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岡密碼之四 上個世紀(jì)的年
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年，是在望眼欲穿之中姍姍而來的。過了中秋，至立冬，就連城墻也按捺不住了，風(fēng)也來湊熱鬧，三牌四牌路梧桐樹與文廟老杏剩下的幾片殘葉無奈落下來，飛過穿城河，在青石板的小巷尋找落點，樹枝杈枒，啞啞張開，維護(hù)著殘垣的城墻。鰲山坪開始悄悄變化，賣酸水土壇的販夫走卒突然多了起來，竽篩籮筐挑著生石灰塊的擔(dān)子擺在鰲山坪的一角，塊狀的石灰顯出純白，隱約可見石塊的紋路。過年，生石灰是必不可少的，用于壇內(nèi)的干燥與殺毒，大年的物什裝里面，保持新鮮與松脆，這是祖先留下來的傳統(tǒng)的干燥物，可防食品的霉變與發(fā)潤。婆娘們開始挑選壇子，用手嫻熟敲敲壇身，只要發(fā)出脆的聲音，便表示檐口壇子完好無損。
年來了，這土不拉嘰的壇子是少不了的。家里壇子的多少，可顯示家居生活的嚴(yán)謹(jǐn)與殷實，就像山西人嫁女，男方有多少醋缸是可以參考的。米花壇子，泥糕子壇子，紅扎魚壇子，紅肉壇子，紅姜片蒜絲壇子等，全為年準(zhǔn)備著。在外婆的床邊，雖說木板璧易潮，但壇子仍擠在床與屋壁的一隅，一連十幾個，發(fā)出陳年的香味，這種醉人的味道伴隨著我的童年與少年。有壇子的歲月，可儲存生活的原味。壇子可以盛下王城子民勤儉生活的全部智慧。小城人300多天的拮據(jù)生活，年來時開始源源不斷的釋放快意，盼雖煎熬，但充滿期待，算是對該年辛勞的一份犒勞。進(jìn)入農(nóng)歷十二月，氣氛驟濃，院落天井，院后菜地，閣樓間，竹竿橫豎立著，魚，雞，鴨，肉，一并漬鹽，鐵鉤吊著，并列吊在竹竿下，接受北風(fēng)的撫摸，肉內(nèi)的水分悄悄散發(fā)，醉鼻的肉香也隨之散發(fā)。隨著年的逐漸而來，更多的雞鴨魚肉被掛在屋外，小城拉開了大年狂歡的門縫。
木匠家里，經(jīng)常有婆娘來 索要木屑。這是鐵鋸鋸木落下來的粉狀物。等肉類風(fēng)干后，在土灶里用炭引燃木屑，滅了明火，木屑堆里便綿綿裊娜出熏眼的煙霧。煙霧在肉類上沾伏，幾個小時之后，變成豬肝紅色，油漬像染料般，使肉塊閃出紅光來，肉香更見醇厚，香氣四溢，年幾乎伸手可觸了。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青人別離。別離300多天，重聚也就一二十天，離多聚少，思念綿長如蠶絲。盼歸，便成大年的一個重要儀節(jié)了，在外工作的人們，風(fēng)塵仆仆，相繼回歸，青石板小巷，塑料普通話令人忍俊不禁，明明是“蠻獠”后裔，爭著扮見多識廣，“榮歸故里”了。古城城門洞開，迎接在外工作的人回來。鄰居紫君奔大砲臺而去，可以眺望小城連著外面世界的馬路，灰蒙蒙的馬路時常開進(jìn)來的客車，也許就坐著自己的連長丈夫。丈夫在海島駐守，一年看不到異性，若回家，便可擁著香軟的婆娘，干柴烈火，焉有不歸心似箭呢？
