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影里白發(fā)翁
——我的外公
憶外公, 是老媽說起外公的去世:那時候一連下了好幾天大雪,緊挨屋后的山上,樅樹凍壞了一大片,老人家去拖一棵樅樹回來做柴燒,不想樹重,山路冰雪溜滑,一下閃失,一個迾趄,連樹帶人,摔倒在路上。70多歲年紀的人了,摔了這一跤,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我不解:外公有5女2男,怎么不叫兒女們動手?
老媽道:你大姨早已出嫁在鄭家坪陸家,我也出嫁在城里,你二姨出嫁在托坪李家,你三姨出嫁在鄭家坪杜家;你小姨、小舅年紀還小,做不了這份事,你大舅在新寧一渡水工作。兒女雖多,不在身邊,沒有了指望,你外公不做誰做……
我的外公,姓王名昌純,字學優(yōu),號振儒,別號仁風,是名震一方的私塾先生,瘦而高,白發(fā)滿頭,白須飄飄。儼然國畫大師齊白石模樣。50年代,母親南下廣州當保姆時,曾經(jīng)將幼小的我寄養(yǎng)在外公家,與他老人家朝夕相處一年,遂在心頭留下了他老人家這個永垂不朽的形象。他抱我于膝上,口口相傳《聲律啟蒙》、《三字經(jīng)》的情景,仿佛還在昨日!如果說我此生對國學有點興趣,應該是老人家的一不小心,無心插柳柳成蔭。
記得有一年冬天,雪花飄飛,外公門前有幾株柑子樹,俗名:臭蟲柑,有小飯碗大一個,掛在樹上,金黃色溢,分外耀眼,耀得我口水長流。于是,我不聲不響,手拿一根長竹竿,站在樹下去戳,正在暗自得意,突聞屋內(nèi)吼出外公的制止聲:“莫戳!”外公人雖老,卻聲如洪鐘。我為之一震,竹竿掉落地上,隨之抱頭鼠竄。那時物資匱乏,幾個柑子也是視為珍寶的。
外公年輕時中過秀才,那是他一生的光彩。后來清廷廢除科舉制,仕途無望,遂在鄉(xiāng)村開館授徒。因為學識淵博,很為鄉(xiāng)人看重。一解放,這種私塾即屬于“非勞動人民”的。別無他長的外公,空有滿腹才華,只能轉(zhuǎn)務農(nóng)桑,轉(zhuǎn)變身份為“勞動人民”。一年四季,忙碌在田間地頭,一直到死。這種奔波之苦,體力之累,外公曾以詩言表他的君子見機、窮且益堅之心:
夏日田間作
辛勤刻歷七三春,為問蒼天太不仁。
少壯之時名下士,而今翻作老農(nóng)人。
塘富沖,外公的書香之地,現(xiàn)屬安樂鄉(xiāng)。這個距城不遠的鄉(xiāng)沖,曾經(jīng)承載過他的五味人生,曾經(jīng)盛傳過他的文采風流。
外公的屋宅地,是火地,地盤雖好,可卻是修建不得房子的,你花費九牛二虎之力將房子架好,不多時日,莫名其妙的一場火災,即會將房子收歸“火”有。有膽大的,偏不信邪,偏向“火山行”,說是幾十年間,前前后后十余個家產(chǎn)殷實的都去“種試驗田”,屢試屢燒,燒個精光。人們談“地”色變,此地是火地,只有讓它空在那里,沐浴著山村的春云秋霞,夏霧冬雪。人們每每從此經(jīng)過,徒生切切思慕,此火地,可遠觀,不可惹“燃燒”之麻煩也!
外公家境貧寒,直到從寶慶府中了秀才回來,被南鄉(xiāng)的一位團總看中,親口將自己的女兒許配,親點外公為東床,又資助以銀子修房子,他的命運才稍有改觀。躊躇滿志的外公站在這一塊空地邊,決計謀劃自己的大手筆,他要“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了。他謝絕了岳父的規(guī)勸,謝絕了鄉(xiāng)人的規(guī)勸,最終,一棟四牌三間的木房子立起來。按照外公選定的最佳時辰,將一根披紅掛彩的梁柱,剛一穩(wěn)穩(wěn)架上,瓢潑大雨即至,將人們淋個透濕。工匠們埋怨道:“王先生,你如此妙算,為何不叫我們帶雨具來呢?”一場天賜之雨,在精準的預算中如期而至;神來之雨奠基,小木屋凸顯光耀明媚,于莽蒼郊野播撒幾分神奇。
房子修建成功,猶如水底龍宮,一年四季被水浸泡一樣,再沒迸濺出一點半星“燃燒,燃燒”的火花。城里鄉(xiāng)下,轟動,佩服,心服口服:古有諸葛亮筑壇祭風,今有王先生造屋祈雨。這樣的人間奇跡,令人目定口呆。
在歲月的長河里徜徉,翻尋往事的芳蹤,我看見,外公的手上,也搖著一把諸葛孔明的鵝毛扇……
多少年來,多少次,我站在被外公征服了的屋宅地前,我浮想聯(lián)翩,眼前呈現(xiàn)擎著傘立在雨中的外公的形象,我猜想得出,他當時心中有多少春風得意……
一座小屋,橫空出世。它驚呆了世人,它宣告了人定勝天不是悖論。堂屋正前方是一口池塘。屋前三向有空地,面積約一畝余,遍栽楊梅、枇杷、柑橘、桃李等果樹,地坪的邊緣,常綠喬木滿眼,翠竹竿竿,迎風動搖。從屋中出來,置身一片濃蔭下,四時聞聽果香鳥叫,賞塘中大小魚兒蹦跳,人生的無限愜意,實現(xiàn)在自己的奮斗中,贏得口碑載道,怎不令人自豪!
