火，每逢趕集日，購買竹器的人絡(luò)繹不絕，給他提親的人也接二連三。二十歲那年，他便做了父親，喜得姨父整日笑口常開，安心做他的“老太爺”。

那時，我?guī)煼懂厴I(yè)分到鄉(xiāng)村小學(xué)，工資才四十多元，一年還抵不上表哥一月的收入。過年時到舅家拜年，父親在姨父面前是從不提我的工資的，姨父則是哪壸不開提哪壸，常把表哥的收入放在嘴邊掛著。舅舅實在看不下去了，只是輕輕感慨了一句：“生意錢在當(dāng)年，墨水錢萬萬年。”姨父的臉一下變成了豬肝色。

十多年后，表哥到我學(xué)校看他兒子。我特地到商店買了一瓶酒鬼酒，稱了半公斤牛肉……酒酣之時，表哥說：“表弟，我兒子以后全靠你管教了。我爸死時再三囑咐，家里要出個掙墨水錢的才行?！蔽艺f：“沒問題，表侄天資聰穎，又愛讀書，比你當(dāng)時強多了。只是你以后要注意保重身體，少做篾匠活呀。”表哥說：“現(xiàn)在篾匠活不多了，靠它養(yǎng)家不行了。”他的言語中充滿了對行業(yè)衰落的無奈和英雄垂暮的凄涼。

隨著科技的發(fā)展，塑料制品的一統(tǒng)天下，竹編工藝在民間也逐漸式微，篾匠正成為一道漸行漸遠的風(fēng)景，竹制品也慢慢淡出人們的生活。如何才能將篾匠這門手藝繼續(xù)傳承下去，保留住千百年來活在指尖上的人間煙火氣？這確實是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