豬血餅，被我的北京街坊當(dāng)做燒鍋爐的小煤丸，吃了之后，贊不絕口。紫君是做豬血餅的高手 ，做的血餅有悟性，香氣撲鼻，。小城里許多女人與紫君一樣，丈夫在外工作，或許鐵路，或許油田，或許從軍，或許求讀，牛郎織女，一年一度，年便有一個特定的內(nèi)容，夫妻久別重逢，盼夫歸的女子，早在琢磨夫歸的日子，其時，在城墻的高處，紫君們站成石頭了，今年花勝去年紅，自是花中第一流，爭艷只為君。客車來了，又走了，紫君的身影，便繞著高大城門逡巡。在我的記憶里，紫君幾乎天天去大砲臺，站在高處，翹首而望，腳下的馬路一覽無余。負(fù)你一生身，許你千行淚，思念野草般瘋長。年來了，相逢的日子也會接踵而來。二十三四，掃屋角；二十五六磨豆腐；二十七八，殺雞公；二十九，貼對聯(lián)開門納福；三十晚上炸泥糕子燉白蘿卜熬夜守歲。
上個世紀(jì)小城的人們，家家炸米花，做泥糕子。我仍然記得一家人圍在八仙桌前，團(tuán)面橄皮，用靈巧的手，把面皮編成梅花，往油鍋里一扔，翻滾著，不一會，白的泥糕子變成焦黃色，油光锃亮，剛出鍋的，往嘴里扔，嘎蹦生脆，昔日的味道留存至今。如今，很少有人家再做了。人們習(xí)慣了網(wǎng)購，懶了。過去，一家人偎灶做泥糕子，鼻尖上都是面灰，像戲臺上的曹阿瞞，油鍋里翻騰出的焦黃，嵌入記憶了。大年初一，天漆黑，燉了一晚上的大蘿卜擺上八仙桌，胴子骨白蘿卜滿滿一盆，擺在中間，冒熱氣，雞鴨魚也環(huán)型擺放，一桌的油霧帶出的香，填滿了木板屋的縫隙。其時，六點左右，準(zhǔn)備吃年(連)飯，飯前，人們并不吝嗇鞭炮。鞭炮聲一停，年飯開吃。初一的年飯，少不了青菜，蘿卜白，青菜青，清清白白，訣別過去，擁抱未來。人們徹底敞開了肚皮，365天油葷不足的時光被一次性彌補。古城的鞭炮聲響起，此起彼伏，預(yù)示著吃年飯的人家多了起來，住在老院子的人們，門閉著，直到吃完，才開門。此時，天略有亮色，冬天的小城，檐口上吊著的冰柱，有的已被鞭炮聲震了下來，摔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初一這天，紫君跟著連長，在公公家度過，初二，便帶著連長回娘家，這也就是“初一崽初二郎”，年算過得有章有法。接連幾天，“拜溜年”，走親戚，輪流作東，忙得不亦樂乎。
大年，是小城人的狂歡，這種狂歡，一直延伸到十五元宵，元宵是年的又一個高潮，逛燈會猜燈謎品元宵，也是大年的終結(jié)。連續(xù)的一二十天，小城人沒有停歇，久違的親人，縱有千言萬語，在酒里，在肉里，在茶里，在煙里。而今過年，比起過去，似乎少了諸多禮節(jié)，諸多守候，諸多溫情，諸多期盼。倘若過去是過年，現(xiàn)在充其量算放假，許多程式?jīng)]有了，老理沒有了，年也串味了，少了過去的掰手指數(shù)日頭，更少了紅魚紅肉紅姜老蒜，還有祖宗牌位前的獻(xiàn)叩。都將萬事，付與千鐘。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我仍然記得老院子木板屋的年，這種年，幾百上千年的傳承，充滿溫情與期待，我們還能回歸么？只怕有點難了。穿城河水，蜿蜒而流，默默關(guān)注古城的今昔，怕也很無奈吧。
(看官，讀到這，請關(guān)注公眾號。這個公眾號，經(jīng)常有一些奇思妙想的文章出來，也會有一些民俗的記憶。我著筆的年代，對于我的同齡同代人而言，似曾相識，倍感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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