多少年來,我步外公的后塵,行走在這青山下,綠水旁,我同樣引為自豪!
屋后躺著一個個高過屋頂?shù)男∩桨瑘A圓的,像一個個綠意沁人的碧玉盤;小山包間錯雜著稻谷飄香的田疇,像一個個碩大精致的棋盤。山上,樅樹、杉樹、雜樹,樹樹競高,朝霞、暮云爭相攀附樹梢。登山而望,遠峰如黛,層巒聳翠。山間一道深深的壕塹,比戰(zhàn)壕深,幾倍于戰(zhàn)壕寬,從南山寨一直延伸到外公屋后的山上,迤邐而來,有幾里路長。這是明朝時候好看的事兒,有方士向皇帝奏明:這是龍脈,一定要挖斷。不挖斷,這皇帝的寶座,就會變了別人的屁股來坐!
民間沸沸揚揚流傳:頭頂南山寨,腳踩石羊橋。若能葬中龍蛇地,代代出帝王!當朝皇帝慌了,這還了得!打一個“挖”的屁,于是,一曲“挖斷龍脈”的戲,唱徹神州大地,唱徹南山寨下,唱徹塘富沖!
外公為何修屋此處?他不是想做皇帝,他不可能有這個膽!他就是有這個膽,可惜,他的膽,他的夢,也都被方士和皇帝老子破了!
他要選個好屋宅地,為自己、為子孫,沾上大地母親的靈氣,出幾個頂天立地的人,支撐門戶,光宗耀祖,以告慰祖宗在天之靈。君不聞:人杰地靈,物華天寶!
外公有夢想,鄉(xiāng)人說:王先生想學而優(yōu)則仕……他生不逢時,碰上廢除科舉……他敢在“火地”上建房子,但他不敢學徐特立這位“帝師”,鋌而走險干革命。我的幾十個表兄表姐表弟表妹附和這種說法,常??燎?、抱怨道:老人家冒一回砍頭的危險,一舉成為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別說做后代的我們該有多滋潤,頭上要籠罩多少光環(huán)!他們問我,我說:外公是春蠶,春蠶到死絲方盡;外公是蠟燭,蠟燭成灰淚始干!
外公生于光緒6年,歿于1957年正月初9日。若在世,有133歲了。外公去世時,正是鵝毛大雪飄如刀的時候。一家老小,過年的喜悅頃刻化作失去親人的悲哀。出殯時,也是冰天雪地,天地縞素。
外公的安葬之地,是他自己生前相中的。臨死前1年,他干不了重活只能看牛,在對面的麻雀寺山上牽牛轉(zhuǎn)悠看中的。外公安息已有51年了,不見家族中有誰在政界發(fā)達;只是,家族中當教書先生的,坐攏來竟超過一桌。這種風光,似不多見,令人生奇。
鄉(xiāng)人解開了這個謎,說:“王先生葬在一個稍突起的高地,那是個盛墨的墨盒。墳塋朝著的那座山,長長的,方方的,像一本書。那是書香之地,難怪他的后人有那么多教書的!”
我還記得外公寫過的另一首詩,試錄如下:
青山林中哭秋風
夕陽影里白發(fā)翁,青山林中哭秋風。
年過古稀無一用,忍堪田間為耕蟲!
很悲壯。讀之,令人潸然淚下!一個懷才不遇、潦倒而至暮年,仍然不向命運屈服的剛毅形象,躍然紙上。
距都梁古城3公里的塘富沖,那座綠蔭掩映的木瓦房,那掛在房子里的胡琴,那靜默在抽屜里的古棋,那擺在書桌上的線裝書,那貼在木壁上為人嘆服的一幅幅字畫,將伴隨我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